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
曾寧
一座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洋房,近百年的滄桑,使牆壁的紅磚從鮮豔變為暗啞,不過,磚的顏色難以辨別,因為青苔從牆根蔓延,呼應著從黑不溜秋的屋頂垂下來的粗壯藤蔓,褐綠和暗黃差不多把外牆覆蓋起來。秋日,嫋嫋的風被周遭的弄堂七扣八折,刮到藤蘿叢中,卻有餘威教墨綠色的葉子微微顫動,連帶使整座房子也浮動起來。
一隻彩色皮球從弄堂那頭滾出,在磚牆上磕磕碰碰,慢慢地在黑漆木大門前停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跑過來,撿起皮球,好奇地向裏麵張望。
老保姆氣喘籲籲地追過來:“囡囡!快回去!”女孩好奇地盯著大門,不肯走。保姆隻好費勁地解釋:“哎喲,小囡囡太嫩,不曉得,這裏從前是猶太人的咖啡店,文革時吊死過一個紅衛兵,如今還經常鬧鬼!”不由分說,拽起女孩就走。
女孩一手拿著皮球,另外一隻手被老保姆拽著,她邊走邊頻頻回頭,綠色爬山虎圍困的老舊洋房從此留在心中。
那年我七歲,文革剛剛結束,卻留下許多大小標語。
“CAFÉ OCEAN”的招牌,在陽光下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一來,夾在漢字的招牌中,能讀懂的路人並不多;二來,不知是刻意“返舊”還是從文革破四舊留下的廢物堆撿來的,字跡斑駁,殘損不堪。這已是八十年代中後期,上海灘,各種標新立異的咖啡酒吧湧現,人們開始追求時髦生活。沒人認為這塊鏽跡斑斑的破招牌能代表開放浪漫的西方世界。
依舊是暗紅色磚瓦,墨綠色爬藤。十四歲少女的白色裙子是嶄新的,我忸怩地整整這白色裙子,站在門外觀望。爸爸說:“進來吧!”
咖啡館的老板,英文名叫馬文,大約四十多歲。一望而知是上海人,上海男人的機警堆在白淨臉上,精明從舉手投足間溢出。幹淨得觸目的白襯衫,考究筆挺的黑西褲。他禮貌地向我們招呼一聲,熟練地端來酒精燈,虹吸式咖啡壺,還拿來一個銀托盤,上麵有好些罐子,裏麵裝滿剛磨出來的各式咖啡粉末。他幫我們調配好咖啡,點燃蔚藍如夢的酒精燈。燒杯裏的水漸熱,蒸汽開始冒升,隨著水的沸騰,蒸汽一點一滴滲入咖啡粉,咖啡的奇異香味慢慢濃鬱起來,擴展開去。我睜大眼睛,看黑色咖啡液一小滴、一小滴,慢條斯理而堅忍地滴入白色咖啡杯。“要多久才滴滿啊?”我忍不住嘰咕一聲。馬文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是的,這道咖啡叫‘時光’。”
我耐住性子,靜靜地等待“時光”在杯子漲到大半。然後,端起杯子,又好奇又膽怯地呷了一小口。不知是苦澀還是香濃,猛然衝向舌尖,滾過咽喉,骨碌衝入食道,然後,徐徐化入全身的毛孔,說不出的驚奇,道不盡的愉悅!少女的味蕾頭一次和咖啡結緣,濃得化不開的香,肇端於不可言狀的焦苦。馬文看我小心抿嘴唇的模樣,微微一笑:“這就是:時——光。”
啊,時光!“時光”在沙漏般的過濾器尖端積聚,堅持著,忍耐著,非到渾圓如球,再拖曳成橢圓,不願滴下來。遠聽無聲,靜聽卻觸目驚心,清脆的一滴,一滴。我想起以描寫時光著名的詩人裏爾克:“怎樣的時辰俯下身子,觸摸我。它悸動著/ 帶來金屬的光澤、敞亮和耀眼/我的感官陷入顫栗。我的心神/都聚集在敏感的日子裏。我正被日子抓緊。”------
然後,我和爸爸都成了咖啡館的常客,“時光”是必飲的,直到白瓷杯子起了細細的紋,盡管依舊白得亮眼。十七歲的我捧起咖啡杯小口小口地抿,偶爾抬眼看看旁邊擺弄器具的馬文,兩鬢什麽時候爬上斑白?好在,考究的襯衫西褲沒變,褲子的折縫總是筆直。有一會,他來了興致,點起煙鬥,青色的煙圈在咖啡香中穿插。“這店,先前是我的鋼琴老師開的,他是從德國來的猶太人。解放那年他離開這裏,再也沒有音訊,說來話長,調製‘時光’還是他親手教的。”
“你知道不?讀書時喝‘時光’最合適,你爸每次來,都是一邊喝‘時光’,一邊啃德文物理巨著,作者盡是獲諾貝爾獎的大師呢!所以嘛,你喝‘時光’,也該有書本陪著。”我得意地揚揚手裏的書,那是《紅樓夢》。“這不,用你教呀?”馬文嗬嗬笑起來,遞給我一杯“時光”,說:“恭喜你當上光榮的書蠹頭。”
一年年下來,在昏暗的咖啡室,我消磨了多少時間,消費了多少“時光”?小口小口地抿下苦香交混的“時光”,時間的流速仿佛馬上變慢。我麵前的雲石桌麵,書本變化著,從《高中語文》變成《西方現代哲學思潮》、《蘇菲的世界》,《第二性,女人》,從《文藝複興》、《西洋美術史》到《中國十大古典悲喜劇》、《中外影視》、《大眾電影》等等。有一回,帶來的《上影畫報》,封麵是我的藝術照。我本來要向馬文顯擺顯擺,可是在咖啡的氣味中,不敢張狂,在他路過時反而把封麵蓋上。待到刊載我的藝術照片的雜誌越來越多,我卻開始惶惑,連眼前那杯“時光”,喝起來沒什麽勁道了。
“我的鋼琴老師說,在亞洲,隻有上海能保持了古老歐洲的人文傳統------”馬文依舊不緊不慢地敘述,“藝術、哲學,還有文學,這些,在現代西方已漸漸變質了----美國------暴發戶罷了!”馬文的語氣,似乎是無奈又像是鄙夷。
到了一張去美國的單程機票擺在我的桌前時,“時光”咖啡從漏鬥滴下最後的一顆,晶瑩得像露珠,更像我的淚。這一滴被瓷杯承接,杯裏的咖啡微微一顫,有恢複平靜。這一年,老板馬文已是白發滿頭,他一聲不吭。有人開門出去,機票被穿堂風吹起,略一盤旋,又落在我麵前。
“我會繼續閱讀的。”我表麵上是向馬文保證,其實在說服自己。
馬文沒有回應。
“你不是很喜歡西方的東西嗎?”我問,“美國至少是西方最發達的國家。”
“你去了就知道,美國是個什麽國家對你來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個母語並非中文的地方,對你意味著什麽。”馬文為了不潑冷水,小心地斟酌字句。“其實,四九年我可以跟老師一起離開上海,我有很多朋友在美國唐人街,他們的日子-----”
“我知道!”我急急忙忙打斷他,“時代不同了,比如說,我將要落戶的矽穀,就是高學曆中國人聚集的地方-----”
“可惜,你僅僅屬於舊的上海-----”他再也沒有說下去。我仰頭,把“時光”灌下,杯底留下一個巨大的圓圈。
十五年後。
我再次站在“太平洋咖啡館”門前,牆壁依舊上墨綠映襯暗紅,但仔細一看,爬山虎已經被拔光,綠葉是畫上去,暗紅的磚曾被刷上鵝黃和粉紅,後來噴上新漆,隨後又弄上一層仿古的紅色,可惜,舊得一點也不地道。
咖啡館內,身穿旗袍的外地女孩擔任侍應生,服務非常殷勤,一臉無辜的笑容。白襯衫黑西褲黑領結的年輕男孩承擔從前馬文的角色——調製咖啡。他告訴我,他是大學食品係本科的畢業生,曾在“星巴克”擔任主管,會製作上百種咖啡。“那麽,給我一杯‘時光‘。”我說。男孩露出疑惑的神情:“請問,是法國咖啡還是土耳其咖啡?”我笑笑:“算了,我搞錯了-----馬文還在嗎?”“誰是馬文?”男孩的的腔調更充滿疑惑。
走出咖啡館,馬上進入玻璃牆麵的摩天大廈的包圍圈,在巨大的黑影裏,我的一襲黑衣顯得如此老土。
我回頭看沒有了“時光咖啡”的老店時,我七歲的兒子滾著五彩皮球向我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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