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煙草緣與林語堂

來源: 大坐家 2009-08-14 03:31: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80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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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多年前,哥倫布到達美洲新大陸後,一連幾個星期,許多事情讓他迷惑不解,其中之一便是當地土著經常熱情送來的枯黃幹葉片。那時,地球上除了印第安人,大部分地區的人們還不知道什麽是煙草,更不曉得通過燃燒吸食給人體帶來的特殊反應。不難想見,哥倫布們眼見印第安人吞雲吐霧,心中的驚異大概和撞上妖怪差不多。驚異是誘惑的根由之一,不久,歐洲人也“入鄉隨俗”,並將這種嗜好傳回了老家,形成不可阻擋的時尚。於是世界各地競相效仿,相繼將點火吸煙變為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行為,於是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煙草的氣味。從汙染史的角度看,這應該算作一個巨變的標誌,從此人類的破壞矛頭由陸地指向了天空。

在中國,抽煙也是一個標誌:成人的符號。未成年抽煙,一定遭側目而視,氣粗的罵“不學好”,脾氣柔和的也要規勸“小孩不能抽煙”。而大人抽煙就無人見怪,相反,逮著機會還要上趕著用煙敬你,不抽都不好意思。

我抽煙始於“不學好”的未成年時。六八年初,十五歲,從朋友手中接過第一支煙,記得好像是“牡丹”牌。捏在手裏,很是興奮,大約類似於頭一次品嚐眼饞許久的美食。少年不知厲害,不曉輕重,一口吞下,咳了個半死,鼻涕眼淚恰似一江春水向下流,慘不忍睹。嘴苦了一個鍾頭,頭暈了兩個時辰。以後好長時間提不起興趣,實在領會不了此中妙趣。那時一位高中學長煙癮之大,光看手指焦黑深度,足以在學校穩坐煙民第一把交椅。在一次激烈武鬥狼狽逃竄途中,不顧追兵將至,性命難保,臨跳運河泅水前,極負責任地先把兜裏的香煙取出舉過頭頂。然後三肢並用,拚力狗刨,盡管難控平衡,曲折前行,但舉煙之手不抖不顫,始終做董存瑞炸碉堡狀,頗顯凜然。事後回憶者,無不大笑,我也笑個半死。

隨著家庭和我的處境每況愈下,對香煙緩解焦躁不安情緒的妙處略有心得,眷顧之心日益強烈。到六八年底插隊前,已是無煙不歡,一日不可無君了。那時社會混亂,人們對半大孩子抽煙早就見怪不怪,沒人指責。看到幾個小子煙霧繚繞,尋常人都像躲瘟疫似的繞著走。於是我們更加趾高氣揚,張狂呼嘯而去。不讓做偏要做的擰巴勁頭,任何時期的半大小子都少不了,文革時則發揮到淋漓盡致,無法無天,最為囂張,誰見誰頭疼。

初到陝北,夥伴們帶了些好煙,有的有過濾嘴。老鄉們捧在手裏稀罕得緊,讚不絕口,抽到過濾嘴仍舍不得丟。抽紙煙在陝北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是有錢有地位人的專用物。看到下鄉幹部,老鄉常常毫不掩飾滿懷羨慕:兀人洋氣得很,吃洋煙!本來他們管紙煙叫“洋煙”,現在見了過濾嘴,便取名“帶把的洋煙”。 老鄉們生活不富裕,兩毛錢一包的“寶城”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奢侈品了,頂多逢年過節下狠心買一包招待客人。他們在自留地裏種些旱煙,基本自產自銷,幾乎家家十幾歲以上的男人人手一支旱煙袋鍋,隨時隨地,抽上兩鍋,有滋有味,誌滿意得。村裏很少有人不抽煙,不抽煙的人常常被人嘲笑日子過得“仔細”“嗇皮”。他們管抽煙叫“吃煙”,在中國,似乎使用這一詞匯的地域比較遼闊,包括魯、豫、陝、川、兩湖。這個詞有點意思,不是略帶文雅的“吸”,也不是猥瑣的“抽”,而是豪放的“吃”,一字之差,提高了煙對人的必要性和緊迫性的檔次,擺到了和一日三餐、救命良藥同等的地位。隻要了解湖南的毛澤東、四川的鄧小平幾乎煙不離手的習慣,就知道“吃煙”地域嗜煙如命的程度了。我們每到一家,都會遇到哥倫布曾大惑不解的場景,滿麵堆笑地端出盛放煙葉的笸籮,真誠地請你享用。的確是享用,這是他們不多的幾種享受中最廉價也最普遍的。消乏、解憂、添樂、頂饑、助興,甚至治病,全靠它了,屬於多功能的精神仙草。田間休息時,鄉親們的屁股還沒沾地,煙鍋已擎在手上。邊坐邊伸入荷包挖動壓實,叼在口中,掏出火鐮打火,猛擦幾下,點燃火絨,然後將火絨按在煙上,猛抽幾口,閉目過癮,再睜眼,似有精光射出。兩三鍋吃完,又慢慢裝上一鍋,用手掌或衣襟擦抹煙嘴,雙手舉著,誠心敬我們。嘴裏一定不忘說:來,解解乏。如果接過吃起來,鄉親的眉眼之間會露出笑意;若遭謝絕,立刻眼簾下垂,低頭悶吃那鍋對他已屬過剩浪費的煙。旱煙勁大,最初抽時,一口下去,恨不得頂人一個跟頭,好半天嗓子刺癢難受,滿嘴苦澀。當我們從北京帶來的紙煙抽完後,在老鄉的熏陶下,也開始“吃”起了旱煙。從紙卷“大炮”,到自備煙鍋、自製煙鬥,逐漸“吃”得順口,真正體會到老鄉說的紙煙“球都不頂”的沒勁,大幅提升了對煙毒的耐受力和需求量,我們累了,要吃煙;高興了,要吃煙;煩惱了,要吃煙;聊天時,要吃煙;看書時,要吃煙;飯後一支神仙煙必不可少,如廁一支驅臭煙也不能缺,納涼一支熏蚊煙更是重要。六個男生個個練成了煙霧繚繞的煙鬼。舌頭總是麻木,咽喉常年紅腫,身上老帶煙油味。有時推開窯洞門,立刻大團煙霧撲出,不知道的人往往嚇得大驚失色,以為洞內失火,或煙囪倒煙。跑五裏地買來的“黃金葉”“海河”等煙,一整條也就是六個人三天的量。一向出手大方的李元招不住這般大吃,免不了叫上幾嗓子,緊著藏,卡著抽。結果煙越發顯得珍貴,吃起來越發香甜。每口煙都是先微吐半口,然後猛吸,剛冒頭的煙團全部回卷,直入肺腑,閉氣半晌,再出來,已是淡淡薄霧。如果說吃煙也分層次的話,我們應該達到了較高的境界。

在老鄉的口中,“吃煙”還有一種含義,那是解放前很多人家種的罌粟。罌粟花開香十裏,品相豔麗。花開季節,周圍村子的人會聞香而來,根本藏不住。我們插隊時村裏上年紀的人都記得如何采製煙膏,如何用錫紙做的特殊器具吸食。五老漢是個老炮老槍,年輕時嗜食如命,弄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後來收了個侄兒為子。解放後,不知用了多大力氣戒掉了。也有人說他暗中仍然吸食,我沒有證實過。不過,倒是聽人說起有個知青,夜宿大車店,臨黎明忽然腹中絞痛,滿炕打滾。旁邊一位老鄉實在不忍,悄悄從懷裏摳出一塊黑丸,讓知青服下。知青病急亂投醫,也不疑心,一口吞下,不到一刻鍾,霍然痊愈。百般詢問,老鄉告知乃鴉片,並千叮嚀萬囑咐,切莫張揚。我們從小敬仰林則徐虎門銷煙,對鴉片深惡痛絕,從未試圖尋找偷食。其實真要尋找,並非難事,起碼四十裏外晉寺廟梁一帶深山老林裏,有隱居者偷種。

上大學後,班上自有一群煙友。因我年紀較大,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都不以我抽煙為怪。我也不自覺,仗著恩寵,到處點火冒煙,就連課堂上也能看到我的手指上夾著煙卷,頗為過分,全無學生品行。那時,讀了林語堂的幾篇散文,裏麵不乏驚世駭俗之語,甚合我意。他在《讀書的藝術》中教訓青年學子:“你們讀書時,須放開心胸,仰視浮雲,無酒且過,有煙更佳。現在課堂上讀書連煙都不許你抽,這還能算為讀書的正規嗎?或在暮春之夕,與你們的愛人,攜手同行,共到野外讀《離騷》經,或在風雪之夜,靠爐圍坐,佳茗一壺,淡巴菰一盒,哲學經濟詩文史籍十數本,狼藉橫陳於沙發之上,然後隨意所之,取而讀之,這才得了讀書的興味。”這番話讓我心醉神迷,愈發不知收斂。我沒有前輩和後輩學人的福氣,早早挎個愛人,一同讀書,有紅袖添香。我隻有青燈古書香煙相伴。所以隻能說,無愛人且過,有煙更佳。校園中看到哪裏煙霧籠罩,一定是我讀書的場所。老師中斯維至、孫達人、陳俊民諸先生與我同好,每次登門請教,總是香煙招待,以助談興。師生對抽,幾支燃盡,上下古今,名人製度,研究方法,已經多有點評,果然青煙中易發奇思。林語堂說:“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於是,我抽得更凶,噴得更狠,很像傳說中的火龍。

上研究生時,宿舍人少,看到同學二強、利平常被我熏得咳嗽、頭暈,很是愧疚。為了朋友健康,曾下決心戒掉。戒了幾次,始終難以如願。有一次,抽完存貨,指天發誓,咬牙堅持了一天。一天裏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尋尋覓覓,淒淒慘慘,什麽書都讀不進去,什麽話題都引不起興趣,茶不思,飯不香,蜷坐發呆,怎一個慌亂了得!待到晚上八點五十分,隻見我像一隻離弦的箭,滿臉惶急,手捏鈔票,以百米衝刺速度撲進正要關門打烊的小賣部,拿到煙卷,一口嘬掉半支。此事成了朋友中長談不衰的佳話。林語堂也曾談過戒煙問題,他將其戒煙經曆稱為“醜史”,斥戒煙呼籲為“妖言”,他說:“為什麽理由,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個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支煙乃惟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中,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有此名人說出的通情達理貼心順肺之言,我又心安理得地抽起來。害得本不太抽煙的二強如今被係裏學生評為教授中的三大煙鬼之一,與我聊天,手不離煙,較我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及至禕兒出生,覺得熏染嬌嫩嬰兒,實屬罪過,便避免在孩子麵前抽煙,且日益減少煙量。大概有此鋪墊,到美國後,因為到處掛著禁煙的牌子,不得隨意,在全封閉的辦公室裏,一身煙味輒令人側目,便又開始戒煙,這次居然毫無痛苦地成功了。國內的朋友們詫異我這種不算罕見,也屬少有的煙鬼,沒有經過幾回死去活來,竟徹底與煙絕緣了。當然,首先要歸功於美國的社會環境,不存在國人勤於禮讓煙酒的習俗,沒有無視禁令到處抽煙的煙民,人們追求健康的意識越來越高。

外界的影響不可否認,內心的認知更為重要。林語堂把吸煙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南郭先生一類俗人,“以吸煙跟人湊熱鬧而已”。一種是在魂靈深處有需求的雅士。“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可知。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我輕鬆戒掉多年惡習,並不說明我的意誌多麽頑強,自製力多麽牛皮,隻能說我從骨子裏不是個雅士,從沒有把吸煙與魂靈、精神、文化聯係起來,從沒有像林語堂那樣深省“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從一開始吸煙就是跟風湊熱鬧,帶著許多粗淺層麵的需要,缺少精神層次的緣分。如今什麽稼軒詞、摩詰詩早都不讀了,緣盡了,自然煙也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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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語堂眼裏,什麽事都能分出個369等來 -雨打梧桐- 給 雨打梧桐 發送悄悄話 雨打梧桐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08/14/2009 postreply 07:24:24

    原來您也是位插隊的前輩, not sure您雅士的那段 -淑女司令- 給 淑女司令 發送悄悄話 淑女司令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4/2009 postreply 11: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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