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蟜的造反雖然不旋踵就歸於平靜,趙正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呂不韋真是我親爹?從有記憶起,趙正就經常見到呂不韋同他媽在一起,尤其是當趙子楚逃歸鹹陽,他媽與他獨自留在邯鄲的日子裏,呂不韋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對他的關照幾乎無微不至。還真是有可能!越想,趙正就越覺得真;越覺得真,趙正的方寸就越亂。不過,趙正並沒有太多時間琢磨他與呂不韋的關係,因為不久就一條令他更為震驚的消息傳來:嫪毐不是什麽宦官,竟然是他媽包養的麵首,竟然還同他媽生了兩個野種!
是可忍,孰不可忍!趙正決意下手。可冷靜下來一想:如何下手?還真不容易。當時嫪毐的權勢早已越過呂不韋,河西重地太原郡改稱嫪國,成為嫪毐的根據地。掌禁軍的衛尉、典機要的內史、備顧問的中大夫,都是嫪毐的黨羽。甚至趙正身邊的隨從,也大都是嫪毐的耳目。
在趙正身邊安插耳目,本是嫪毐的一步好棋。可是讓趙正覺察了,結果就成了致命的死棋。趙正故意當著嫪毐耳目之麵召來昌平君與昌文君兩人,一起協商對付嫪毐之策。嫪毐中計,以為探得趙正的行動計劃,遂於四月清明前夕,盜用禦璽與太後璽,發兵圍攻蘄年宮。嫪毐輕易攻入蘄年宮中,卻發現宮內空空如也,哪兒有趙正的蹤影?倉惶退出之時,昌平君與昌文君率領精騎不知多少,從四麵八方包抄而來。嫪毐手下一哄而散,嫪毐單槍匹馬,奪路而逃。沒能跑出一箭之地,早被絆馬索絆倒,就地生擒。跟隨嫪毐謀反的衛尉、內史、左弋、中大夫等二十餘人,沒有一個逃脫,統統處斬、五馬分屍。
嫪毐事發,呂不韋如何能逃脫幹係?趙正旋即免去其相國之職,令呂不韋“就國河南”。河南是呂不韋的封地所在,所謂“就國河南”,換成如今的白話,就是回河南原籍安置之意。不過,秦時的“河南”,並不泛指如今的河南省,而專指洛陽地區。呂不韋既遭貶竄,呂不韋的親信又如何能逃脫牽連?如果蒙驁不曾先死,想必會同遭貶竄。
可巧蒙驁先一年死了,躲過這一劫難。好幾名高級將領因卷入這場混戰或死或貶,職位空缺出來,蒙驁之子蒙武恰好頂上。趙正二十三年,秦軍侵楚失利。趙正起用老將王翦為帥、以蒙武為副,再次興師伐楚。趙正親自送至灞橋,王翦臨別,再三向趙正請賜良田美宅。趙正大笑道:將軍得勝歸來,還愁幾畝地?幾幢房子?王翦道:可不。
大軍逼近武關之時,王翦又三番五次遣使者返回鹹陽請趙正別忘了答應他的賞賜。
“將軍這麽貪圖小利,難道不怕叫秦王小覷?”蒙武看了,禁不住嘲笑。
“這你就不懂了。”王翦哈哈一笑,“秦王為人,多疑寡信。如今秦國精騎勁卒,盡在我掌握之中。不叫他小覷,他能不疑心我?”
“原來如此!”蒙武恍然大悟。
蒙武臨死,把這故事告訴蒙恬、蒙毅兄弟。兄弟兩人銘記在心,謹小慎微,刻意效仿王翦所為,從而皆得趙正的信任。秦滅六國、一統天下之後,蒙恬握重兵在外,蒙毅典機要於內,兄弟兩人成為秦朝廷炙手可熱的人物。李斯雖居丞相之位,也不得不退讓這兩人三分。
且說李斯聽了趙高那番不如蒙恬的話之後,由忿然轉入平靜。平靜之後呢?不能不給個答複吧?正想啟齒,卻被趙高搶了個先。
“以我趙某之見,長公子一旦登基,必然戳拔蒙恬為相。”
“荀子曰:‘物禁大盛’。我李斯正好趁此機會告老還鄉。”
“沒那麽容易吧?”
“此話怎講?”
“君不見自文信侯以降,但凡罷黜的丞相都遭誅死麽?所謂‘騎虎難下’,此之謂也。”
文信侯就是呂不韋,貶竄之後,被逼自殺。接替呂不韋為相的昌文君、昌平君、王綰,也都遭貶死。
“文信侯等人咎由自取,我李斯捫心自問,並無過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
“況且怎樣?”
“焚書一案,由丞相發起。據我所知,長公子與蒙氏兄弟對此皆極其不滿。坑儒一案,雖與丞相無幹,長公子上書進諫之時,指望丞相援之以手。丞相不僅不曾出手相援,放倒落井下石。這難道不是罪狀?”
“長公子何曾反對過焚書?至於坑儒,我李斯又何曾落井下石?分明是謊言嘛!”
“長公子反對焚書之意,親口對我說過,隻是沒敢向始皇帝啟齒,丞相所以不知。至於坑儒嘛,倘若我趙高一口咬定丞相曾在始皇帝麵前落井下石,長公子即使不深信,能不疑心?倘若蒙氏兄弟也說如此,長公子想不信都難!”
李斯聽了趙高這番話,一股怒氣從腳心直奔腦門。他抖抖衣袖,本來想必是要拂袖而去,可冷不防一個機靈的念頭一閃而過。大多數時候,機靈能救命,可有時候偏偏是傻能救命。李斯當時如果當真拂袖而去,結局會如何?趙扶蘇順利即位為二世皇帝?很可能會如此。李斯的下場呢?絕不會更壞。可那機靈的念頭偏偏閃過,於是李斯隻是拂袖而起,不曾拂袖而去。
起身之後,李斯撚須一笑,道:“你若真心坑我,怎會預先告知?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還不如實招來?”
“丞相果然料事如神!丞相一向不把趙高當賤人,趙高心懷感激都來不及,怎麽會坑害丞相?趙高的意思嘛,不過是想請丞相幫趙高的忙,整整蒙氏兄弟那兩個混帳而已。”
趙高與蒙氏兄弟不和,並非是什麽秘密。趙高想整蒙氏兄弟,李斯相信不假。趙高當真沒有覺察李斯對他的厭惡從而心懷感激?李斯覺得也應當不假。否則,趙高怎麽會來請他李斯出手相助?不過,蒙恬既是趙扶蘇的親信,趙扶蘇就要即位為皇帝了,還怎麽整蒙恬、蒙毅?
看見李斯麵呈疑惑之色,趙高將胳臂一抖,從衣袖裏抖出另一條帛書來,遞到李斯麵前,笑道:“兩卷帛書,都出自趙高之手筆。始皇帝既已駕崩,丞相吩咐趙高將玉璽蓋在哪卷之上,哪卷就是始皇帝的真遺詔。”
李斯閱畢,心中大吃一驚。我還真小覷了這趙高,居然敢於篡改始皇帝的手諭,膽大包天嘛!
“你的意思,打算叫誰繼承皇帝之位?” 吃驚之後,李斯恢複理智,問了這麽一個急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以我之見,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眼前擺著的這一個,沒法兒瞞,叫他上就好。”
“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這話不錯。不過,胡亥合適嗎?”李斯問,顯然有些猶豫。
“有什麽不合適的?嫌他年幼?還是嫌他不夠聰明?”趙高反問。
當時趙胡亥年方十二,的確年紀小。不過,趙正即位之時,不也就十三麽?不夠聰明?也許。不過,小時懵懂,成人之後,未必不佳。再說,趙胡亥就在跟前。立趙胡亥,簡單易行。不立趙胡亥,又沒法瞞他,必須殺之然後方能成事。多殺一人,多一層風險。況且,小而不聰,不正好便於我李斯操縱麽?
轉念這麽一想,李斯終於點頭,道:“成。就是他吧。”
“就是他了”四個字,李斯說得極輕,輕得隻有他自己與近在咫尺的趙高能夠勉強聽得清楚。可這四個字的意義,卻是重過千鈞、萬鈞。四字既從李斯口出,中國的曆史於是而偏離本來應當遵行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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