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銅須事件”引發海外媒體的嚴重關切。《紐約時報》、《國際先驅論壇報》和《南德意誌報》等歐美報紙,相繼刊發報道,質疑中國網民的做法是對個人權利(隱私權、情感和生活方式選擇權等)的嚴重侵犯,而《國際先驅論壇報》以《以鍵盤為武器的中國暴民》為題,指責這種“暴民現象”。
兩個月前,一位網友聲稱自己的妻子有了外遇,並在網上公布了妻子和網絡情人 “銅須”的聊天記錄。隨後,許多網民加入到這場“銅須討伐戰”中。甚至有人表示要“以鍵盤為武器砍下奸夫的頭,獻給那位丈夫做祭品”。一時間,“江湖追殺令”再現網絡,在天涯社區更有網友發布“銅須”的照片和視頻,呼籲各機關團體,對“銅須”及其同伴甚至所在大學進行全麵抵製,要求“不招聘、不錄用、不接納、不認可、不承認、不理睬、不合作。”至此,銅須及其家人的正常生活受到嚴重幹擾。結合近幾年來聲勢浩大的網絡群眾運動,有媒體慨歎“在網上沒有人知道你是條狗”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我們已經很難想象當某位悲情丈夫通知同住一個小區裏的居民自己的妻子“偷情”時,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相信無論是小區的物業,還是與其相鄰最近的鄰居,都不會如此滿大街找人或張貼公告“追殺奸夫”。然而同樣的事情,為什麽會在網絡上引起如此聲勢浩大的“網絡紅衛兵”運動?幾年前,重慶有位“小馬哥”因為一句“貌似”的話而被憤怒的網友聲討,在各地網民全方位的“匿名恐嚇”下終於失去了工作。
所謂“群體並不推理”,這種“匿名專製”,更多體現於群體性的道德批判。顯然,這是一種隻賺不賠、也最容易做到的買賣。如王小波在《思維的樂趣》一文中所指出,“在人類的一切智能活動裏,沒有比做價值判斷更簡單的事了。假如你是隻公兔子,就有做出價值判斷的能力——大灰狼壞,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此種事實說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為什麽特別熱愛價值的領域。倘若對自己做價值判斷,還要付出一些代價;對別人做價值判斷,那就太簡單、太舒服了。”
早在1972年,美國著名心理學家菲利浦"金巴爾多曾經做過一個模擬監獄實驗。實驗者將若幹心理正常的大學生隨機分成“犯人組”與“看守組”。“逮捕”後的“犯人”被戴上手銬、蒙住兩眼帶到了斯坦福大學地下室的一個“監獄”裏。這些被試經曆了真正的犯人才會碰到的種種事情,如戴腳鐐手銬、全身噴消毒劑、換上監獄裏統一製作的“布袋衣”,而且,“犯人”不再有姓名而隻有一個號碼。“看守”也一樣。然而,這些原本平等的人,因為管教與被管教的不同角色,最後都產生了不健康的心理和擺脫社會規範約束的極端行為。如扮演“犯人”的被試逐漸變得軟弱、無助、抑鬱,而扮演“看守”的被試則越來越有虐待“犯人”的傾向。
回到銅須事件,以法律的名義,其實誰也沒有權利對他人的生活說三道四。然而,如上所述,當一些網民在心理上為自己穿上“獄警製服”,便會一廂情願地把自己當成了他人私德的“守門員”,把原本用於自律的道德作為懲罰他人的工具,甚至無視法之存在。
有人可能會說,在匿名條件下網民會“原形畢露”,暴露出各自的本性。在我看來,真實情況或許恰恰相反——匿名使人失去自己的“原形”。心理學告訴我們,個體常常會被淹沒在群體之中,當個體自我認同被群體的行動與目標認同所取代,個體便會進入“去個性化狀態”,這種狀態將淡化個體的自我觀察和自我評價,降低個體責任與個人對於社會評價的關注。當自我控製力量減弱,暴力與反社會行為就隨時可能出現。
金巴爾多的模擬監獄實驗表明,當一個群體的所有成員都穿著同樣的製服時,個人因為不容易被識別而被湮沒於匿名之中。在其它實驗中,金巴爾多同樣發現,在實驗室中穿著白色外套並戴著頭套的女性,比穿著普通衣服、佩帶著寫有姓名的身份牌的被試,會對受害者施以更長時間的電擊;早在此前,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費斯汀格也在相關心理實驗中證明,在陰暗環境下穿上布袋裝的學生比坐在寬敞教室裏、具有高辨認性的學生會更加猛烈地抨擊自己的父母。
筆者並不懷疑網絡民主的價值,同樣堅決反對實行“網絡實名製”。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匿名專製”廣泛流行於網絡文化。唾沫與血腥四濺的帖子更讓我時常想起古時刑場上朝著死刑犯扔雞蛋與蔬菜的看客,他們同樣隱去了姓名,卻仿佛是轉動曆史的主人。在我看來,互聯網上人們用於匿名表達的“馬甲”,同樣是一種“製服”,其對於許多網民的好處在於可以隻強調自己的權利,而淡化自己的責任。當他們以過激的言辭擾亂他人的生活,甚至使他人失去工作時,卻不會感到絲毫的不安與羞怯。事實上,正是可以在“網絡製服”裏隱身,一些在日常生活中原本溫文爾雅的才子佳人,一到網上便搖身一變成為縱橫江湖的遊民與殺手,對自己不樂見的人和物隻欲除之而後快。在匿名狀態下,個體的一切活動和行為都不被標識,推波助瀾是對曆史做貢獻,一旦釀成悲劇,那也是眾人的責任。
顯然,和匿名性一樣,責任分散同樣是導致去個性化的關鍵。關於去個性化與個體責任之間的吊詭,莫泊桑其實早有論述,“一個陌生人喊叫,然後突然間,所有人都被一種狂熱所支配,都陷入了同一種不假思索的活動。沒有人想要拒絕。一種相同的思想在人群中迅速地傳開,並支配著大家。盡管人們屬於不同的社會階層,有著不同的觀點、信仰、風俗和道德,但是,他們都會向他猛撲過去,都會屠殺他、淹死他,不需要任何理由。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是獨自一人,那就會飛奔向前,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那個他現在正在危害的人。”法國群體心理學家莫斯科維奇同樣指出,“在一個文明的世界裏,民眾使非理性得以繼續存在。……個體屈從於他不能控製的群體情感,就好像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製止一場流行病一樣。”那些想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人,想做大事業的人,“就必須救助於人們的感情,像愛戀或仇恨或悔改,等等,而不是首先求助於理解。最好是喚起他們的回憶,而不是他們的思想。”在此意義上,我們相信,所謂“社會感染”,亦不過是一種集體催眠的延續。
一個苦難的時代,就是“瘋子給瞎子引路的時代”(莎士比亞)。不可否認,網絡“匿名專製”的出現,和心理學家筆下的“去個性化”一樣,都是生成於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比如論壇、廣場或者“密謀室”裏。當狂熱壓倒了理智,人們難免會為了一個偉大或崇高的目標而將自己置於一個半封閉的狀態。像局限於一個時代的人一樣,他們的理智同樣局限於現場,受製於周圍參與者的讚同,受到一個封閉性環境的支配。
傳播學裏“沉默的螺旋”理論很好地揭示了群體意見的自我封閉性:人們在表達自己想法和觀點的時候,如果看到自己讚同的觀點,並且受到廣泛歡迎,就會積極參與進來,這類觀點越發大膽地發表和擴散;而一旦發覺某類觀點無人或少有人理會,即使自己讚同它,也會保持沉默。由於害怕孤立,人們通常不太願意把自己真實的觀點說出來。於是,意見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見的增勢,如此循環往複,便形成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強大,另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的螺旋發展進程。這種虛假的輿論環境導致“假真理”流行,並為那些偏離常規的行為提供某種合法性。正是在此基礎上,我們有理由懷疑部分網絡民意的真實性。就像感冒一樣,這種“社會傳染”是在這種封閉環境中實現的。惟有此時,我們更能體悟當人們異口同聲地讚成某個觀點時,打開窗戶是何等的重要。
史鐵生在《足球內外》裏說:“如果我是外星人,我選擇足球來了解地球的人類。如果我從天外來,我最先要去看看足球,它濃縮著地上人間的所有消息。”應該說,互聯網同樣聚合了人間幾乎所有的消息。當然,所謂“網絡暴民”並非隻是中國的專利,區分這點也並不重要,設若我們能夠從“以鍵盤為武器的中國暴民”中看到不足,並在社會與心理方麵加以改進,那麽,這種指責並不可怕。倘使我們認真著手於這場轉變,那麽有關“匿名專製”與“網絡暴民”的詰問與省思,同樣是中國社會得以進步的源泉。
(作者:熊培雲,《南方周末》)
網絡語言暴力初探
所有跟帖:
• 有理說理哈 -師母已呆- ♂ (0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0:47:35
• 你覺著《國際先驅論壇報》以《以鍵盤為武器的中國暴民》為題,指責這種“暴民現象”。 -雜音- ♀ (350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1:22:19
• 這帽子扣的可夠大滴,昨天剛看到人民日報的小編到天涯混水... -阿奴- ♀ (443 bytes) () 07/17/2009 postreply 18:36:36
• 所以啊,這種現象很值得研究 -師母已呆- ♂ (162 bytes) () 07/18/2009 postreply 03: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