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圖書館
在我的心目中，圖書館是個聖殿，是不可褻瀆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在藏書不多的圖書館的門外徘徊了。為什麽說“徘徊”呢？因為，在文革剛剛結束的時候，包括圖書在內的整個文藝界的管理係統，是很嚴格的，凜然不可侵犯。你想要借書，必須得到某種苛刻的身份證明。不像現在可以大搖大擺的隨便進去，人家還拿你當大爺看。比如那時，我拿到的第一張借書證，就是以我們家的身家擔保的：我父母的工作單位，收入等等。其實，那時圖書館的分量，還遠沒有達到它真實價值的地步。它虛張聲勢，不過，書櫃裏發黴的味道，往往也可以吸聚眼球的。所以它讓人望而生畏，搞得人半死不活的。那時出入圖書館的人，基本上受到了老年人的尊重。你看，這就是折騰。
好吧，話得從頭說起。我在十歲的時候，披荊斬棘，毅然走進了我們城裏唯一的一所圖書館。那時我們城裏的圖書館，隻有一個叫秀芳的中年女人在負責著。現在回頭看看，這個女人其實影響了我一輩子。她看上去眉清目秀的，有點豐腴，屬於那種讓中年男人想入非非的對象。後來我的跟她做了同事的父親告訴我，這女的早上隻吃一個蘋果，一杯牛奶。在我的每天以油條、米粥做為早餐的父親看來，她的這種早餐結構，顯然是比較偏右的，用咱們現在的話來說，是小資。而在我後來多次跟我老婆憶苦思甜時，她以為這種吃法比較科學，對美容很有益處。這些是書本之外的知識。
我對這個肅穆地站在玻璃後麵的女人的記憶，主要是三個印象：大眼睛，大乳房，大腰身。當然，那時我對女人的評判，主要還是基於性格方麵的。例如該女人說話的口氣，話語的容量等等。那時，我對性的概念比較朦朧，比如我看到一男一女在一起時，我是絕對不會去想象他們會在床上滾打的。多累呀？！沒想到結婚之後我卻發現，樂在其中。男人在女人身上撒野的事情，後來成了圖書館的主題，這是當初我絕對沒有想到的。啊哈。
這個叫秀芳的女人在我眼裏，跟她身後的幾大櫃子的圖書實在是兩碼事。不知道為什麽，她每天都怒氣衝衝的，以至於我老是把她想象成了不受好評的江青。她的怒氣，主要是因為她的老公而發的。她的老公年輕時絕對是個憤青，據說他在追她的時候，手裏攥著兩把菜刀，估計是跟賀龍學的，怒氣騰騰。像這種漢子你要麽跟他結拜為異姓兄弟，要麽就遠離他。但是，那時他試圖以武力奪取愛情勇氣，讓人欽仰。他先不去找他後來的老婆秀芳，而是直接飛舞著兩把菜刀去找他的頭，——文化局局長。局長一見到他那副豁出去的樣子，馬上就蔫了半截，說你這事呢，組織上是要關心的。後來事就成了。我估計是秀芳順水推舟了。她比誰都清楚，這種男人值得她獻身的。愛情都是見血的。
但是，這位仁兄後來的日子過得比較窩囊，他終身怕老婆，不敢在公開場合高聲說話，隻能默默地搞些書法、水墨畫什麽的來糊弄他的老婆，以及城裏像我父親那樣好附庸風雅的人。他的老婆對他頤使氣指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所謂河東獅子吼也。嗚呼！因此我對愛情的最初印象，就是女人對男人的宰割。不是潤物細無聲，而是花木蘭耍起梨花槍的那種。後來整個文化局的大院，因這位仁兄的不良習氣的傳染，都成了母老虎的天下。他後來在一座綠意盎然的山腳下，建築了一幢房子，模仿古人的風格，還取了個名字叫“抱硯齋”，得意非凡，自以為很厲害的，不過我看了之後老是暗笑。這是閑話。
三十年前，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圖書館的那個肅穆的玻璃窗口，把借書證遞了進去，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我對知識充滿了敬意。那時是文革剛結束後不久，大家剛從亢奮和麻木狀態中逃離出來，然後以一種更加亢奮和麻木的狀態，去對待亂七八糟的現實。這個秀芳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她可能不把自己掌控的地盤做為未來的發祥地，而是做為某種特權的象征。因此她經常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借書者，讓人在知識麵前膽顫心驚。她借助煙海一樣的知識，把很多人的夢想，玩弄於股掌之間。包括我。
我敢確保，秀芳這輩子可以忘記她所有的顧客，但是她絕對忘不了我的。我是一天換一本書的書客，在早上，我可能是第一個來到圖書館的人。我匆忙地借了一本書，然後就旋轉到了課堂上。那時，老師們對知識的闡釋話語，十分的枯燥無味。他們抑揚頓挫的聲音，讓我想到了世界的末日。比如高斯，比如門捷列夫，比如魯迅，讓我從此對偉大的偶像，望而生畏。
所以呢，在課堂與圖書館之間，我還是選擇了圖書館。自學成才這個比較清寒的詞語，是適合我的。到了後來，我的閱讀速度是越來越快了，以至於我必須辦第二張借書證了。
但是，那時要辦一張圖書證，必須繳納兩塊錢做為押金的。那時的兩塊錢是什麽樣的概念呢？比如說吧，你想要在加州花上一筆積蓄，買另一棟房子，以便充實一下自己百無聊賴的日子。就兩塊錢。
我是跟我哥哥借錢的。我哥哥那時比較趾高氣揚的，我不知道他那時候是怎麽看他的這個麵黃肌瘦的弟弟的。可能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弟弟永遠都是一個鼻涕蟲。那時我除了浪費食物之外，一無所有。我哥哥說，你借我的錢，今後就必須聽我的話。
但是，僅僅因為這句話，我斷然拒絕了我哥哥的要求。我把信念看的很重，盡管那時我才十歲不到。我知道，我的生命縹緲無常，因此我才需要一個說的過去的信念，去支撐著自己，不然我就沒法活下去了。真的，到現在我還是如此相信信念的。信念跟麻木是反義詞。我因此活著，很簡單，就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信念。
在這之前，我哥哥因為去排隊買螃蟹，被一個小流氓捅了一刀，差點死命。所以他有理由讓我服從於他。在他看來，借錢就像暴風驟雨似的，可以摧毀一切！我沒從我哥哥那裏借到錢，就兩塊錢。從此之後，我跟我哥哥有兩年多的時間不說話。——哥哥，想起來真是對不起了！父親過世時，我曾經跟哥哥抱頭痛哭。我說了，長兄如父。我隻要活著一日，哥哥就像我的父親一樣。
而在那時，我開始了我的撿破爛的生涯。所謂撿破爛，就是把流散的一些金屬物品收集起來，然後拿到廢品站換錢。一個月後，我攢夠了兩塊錢，就理直氣壯地趕著去圖書館找秀芳了。她終於給我辦了第二張借書證。從此之後，我的視野更加廣闊了，我可以每天閱讀兩本書了。想起來真讓人高興。
從此之後，我學會了評判是非，而這一點，很多人都做不到的。是的，很多人都做不到。上了大學後，我仍然堅持在圖書館裏混日子。所謂的老師們的課，我基本上是不去聽的。格式化的教學方式，無處不在。這讓我感到無限的悲哀。因為我知道，四年之後，我也要走上講台，為人師表了。那時青春不再，我將以一種刻板的麵目，重複著讓人生厭的無聊的故事。所以我隻能再往前走，背負著披荊斬棘的沉重詞語。
十多年下來，風風雨雨，我基本上是跟圖書館脫離了關係的。我在麻將桌上，酒館裏，洗浴店逗留的時間，遠遠地多於在圖書館的時間。紙醉金迷，放浪形骸，我知道，那是萬劫不複的。因為它盡管被某些人獨裁著，但是卻有些希望的。真的，隻要這個世界上還能容得下一個圖書館，我們就不應該放棄活下去的信心。
後來也經常去老美的圖書館的，但是那裏平靜恬淡的樣子，卻讓我洶湧澎湃。我以為，知識跟文化是兩碼事。我們不可能一廂情願地把自己套進別人家的文化圈子。於是我就很懷念那個秀芳阿姨了。我想，她的刻板，其實不就是對文化的最深刻的尊重嗎？！我覺得自己這輩子比較窩囊的地方，就在於自己所欣賞的文化模式，被某些非文化的人利用了。就像當年看電影一樣，沒錢買票，必須偷偷地爬越過廁所的牆頭，然後進入屏幕的後麵一樣。文化的錯位，應該是自古而然的吧？想到自己小時在高高的銀幕後麵，聚精會神然而又膽顫心驚地向往著銀幕的樣子，我不覺微微而笑了。
說起來，文化與商業掛鉤，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咱們弄不明白的話，那就讓別人替你弄明白就是了。我們的民族文化，更注重的是對個人的監察與評判，這一點特質，連叫花子的骨子裏都有的。所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年華淡淡而去，時間包容的未必都是激情。因為你讀的書越多，你的疑心也就越大。我後來就不再相信我的老師了，覺得他們隻是某種技術工人，他們試圖把講台下的四、五十位男女學生，鍛鑄成一種讓他們滿意的人生模式。
所以呢，圖書館就成了他們謊言的墳墓。
如今，早已經沒有像三十年前圖書館那樣的風雅港灣了。那個趾高氣揚的女人秀芳，可能也已經壽終正寢了。這很糟糕。當初我出入於圖書館，並非為了附庸風雅，而隻是想獲悉到，在這個世界的另一麵，是不是比現實更有趣呢？！幾十年下來，這個回答是肯定的。它因此也讓我的生命，綿綿流長。盡管如今我很清楚，另一麵的童話，隻是一種膨脹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夢想，但是沒有童話的人生是荒謬的。因為，在凝重如鐵的日子裏，夢想已經跟流感一樣，讓人望而生畏了。
我想，有點童話，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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