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土匪,東洋狗》第八章(三)---- 張宗銘

現在,趙媽提起北門的一個大富人家在賑災救貧,戴敏和她的兩個崽,這時也估諳是張家在搞慈善。趙媽說既然戴敏同意與她一起回農村去,那就不如在北門把稀飯吃飽了撐足了,再順路多討些油湯油水,這天寒地凍的,從貴陽到青岩約五十多裏,不撐飽肚子,難嗬!她沒有等戴敏答應,就拉著她出了化龍橋的橋洞。

戴敏剛走到普陀路橋頭的皂角樹下,就不肯移步了。趙家女人楞了她一眼,拉著張勇道:老大老二,跟我走!你們的媽媽死要麵子活受罪,等我們去吃飽了撐足了,再給她端些來!

張勇被趙媽拽著,他小一些,還不太明事理,他吞著口水,看得出他現在餓極了。張忠本不想去,但他又想,這南京路上,難道除了張家就沒有人家行善事了?他眼下也俄了,那熱騰騰香噴噴的稀飯,若是灑一些鹽,那可是真正的山珍海味!看見趙媽要開口罵他了,他太畏懼趙媽那太多的難聽話和髒話,就也跟著走了。

果然,張忠剛轉出路口,抬眼一看,就看見他非常熟悉的張家大院的大朝門上,懸掛著一個金色的用鮮花點綴著的大十字架!在那十字架的周圍,在冬日陰雨昏暗的天空下,閃爍著耀眼的五彩燈光……在敞開的大朝門兩邊,整齊地排列著兩排青翠的柏樹,那樹枝間也點綴著鮮花,閃爍著彩色的燈光!朝門前的空地上和大街上簇擁著黑壓壓的人群,人們在升騰著熱氣的大鍋前,伸出一個個肮髒的粗瓷大碗……

這無疑是個喜慶的日子!這種場麵不比過去的大年初一遜色。難道,今天是叔叔張雲軒的生日?是叔媽唐維綺的生日?抑或是弟弟張炎的生日?他看到了正在忙著給人舀稀飯的王媽,於是,張忠畏縮不前了。被趙媽拽著走的張勇,見哥哥不走了,也強著不肯走了。

趙媽死拖著張勇又走了兩步,氣不打一處出,她罵道:兩個小屁兒,你們翹市些哪樣?連現成的飯也不想去要,也要老娘去討來送在你們麵前不成?她又指著張忠罵道:你還以為你還是讀書人?你屁股都見天了,還以為你了球不得?你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張忠無奈,隻得央求趙家女人說:趙媽媽,我和弟弟還是不去的好,這家人……是我們家的……親戚,去了,媽媽……

趙媽驚了一下,方才想起他們家在貴陽城的闊親戚。她道:這戶人家,就是你爹爹的叔伯弟弟家?

張忠和張勇一齊點了點頭。

趙家女人又道:就是那個國民黨將軍的家?

兩兄弟也點著頭……

趙家女人不相信地又道:就是那起義了的國民黨將軍?鬥爭你爹爹那天,他也來參加鬥爭會……那個*****的?

兩兄弟還是點頭。趙家女人朝著刮起寒風下起了淩毛雨的天空大聲叫道:蔫卵喲,守著這樣的人家,你們還要哪樣卵飯?!

兩兄弟拿著粗瓷大碗又踅轉身來,戴敏看到兩個崽空著手回來,便一切都清楚了:是你們叔叔家,在施舍做善事吧?

張忠和張勇眼眶紅了,鼻頭也酸澀起來。他們巴望母親帶著他們走進張家大院去……可是,戴敏卻說:好,好。我們就是要離他家遠遠的。

張勇說:趙媽叫你別走開,在這裏等她回來再說。

不多一會,趙家女人就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稀飯朝娘崽仨走來,她氣咻咻地對戴敏尖聲叫道:好啊,原先我還以為你是死要麵子活受罪,殊不知你是怕富親戚看見你沿街要飯!我現在為你想好了:若是你們跟我回到寨子裏去,那隻有死路一條;倒不如破罐子亂甩,把你的臉麵裝進褲腰袋裏去,徑直就闖進張家去!張家當初若不送田地、房子給你那死鬼,你那死鬼興許今天還在亂蹭被窩亂爬牆的!你去對他們說,救人救到底,張家隻要再拔根頭發少做一回善事,就夠你們娘崽三個吃上好幾年的!人到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這憨婆娘和富家親戚鬥氣,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母親直管搖頭,硬是說寧願餓死也不踏進張家一步!

趙家女人勸著、勸著,也不想勸她了,就說:話多如水,我的口水也說幹了,你去不去都是你的事情。你這憨婆娘若隻顧臉麵呢,那就罷了。若你真為這兩個娃崽著想,真想讓他們長大有些出息的話,就送他們到張家去。他們姓張,是張家的後代,死了也不會跟著你姓戴的。你自己真想絕了,想淡了,不想活了……那隻是你的事。你的兩個娃崽還沒有活夠,他們不會對日子產生淡味,他們也一點不想同你一起去走絕路,你就把張家的種,還給張家得了!

戴敏聽著聽著,就悲愴地哭了起來。趙家女人曉得她被說動心了,就說:哭吧哭吧,哭夠了哭醒了哭舒服了,你就帶著你的兩個娃崽投奔張家去吧。

戴敏終於擦幹了淚水,對趙家女人道:趙媽,你倒是把我罵醒了!我就帶著兩個娃崽去張家大院,若是真被他們無情無義的攆了出來,我也好乘機數落他們一頓。

戴敏告別了趙家女人,帶著她的兩個娃崽,在寒風裹著淩毛雨的呼嘯聲中,並沒有徑直朝張家大院走去。她沿著河邊,在潺潺的流水聲中和那淒涼的風雨中獨行。她來到沙河橋下,踩著嘎嘎的薄冰,小心地彎下腰去,在水中仔細地觀望著自己,她捧起一棒水,準備洗洗臉。河水剛潑在臉上,她又停止了這樣無謂的舉動,仔細地看著自己高一塊低一塊的破衣爛衫,再回過頭來打量兩個娃崽……兩個娃崽在寒風、淩毛雨中瑟瑟發抖,衣衫在隨風起舞、兩雙赤腳凍得就像案頭上的死馬肉!

戴敏咬了咬牙,橫心了,長久地對著緩緩的河水,輕聲的說著……自從埋葬來福之後,她對河水有著特殊的感情。她常常在南明河畔一坐就是半天,有時還會留幾口飯灑進河水中喂魚,會注視小獨木船上漁夫撒下的魚網,會向咬著大鯉魚鑽出水麵的水老鴰求情!  

——戴敏終於從默默自語中抬起頭來,又像離開青岩的那間破爛的窩棚那樣,呼喚著她的兩個娃崽:老大、老二,我們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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