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更盡一杯酒
發布: 2009-9-10 21:52 作者: 北島
——為葛小佳送行
小佳，你要上路了，讓我們給你送送行。來，先幹了這杯。
我們同在戴維斯住了多年，卻結識得比較晚，主要原因在我——為養家糊口，那些年我到處漂泊，很少在家。但我們一見如故，由於酒，由於心性，由於共同的朋友和話題。
你這個人真逗。記得頭一次在你家小聚，在座的還有曉軍夫婦和湘東夫婦，你東拉西扯，扯到你的家史，居然斷言你們祖先是黑人。看你長得黑不溜秋，我還信了。後來在香港見到你哥葛兆光，白麵書生一個。我心想，這小子還真能擺活，把我這走南闖北的都給唬住了。當然了，要按非洲是人類起源的學說，我們祖先都是黑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們哥兒倆從模樣到性情都不像。要說你哥可比你有名，你不僅不在意，反倒真心為他感到驕傲，這在你言談話語中處處顯露出來。總之，你並沒活在你哥的陰影下：他是曆史學家思想史學家，你是兒童心理學家，乍看隔行如隔山，其實曆史與兒童，思想史與心理學恰好有鏡像關係，相輔相成。
小佳，再來一杯。其實你這人可不簡單，單看學曆就夠嚇人的：你在川大本科讀社會學，廈大研究生轉向人類學，最後在美國拿到的是心理學博士，再加上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和明尼蘇達大學教了那麽多年書。從知識譜係到地理空間，你見多識廣。
說到你的專業，我想周圍的哥兒們沒幾個人知道。心理學隻是大地圖，你所在的區域是兒童心理學，再往細說，具體到你的研究領域，就得借助放大鏡了。我從網上找到國內《心理學報》2008年第10期，是你編的行為遺傳學特輯，有你寫的編者按。我來引用其中一段，讓哥兒們知道你在幹什麽：“行為遺傳學，顧名思義，也就是研究遺傳因素如何對行為發生影響的學問。傳統的行為遺傳學主要借助孿生子及養子女作為手段，加以統計量化分析，以推算遺傳和環境對行為、情感、認知或智商等心理特征的影響。隨著近年來分子遺傳學的發展及應用的便利，行為遺傳學者也更多地采用分子遺傳學的手段來考慮環境和基因的交互作用對人類行為和心理的影響……”這是多麽孤獨的行業啊，我看比寫詩強不到哪兒去。
注意，編者按標明2008年夏天寫於明尼蘇達，正好一年前。我敢說，你那時尚未發現任何死亡的陰影，正享受明尼蘇達明朗的夏天。
說到你的專業，我倒不陌生。大約三年多前，我夫人從北京回到戴維斯，處在極度焦慮中：我們兒子兜兜出生半年後，在北京被所謂專家斷定有問題——反應速度慢，需要接受訓練治療。做母親的自然心神不寧，悲極而泣，我怎麽勸也沒用，於是找到你。那天晚上趕到你家，我夫人匯報了兜兜的“病情”，包括帶來的診斷書和治療建議。你靜靜聽罷，起身，斷然說他們全是騙子，因為根據最新研究成果，根本不可能對嬰兒行為做出跟蹤與判斷。
謝天謝地，兜兜如今聰明伶俐，行為能力應該超過同齡孩子的平均水準吧。幸虧有你的定心丸，除了錢財外，那些江湖騙子再也沒騙走什麽。
“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你說死亡怎麽就像賭博，讓你趕上了。大家說出種種理由，比如抽煙、熬夜，工作不順心。聽說你要搬到明尼蘇達雙城去，我可警告過你，那裏天寒地凍，市中心高樓全用空中走廊連接。我還記得你吐了口煙霧，笑著說你不怕冷。
咱們幹了最後這一杯。《陽關三疊》怎麽唱來著：“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要說每個人都走在這條道兒上，你先走一步，回頭見。
2009年8月30日於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