成甕吃酒
在《水滸》第十五回“吳學究說三阮撞籌”中，鄆城縣東溪村的民辦教師吳用，因為要劫取生辰綱，就跑到梁山邊上的石碣村，遊說阮家兄弟入夥。賭鬼、短命二郎阮小五說起梁山上的幾個好漢，“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繡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時，讚不絕口，嘴邊直掉涎水。這裏表達了這個漁村年輕人，對於原始共產主義的強烈向往。這是一種樸素的夢想：成甕喝酒，能夠讓人的精神提前進入共產主義，而論秤分金銀，大塊吃肉，實際上就是原始共產主義的模式了。
金銀與酒肉的誘惑，往往是綠林好漢們鋌而走險的動機。明末的時候，揭竿而起的流寇們，之所以能夠一呼百應，就是因為他們奉行的是所過之處，搶光，奸光，吃光的三光政策。他們用“三光”政策，調動起下層百姓們潛在的罪惡心理，因此名為起義，實是禍國殃民。這種慘狀，在明末清初的小說中多有描寫。我不知道我們訓練有素的曆史學家們，為什麽非要去歌頌強盜不可，他們置死難的數千萬無辜百姓於不顧。好像曆史就是由暴力組成的。中國的曆史學家與文學家們，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學術群體，他們樂衷於在曆史中挖掘暴力和重大事件，卻置人本身而不顧。在當今的學術界，對於曆史上的那些強盜，你隻能去讚美他們，因為在曆史學家眼中，他們才是推動曆史進步的發動機，你不能加以抨擊。
所以呢，我們還是來談酒肉金銀問題，不談強盜。抨擊強盜者，最終必然會被當作強盜的。這就是我們當今的人文精神邏輯。
酒精是個好東西：它可以讓一個很Depressive的人，變得很High。這也是梁山好漢們寄情於酒的原因之一。
那麽，在北宋末年，好漢們成甕地喝的到底是什麽酒呢？那時候，中國還沒有蒸餾酒的技術。我是比較傾向於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到的“燒酒非古法也，自元時始創”這話，因為他是個認真的醫師。而元代的蒙古人忽思慧的《飲膳正要》中，提到了蒸餾酒（蒙語“阿刺吉”，燒酒，亦稱火酒）的技術。因此在北宋末年，好漢們喝的大都應該是傳統的釀黃酒。這是一種酒度不高，可以長時間地喝下去而不醉倒的米酒。它的酒度，估計在十度左右。倘若以每甕的容量為一鬥算，每鬥相當於十升（每升約0.5Liters），也就是一打半老美Coors（AL5%）啤酒的規模。因此梁山好漢們並不都是神飲，他們隻不過是好這一口而已。像“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看來他的酒量也不怎麽樣。一打半Coors就把他給整得Drunk，趴下了。要是好漢們喝的是40%AL的蒸餾酒，那麽武鬆在景陽崗喝過十八碗之後，別說打虎，估計連老鼠都打不死了。
北宋末期，釀酒事業非常發達。酒精散發的濃度，往往是一個時代興旺與否的象征。北宋後期，紙醉金迷，社會空前繁榮。這時候，浙江吳興的酒鬼朱肱，寫成了一部《北山酒經》，傳播釀酒技藝，鼓勵天下人跟他共謀一醉。朱肱之後，酒鬼李保又寫了一部《續北山酒經》。李保在《續北山酒經》中說：朱肱壯年激流勇退，隱居在西湖邊上的北山，著書釀酒，樂在其中。這就頗有點老陶的風韻了。《續北山酒經》大約寫於1117年（宋徽宗政和七年），也就是徽宗皇帝在位的後期，與梁山好漢們活動的時間差不多。可見，當時人們的確是將酒精做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了。太平盛世，大家無酒不歡，飄飄欲仙。
然而在宋朝初年，朝廷施行禁酒政策，不允許私人釀酒。倘若私人製曲5斤者，就要被判處死刑。隨著後來社會的日漸繁華，這個限製擴大到了私自製曲15斤，要被判極刑。人們隻能望酒興歎了。到了北宋末期，禁酒政策越來越寬鬆了。因為酒稅成了朝廷的一個重要財源。因此宋朝後來在一邊放寬釀酒禁令的同時，對酒的生產和銷售的管理，也變得更加的嚴格。朝廷對酒實行專賣，有點像如今的老美Liquor店。酒店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這也是為什麽施恩要重酬武鬆，幫他從蔣門神手中奪回“快活林”的緣故。像“白日鼠”白勝那樣，也隻能偷偷挑酒到黃泥崗這種偏僻的地方去賣，他要是沒有賣酒執照，敢挑酒到濟洲城裏去賣，還不被城管當作過街老鼠，打得遍體鱗傷？！
宋徽宗時的東京，主要有兩類的酒精類專賣店：一種叫正店，一種叫腳店。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說：“在京正店七十二戶，此外不能遍數，其餘皆謂之腳店。”
而在鄉村野外，則有眾多的野雞酒家，店老板有沒有賣酒執照，那就很難說了。反正離開東京，便是山高皇帝遠，黑社會的天下了。咱家人肉包子都敢賣，賣酒算是夠規矩的了。惹得老娘火起，還要給你拌點蒙汗藥調的雞尾酒嚐嚐呢！
再說“論秤分金銀”。顧名思義，論秤分金銀，就是綠林好漢搶到了金銀，大家論功行賞，誰都有份。像晁蓋八人搶了生辰綱，連白勝也分了一大筆金銀財寶，埋在床下，準備受用一輩子。這是典型的平均主義，也就是原始共產主義的經濟基礎。什麽“劫富濟貧”？那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話。咱家拚命打劫來的財富，憑什麽要給你們叫花子們花？！所以從梁山上下來的，腰間都是有些細軟的。就像李闖潰退時，山西一帶，到處都是死去的小嘍羅們丟棄的金銀財寶。
“論秤分金銀”，實際上也就是造反的一塊招牌了。你看，一個平民人家，一年勞碌下來，累得要死，頂多就賺個十來兩銀子。這還不夠李逵博個叉，一把輸掉的。但是你如果做了強盜，倘若遇上打祝家莊，大名府這種富貴鄉的買賣，你一年下來，至少也得分到上百兩的財物。因此打家劫舍，基本上是跟“論秤分金銀”掛鉤的。難怪阮小七要“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了。但是倘若“三光”之後，連平民都沒有了，強盜們失去了搶劫的物質基礎，造反還造個屁！
所以說呢，想幹大事者，絕不能殺雞取蛋。不然的話，到時候你即便腰纏萬貫，恐怕也沒處去大塊吃肉了。這就叫生存泡沫。
秦無衣 11/09 Santa 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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