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橡子落水
我性喜蓮花,蓮是家鄉的回憶。
少女時代,騎著自行車往城市的西邊溜上好幾裏,仍能看到大片的稻田和村落,村畔多半會有一彎蓮池,浮萍如天上的青雲,忽散忽聚,微風襲來,帶著水腥氣,粉嫩的蓮瓣被風吹開,露出嬌黃的蓮蕊,蓮池的旁邊,往往有一個很小的神龕,裏麵供著的也不知是土地,是三清,是佛祖,或者狐狸精黃鼠狼之類,總之那一尺來高的神像穿紅著綠,雕工粗糙,所以反而顯得麵目猙獰,香爐裏插著被雨水澆滅的暗色香煙,往往讓人心裏生出一種古怪來。
去年,我被公司派到贛寧出差一個月,那時,我正著迷於明末清初的一段曆史,贛寧有八大山人紀念館,而朱耷本人正是生活在我感興趣的年代,他又愛畫荷,於是便選了一個周末,特意跑去青雲譜瞻仰這位鬼怪人物。
南方數省到了夏天,普遍被低氣壓籠罩,又悶又熱,那天也是這樣,我穿著T恤短褲,很快感覺到汗在背上一道道淌了下來,數莖頭發黏在脖子上,汗津津的臉。遠遠看見紀念館的白牆黑瓦,不知為什麽,心是怎麽靜也靜不下來。
紀念館裏幾乎看不到人,我想人們都忙著營生,忙著在商場吹空調,又有幾個遊客會來這裏看朱耷的冷眼?走進紀念館,偌大的庭院隻聽見我的腳步聲,亭台,樓閣,石凳,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必然另外的生物要舒展開來:庭院裏是擠滿了濃豔的綠,各樣植物,大如樟樹,小如灌木,都綠如滴水碧沉,又肥大得像隨時都要動作起來一般。我扶著一棵梧桐,對著這樣凜凜的,似幻似真的生命力,不由感到一陣暈眩。低下頭來,一隻灰色的鼻涕蟲緩緩爬過我的腳麵。
轉過數條小徑,便能看見朱耷的墳了。墳墓上長著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冠牢牢的擁抱著他的墳,似乎墳隻是樹冠的倒影,又似乎天空不過一道清水,而樹冠則是墳激起的無數漣漪之一罷了。
這樣顛倒的感覺頗讓人不適,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倒著長的:植物的根應該在天上。我情不自禁的抬起頭,想看看我的頭頂,有沒有我的靈魂漂遊著。
等到走進那些充滿腐朽了的木頭味道的屋子以後,事情才漸漸變得有趣起來。我當然知道在中國的任何博物館,能給你看看摹品就算管理不錯了,所以我對那些照片和臨摹並不放過,往往麵對一屋子的怪石枯荷,或者孤鷹獨鶴,八大這個人物,才漸漸變得豐滿起來。
走進最後一個屋子,終於看到真跡了,那是各位領導人的墨寶。
參觀完朱耷的畫作以後,我便走入天井裏,坐在木欄杆上抽煙。紀念館是一個四合院,屋子裏是朱耷的一生,而天井中,則用青石板砌了兩個長條形的大池子,池內的荷花開得鮮妍嫵媚,風動入池,荷香滿院,讓人想起孟浩然的詩。一棵巨大的橡樹從屋後伸過頭,午後蟬鳴的寂靜之中,隻聽得啪嗒一聲,一顆橡子落入蓮池中。
我回頭,那頭孤鷹正圓睜著白多黑少的眼睛,隔著玻璃,冷冷的瞪著我,瞪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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