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桃李,似乎很容易組成各種成語,流芳百世,比如“投桃報李”,“桃李滿天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等等。確實,桃李成熟的季節差不了幾個月,尤其是扁桃,也是五六月份成熟。人家送我一個桃子,我回贈別人一個李子,是為友情的開始。為什麽是友情而不是愛情呢?因為友情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與財富無關,如果是愛情,則“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木瓜是豐胸用的,而女人都愛珠寶首飾,且男人倘若不比女人富一點,女人難免要造反——例外當然也有,少而已。
我小時候對於桃李幾乎沒有什麽印象。南方的夏天,我們吃葡萄,西瓜,香瓜,枇杷,蓮子,還有無花果或者草莓。桃李肯定也吃過,但是似乎又小又酸。去北京讀書以後,每個新學年迎接我們的,除了有可供我們調戲的師弟師妹以外,還有大桃子。從八月底一直到十月,可以把那無比鮮美的桃子吃個夠!我小時候看大鬧天宮,總覺得那又大又紅的桃子純粹是藝術加工,直到去了北京,才覺得王母娘娘的桃子,多半就是在北京吃到過的那些可愛的桃子。
成熟的桃子非常的甜美,無論毛桃還是油桃都一樣好吃。吃的時候,那甜甜的汁液順著手腕流下來,來米國以後,似乎超市裏大半年都能看到桃子,卻再沒有了對九月的期待。
如果拿桃和李做比較,我會說桃有仙氣,而李有鬼氣。桃花那純真而略帶肉欲的引誘,桃花源記的清新,桃葉的清碧與狹長,桃枝之驅鬼,桃核做雕,乃至桃汁的鮮美,無不使人飄飄欲仙。晉代書法家王獻之有一個妾就叫“桃葉”,他曾為這個妾寫過一首詩,雲“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有朗朗上口的愛戀之情。
我從讀書時代就開始的減肥大業中的一項,就是以桃代飯,那麽大一個的桃子,吃了很能頂饑。但是在淩亂的寢室裏吃桃子,未免不那麽詩情畫意。現代人和古代人相比,確實失去了很多情趣與想象力。在《酋陽雜俎》中曾經讀到過一篇短小的筆記小說,說的是在長白山上有一座廟,廟裏的鍾聲蒼勁悠遠。有一個叫做惠霄的和尚,專門跑到山上去聽鍾聲。他走啊走啊,卻迷了路,忽然見到一所寺廟,於是上前叩門求食。一個沙彌從樹上摘下一個桃子給他吃,過了一會兒又摘下一隻,遞給他,並囑咐他說:“你快回去吧,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惠霄於是離開了寺廟,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但見鍾聲杳然,白雲悠悠,已經將寺廟籠罩起來,這廟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惠霄回到家的時候,同門的師兄弟都很驚奇,因為他已經走了兩年——他們還以為他死了呢。惠霄這才醒悟,原來二桃便是二年之意。
小的時候總盼望長大,可以談戀愛,並且穿著高跟鞋去漂亮的寫字樓上班,忽然長大兩歲,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等到年紀漸漸大了,才想,如果忽然失去兩歲,該是多麽大的遺憾。
關於仙桃也有另外一則記載,這仙桃不是王母娘娘園子裏那頭頂紅豔豔的仙桃,在郴州有一株桃樹,卻是從不開花結實,桃樹下有仙壇,人若有疾病便前往祈禱,心誠的,桃子便會憑空落在仙壇上,如石塊,土黃色,這桃子是不能吃的,將它破開,裏麵有三重核,研核加水成汁,則有病的百病全消,沒病的活蹦亂跳,被魘被蠱的一概治愈,女的求了能豐胸,男的求了能壯陽……總而言之,真是一株好桃樹啊!
寫到這裏忽然想到曾經在北京五六月份能看到的扁桃,味道也是極好的,不知道學名是什麽,看《酋陽雜俎》的時候,發現段成式提到過“扁桃”——寫作“偏桃”,說出自波斯國,在當地被稱為“婆淡”,“狀如桃子而形偏……其肉苦澀,不可啖。核中仁甘甜,西域諸國並珍之。”我便覺得相當奇怪了,難道我以前吃扁桃吃錯了?是吃核而不是吃肉的?股溝一下,才發現此扁桃非彼扁桃也,現在被稱為“巴旦杏”,而杏仁卻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了的。
看曆史的演變,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段成式在《酋陽雜俎》裏相當鄭重的提到過的珍奇之物,現在已變得尋常,而曾經對於他們來說平凡至極的事物,卻引起了我們無窮的想象——他曾寫過兩篇《寺塔記》,描寫長安兩條街上從大興善寺到慈恩寺的所有寺廟,其中多次提到吳道子的壁畫,想倘若這些壁畫能留到如今,該是何等的風姿蹁躚呢——且現在仍有將扁桃樹稱為“婆淡樹”的,不知其根源是否在此書。追尋曆史淹留的痕跡,會讓人產生對天地萬物與我們的祖先的敬畏之感。
再來說說李子。如果說桃子還能引起我的青春回憶的話,那麽李子則完全湮滅在流逝的歲月中了,仿佛是直到來了米國,才開始買點李子,大而紫的,似乎裏麵的果肉要漲出來。有一次朋友來玩,請她吃李子,她猶豫了一下,沒吃,並問我:“你沒聽過那句俗話嗎?”“什麽?”“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我估摸著這句應該是北方俗諺,因為在南方從來沒聽說過——也或許是我孤陋寡聞也未可知了。
但我總覺得古往今來寫誌怪誌人小說的文學家們定然是聽過這句話的,又或者這句俗諺產生於這些文學作品中。鬼多出於李樹下——倘若非要讓他們在植物中出現的話——魘人之後用桃枝驅趕,封進瓶內則埋於桃樹之下,若天將大亂,則李樹就開始亂結果子,比如生出黃瓜西瓜來……桃仙李鬼,桃李之高下,一望可知。
李除了與鬼有關以外,和龍也有聯係。明代王象晉寫過一本植物書籍,叫《二如亭群芳譜》,此書沒看過,但是袁枚曾經提到過這本書,據稱此書有載,如果有龍不聽話,被天懲罰了,那麽它們的耳朵便會被割下來,落到地上,變成李子。他更提到一則故事,說有一家農婦去洗衣服,看到一枚鮮紅可愛的李子,於是吞了下去,結果卻懷孕了,生出一頭小龍,長二尺,剛剛降生就飛走了,每到清晨,卻要飛回來飲母乳。這家當家的很惡心這條龍,有一次小龍下來找母親的時候,他便一揮菜刀,將小龍的尾巴斬斷了。小龍悲鳴一聲,飛入空中,從此再不回來。過了幾年之後,農婦死了,下葬的那天,陰雲密布,大雨滂沱,似乎是小龍祭奠的眼淚。這座墳便被稱為“禿尾龍母墳”,求晴祈雨,無不靈驗。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一頭失去母親的孤龍,和其中深深的眷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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