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倫敦書評"那一期,有篇文章研究作家的聲音與作品。大概是說作家寫字給人看與原聲讀書給人聽,效果會很不一樣。讓菲次傑拉德用美國口音讀“夜色溫柔”,讓伍爾芙用英格蘭東南部口音讀“一個人的房間”,效果一定沒有閱讀文字給人的感覺好。
我深以為然。
也許,聲音會使文字顯得輕浮,一種空蕩蕩的感覺;或者,它會局限讀者的想象空間,以為那種朗誦的節奏就是文字內在的節奏。特別在作家自己沒有受過朗讀訓練,句子的抑揚頓挫,輕重緩急,想拿捏得恰到好處是很難的。
當然,也有極少相反的例子,作品通過作家自己的聲音,表述得更有穿透力。文字本身無法釋放的張力,能通過朗讀傾泄出來。普拉斯自殺前幾個月朗讀的“DADDY”,就是例子。每次聽都讓人心驚,聲音完完全全超越了文字。
其實,文學作品除了文字的聲音效果外,還應該有文字的氣味效果。
想起王小波的作品。很多年前就讀了他的小說和雜文,但一直就沒有喜歡起來。細究原因,可能是他的作品裏好多場景的氣味效果太不好,直接影響了我挑剔的閱讀胃口。比如,有幾個場景,可能是在黃金時代裏吧,王二和陳清揚在味道濃重的豬圈邊,或在大熱天的粘土坡上做愛,事後他們自己都感覺象是臭烘烘的死魚肚皮,味道風吹不散,揮之不去。這樣的場景小說裏反複出現,會讓略有潔癖的讀者稍感不快,自然讓人懷疑作者的寫作心態和環境。當然,我一下就聯想到作者在另一篇文章裏提到,他回國後住在大雜院裏,一個退休老頭喜歡揀垃圾推在院子裏,大熱天蒼蠅亂飛,汙水四溢,臭氣熏天。
這幾乎影響了個人對作品的公正評價。這和味道有關。
當然,文學作品裏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異味,有的甚至腐爛,發出死屍的氣味,比如“巴黎的憂鬱”,比如“鼠魚”,那是淤泥裏開出的惡之花,自然有其邪惡的美麗。這類作品畢竟是少數,是個例。但,即使這樣的刻意為之,高手都應該能駕馭、化解這些異味。這好比金庸小說裏劇毒無比的“斷腸散”,寫小說的必然要安排特效解藥,不然人物沾毒即死,故事就寫不下去了。
作品裏的異味也需要解藥和解法。
最簡單的化解異味方法,就是用相對清潔幹淨的場景反忖一下。比如,同樣寫在農村夏日裏的男女歡愛,刀鋒(毛姆)中拉裏和寡婦的濃重汗味就被輕鬆化解在農場麥杆的清香裏;人生(路遙)裏高加林酸餿的氣味也輕而易舉被巧珍化解在少女的體香和夏夜的涼風中。
前幾天在書香壇讀到一個小說中的場景,男人下決心要和十幾年無性的老婆離婚了,他在離婚前夜入廁,性之所致,打起了手槍。這個貌似氣味不佳的細節,作者卻以神來之筆寫到,他偷偷用老婆珍愛的防老抗皺霜當潤滑劑,套弄過程中他還忽發奇想:如果持之以恒用它塗抹在小弟弟上,可能那玩藝也會返老還童的!
就充這一點,我當場決定,作者是高手。找來他的作品一看,果然!
看來如何處理氣味也可以掐出作家的分量。大手筆往往不吝惜筆墨,大把香料揮灑,刻意掩蓋那怕些許的異味。紅樓夢裏,曹雪芹寫寶二爺初試雲雨情那段前一回,一連用了17個香字去描寫秦氏的香閨和太虛幻景。我私下認為,這一定是曹公想用大量香氣去化解多少有些不潔的夢遺異味。同樣,被認為是穢書的金瓶梅,有許多場景出現用香氣化解汙穢。西門慶和老婦林太太大戰那一回,作者安排了“安息香”等諸多香的物件,多少緩解了彌漫糾結的淫亂氣味。
當然,氣味隻是文學作品諸多屬性中的一個。作品的高下主要還是以整體立意、以意境、以文筆來劃分。但很多時候,這不起眼的氣味卻能在不經意中影響作品的品味,透露作家的意趣,進而反映作家經營文字的手段高低。
20/08/09 Eng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