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搭長篷,天下沒個不散的筵席。而最決絕的散夥方式,卻莫過於天人永隔。
我們總是以為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一起捱熱挨凍,一起舉案齊眉,一起去看午夜場,疲倦並快樂著,或者,什麽也不做,隻是彼此靜靜地靠著、聽對方的心跳,可是有些時候,不管你小心不小心,等明白過來時,也許就再沒有想像中那些可以從容不迫、一一從頭來過的機會了。
身為權相明珠的長子、滿族正黃旗出身的貴胄公子、年少得誌且深得康熙帝隆遇的禦前一等侍衛、滿洲第一大詞人、文采斐然不遜於飽學之士、又身處開國之初的“康熙盛世”,納蘭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別號楞伽山人)的人生應該再美滿不過了吧。然而,命運之手,卻總在人們料想不到的地方,等著掐將過來呢。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清淚盡,紙灰起。』
這首《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在納蘭性德的三、四十首悼亡詞中,尤稱絕唱。此詞作於康熙十九年(1680)農曆五月底其妻盧氏三周年祭辰,可謂情傷腸斷、語癡入骨、血淚交溢。結尾處感歎,連“結個他生知已”的心願,也極可能難以達成,隻有獨自一人坐在一片紙灰中,暗傷前事後緣,清淚流盡……真個是,“一種淒惋處,令人不能卒讀”!
人終有一死,或壽終正寢、駕鶴西行,或年少夭折、福薄壽短,其至還有一念之差、自掛東南枝的。逝者已逝,而黯然魂銷的,則永遠是那些活著的摯愛親友。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美麗端莊,賢淑溫婉,兼有文化,十八歲於歸,難得的是盧氏與納蘭性德精神上頗為契合,納蘭當她是自己的紅粉知己,少年夫妻鶼鰈情深、琴瑟和諧、柔情萬端,隻可惜恩愛日子隻過了三載,盧氏就因難產而撒手人寰,留下傷心欲絕的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本身是個謎樣的人物,高貴卻薄壽,俊逸超脫卻孤獨清冷,短暫的一生頗多令人費解的怪異之處。比如說,他生長華閥,位居清要,身處喧紅鬧紫,卻厭棄官場,心遊繁華之外,抑鬱不歡,一生悲慨,難以得脫。走在仕途,卻一生為情所牽所累。多愁善感的他,甚至刻了一方“自恨多情”的印,矛盾莫名。
再比如說,清初滿漢之防甚嚴,納蘭性德卻與一幫漢人文士交遊契厚,締結深交。好友無錫人顧貞觀填了《金縷曲》兩首,為流放寧古塔的吳兆騫求援,納蘭性德為之感動泣下,複信說:“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顧貞觀進而直言:“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而納蘭性德果然盡力相助,斡旋於權貴政要,使吳兆騫得以生還。吳回京後且被性德聘為館師,病逝後,納蘭性德又為他操辦喪事,出資送靈柩回吳江。“生館死殯”遂成一時佳話。納蘭性德死後,顧貞觀痛失摯友,立誓到死也不再填詞。
關於他的傳聞,江湖上有很多個版本。有說納蘭性德先代部落為愛新覺羅氏所滅,故對清王朝心懷隱憾;有說他心愛的表妹被選入宮成了康熙的愛妃,令他敢恨不敢言;有說納蘭性德是賈寶玉原型,《紅樓夢》寫的即是明珠家事;也有說他與漢族名士結交是奉有“密旨”的,實為籠絡監視……情節撲朔迷離,卻均屬推測,尚無實證。
他的才情,他的風度,他的品質均令人折服。而這樣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卻偏偏常懷世事無常的興亡之歎和難以言明的悵惘之情,看人生的眼光又總是那麽悲觀。
其實,納蘭詞一貫地哀感頑豔,傷離感逝,不獨悼亡篇什。翻開他的《飲水詞》,“清淚”、“斜陽”、“悲笳”、“寒月”、“傷心”、“零落”、“惆悵”、“斷腸”……觸目皆是。像“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把邊塞詞寫得如此蒼涼清怨,倦煩扈從生涯的情緒即已不言而明。應該說,悼亡給了納蘭性德一個契機,若從前尚有“側帽”風流的話,那這一擊之下就頓成了“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淒咽,悼亡詞成為他發泄心中悲涼厭世情緒的一種方式。不信,看上麵那首《金縷曲》,中有“料也覺、人間無味”句,這個“也”字,不正表明了納蘭性德自己,是深覺人間無味的那一位嗎?而他又猜測亡妻這個知己會認同自己的感受,從而益發想要同她再續來生緣了。
納蘭性德隻活了三十一歲。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他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歎,然後便一病不起,七日後溘然而逝。華美的人生履痕,憔悴憂傷的悲劇靈魂,那漫長的夜,那絕望的心事,是否隻有愛情才能穿越?四月裏那場下也下不完的清明雨,那一道不流血卻痛徹心肺的傷口,是否隻有死亡才能治愈?
我們其實並沒有答案。有的,隻是無語如鏡的沉默,映照出滿天繁星似的紅塵滄桑。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後記〕平生第一篇論文,論的是悼亡詩詞,因為深覺研讀那些深情雋永的悼亡篇什,最能表達自已看人生的悲觀情緒。當時還在讀本科,寫完了拿給係裏治清詞的嚴迪昌老師看,嚴先生見我從《詩經·綠衣》開始,一路說到莊子妻亡鼓瑟而歌,潘嶽的《悼亡詩》,阮籍的《遣悲懷》,張泌的《浣溪沙》,蘇軾的《江城子》,賀鑄的《半死桐》,王士禎的《悼亡詩》,納蘭容若的幾十首悼亡詞……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遂鼓勵說:“比我好多研究生還寫得好嘛,不過你文章這個副標題 -- 光影寂滅處的永恒,就不用了吧?”嚴先生治學素來端方嚴謹,我猜他是覺得那個副標題太文藝腔了,所以後來正式發表時依言去掉副標題……一晃,許多年過去了,坐在燈下讀著久違的納蘭詞,翻看嚴先生的《清詞史》,不覺恍惚。嚴先生2003年炎夏因肺癌去世,謹以此小文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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