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頤和園
樺樹
不管飄到世界的任何角落,當路人詢問來自何方,我都毫不猶豫地答,北京。北京是我的故鄉,我在那裏長大,淒迷沉靜的昆明湖水,就是夜夜縈繞在我夢裏的地方。
小時候,我家住燕京西山腳下,走路到達頤和園的北宮門隻需十幾分鍾,坐在父親的腳踏車上,就更快了。要說此生去過多少次頤和園,我數也數不清,千次百次總是有的,那園裏處處的山石草木,簷翹亭閣,都像豎刀刻下一樣定格在我少年的記憶裏。
左手拉著父親,右手牽著母親,上山坡時,他們把手臂一悠,我就順勢圈腿朝前縱躍;走平路時自個兒走,跟在大人屁股後麵疾步小跑,一直從後湖走到石舫,坐下來看著不動的大船在水裏搖。賣蓮蓬的女人走了過來,媽媽拿出一角錢與她,竟換來青藍色的一抱,每個蓬頭上漲滿了麻麻飽飽的蓮子。
清晨的長廊上,遊人稀少,我們會在那裏消磨一段,父親抬頭指著廊頂上的五彩畫問來問去,什麽花?牡丹花。那三個人是誰?答不知道。凡不知道的,父親就會講個故事,什麽三顧茅廬啊,封神演義,小火輪哪吒,七俠五義,各路英雄,楊家諸將,鴻門宴,大鬼小鬼閻王爺,還有好多… 幼年時腦子幹淨,聽了便記得,至今我還能八九不離十地看懂長廊上大部分的圖畫。
頤和園很大,不同的季節我們去不同的地方。早春最迷人,烈烈陽光下的空氣依然清冷,一抬眼,竟能看見殘雪枯枝上閃出了金色的迎春。踏青就從排雲殿走到知春坊,一路上有毛茸茸擠在一起的粉紅臘梅,有開滿似鴿子翅膀花的高大玉蘭樹,當然還有最美麗的各色牡丹。 夏天太熱,坐在汗流浹背的父親肩頭去遊泳,我穿著像癩蛤蟆泡泡的泳衣跳進湖水,一不小心腳就紮進淤泥,腿上會纏絆水草,喇喇地疼。秋天會劃船,躺在天高山遠的擺蕩裏想著幼小的心事,太陽融融的暖。待穿過十七孔橋,就把船在岸邊係好,爬上岸去嘎吱嘎吱地踩金黃的銀杏樹葉,滿坡滿野。冬天當然要從後山爬上智慧海到佛香閣,滿身大汗,冷風裏眺望茫茫大雪覆蓋著的萬壽山昆明湖,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處。
我曾是個喜歡流連的孩子,一會兒蹲在路邊看形狀不一的鵝卵石拚出各色花樣,一會兒拔毛毛草編小兔子,間或去摘一片丁香樹葉,放在手的合穀處拍打出砰砰的聲響,隨便什麽破玩意兒都能讓我深深地沉迷。媽媽每次都嫌我磨蹭,她已經走出去很遠,回頭一看我還坐在原地玩紅衣黑點的花大姐。現在想想人生能有多少流連,一切都那麽遙遠,那永恒的恬靜,已變成充滿神奇和敬畏的境地,此情此景不再。
文革開始後,頤和園成了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隻是再也沒有了父母相伴,也再沒有過正大光明地買門票進園。那時我很小,但已經變成了野孩子,沒有錢,我們就爬高高的圍牆,每次都是大孩子們疊羅漢,讓我先踩著她們的背和肩膀上到牆頭,然後往下跳。牆有好幾米高,我隻有幾歲,根本要把命豁出去才跳得下去。有一次我跳到地上疼得快要昏死過去,躺在地上好長時間不能動彈,於是大家決定換一種進園的方式。冬天好辦,大家趁沒人時從青龍橋運河通往昆明湖的冰上走過去;可待到春暖冰化河開,我們就隻能爬上十幾米高的水閘,在一腳寬的鐵架上小心翼翼地走,中間有兩尺寬是透明的懸空,要跨過懸空邁到另一端細細的鐵架上,從對麵下去。至今,我的腦海裏還時時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尤其是在晚上黑燈瞎火的時候,看著對麵忽遠忽近的鐵架和腳底淩空的流水,我每次都膽顫心驚到極點,遲遲不敢,大孩子們焦急地在對麵催促著,我心一橫,閉眼邁了過去。再後來,我寧願去爬下水溝,從狹窄的鐵欄杆間的淤泥裏爬進去,臉上身上全是汙泥,跳到湖裏洗淨,穿著透濕的衣服,在太陽下曬幹。要說還有什麽最不能忘記,就是饑腸轆轆,每天都餓得頭暈眼花,父母突然不知去向,沒有了生活的錢,如果姐姐也在,她就用不知從哪裏來的四分錢給我買兩個小小的花卷,她自己忍著不吃,就像沒看見。
為什麽要去那裏,可能隻因為暫時忘卻,我已不再去人多的地方,隻呆在玉帶橋無人的一帶閑晃。我們最高興的莫過於黃昏閉園時撿到遊人丟棄的船隻,漿在無人的湖上時快時慢地劃,有的大孩子會唱起蘇聯憂傷的歌曲,我們坐在薄暗的水中聽,湖光漣漣閃爍,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夜色降臨。藉著月光,隱約看見彼此臉上的落寞,從那時起,我就變得很不愛講話。晚上大孩子們把我送到家門口,常常是漆黑的屋子,沒有一盞點亮的燈,隻有我的大老貓臥在房門口。
那是冬日裏的一天,窗外刮著七八級大風,哥哥姐姐和我,都沉浸在黯淡的靜默裏。哥哥突然說,我們去頤和園滑冰吧,於是我們大中小三個人,頂著呼嘯的狂風,一步一步艱難地從冰上走到了昆明湖。
那時候我們滑冰,都在石舫附近找一塊平整的好冰,由我哥這樣滑得好的大男孩先轉圈劃出一塊冰場,大家就在圈子裏麵滑,萬萬不可到南邊的龍王廟附近,因為那邊湖水凍不嚴,不小心就掉到冰窟窿裏了。我姐姐先穿好自己的冰鞋,再來幫我,她讓我把棉手套摘掉,壓在一個大冰塊底下,然後又把我的冰鞋帶子係緊,囑咐要小心,就在附近滑。話音未落,大風吹起了我的手套,我站起來就去追,風刮得我像箭一般快速朝龍王廟方向飛滑了出去。那時我還不太會滑冰,動不動就摔倒,也不能像別人一樣漂亮地轉身,嘎一下停住。我姐姐哥哥這下傻了眼,拚命大叫讓我停下,可是我卻不能。他們隨後也跟著飛了出去,扯著嗓子狂喊。風越吹越緊,呼嘯著,淒厲著,我們的速度愈發地快,轉瞬間離龍王廟未結冰的水麵越來越近,我嚇得都快死了過去,這時隻聽見我姐姐的尖尖的聲音,“跪下,快趴下……”,我撲哧一下跪在地上,慣性又讓我往前衝了一段,緊接著,我姐撲到我身上,然後我哥又撲了上來,閃亮亮的湖水近在咫尺…… 我們三個人魂飛魄散,四腳八叉地仰麵躺在冰上不停地喘息,狂風刮過臉頰,生生地抽著痛,真不知過了多久,我爬了起來,轉身看到躺在旁邊的姐姐,臉上竟滿是淚水。
哥哥說不滑了,回家。我的棉手套被風吹到了水裏,我姐姐就把冰鞋帶綁好,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後讓我像北京大街上的老頭子一樣,將手交叉塞在棉襖袖筒子裏取暖。往回家走是順風,大風把我們快要從地上吹了起來,一路上誰也沒說話,都在覺得後怕。(其實那天路上,還發生了一件可怕的倒黴事,但因和主題無關,就不寫了。)
稍微長大了點兒,我一人在北京讀中學,周末我經常會獨自去頤和園,靜靜地找個地方坐下,一坐就是一天,餓了會買一個水果麵包來吃。
上大學後,讀了清史,對頤和園的掌故了解得更多也更詳實,每次再去,恍然間會有天長地久隔世的感覺。曾有一段,我很在意園子裏發生的大大小小事件和具體的地點,還一個個地尋了去。走到了王國維溺水之處,隻覺得昆明湖水都濕成了離人的眼淚。
畢業前一年的夏天,我姐姐的大學先放假,她就來北京找我,適逢我在期末考試,便讓她在宿舍等。考完試尋她,卻不見了蹤影,直到晚上才回來。我問去了哪裏?她說頤和園;又問和誰去的?答隻她自己。
夢裏頤和園
所有跟帖:
• ding:夢裏頤和園 --牧歌- ♀ (224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18:37:05
• 回複:真的?看來您也住附近。 -樺樹- ♀ (0 bytes) () 10/18/2009 postreply 20:36:26
• 住附近好多年了,握手 --牧歌- ♀ (0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00:24:54
• 好文!可惜結尾太匆忙了 -處方- ♂ (0 bytes) () 10/19/2009 postreply 11:4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