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曆史的傳承之中-------讀張大春“聆聽父親”

來源: onMove 2009-04-01 18:13:2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99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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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曆史的傳承之中, 讀張大春“聆聽父親”

台灣作家張大春的“聆聽父親”是幾年來讀過的少有幾本好書之一,能夠引發我強烈感觸。吸引我的並不僅是其中故事的內容,也是作者講述故事的結構和方式。

將這本隻有二十萬字的書列為小說其實相當勉強,作者以自己的抒情和感歎將故事切割成零碎的小塊。故事如此的分散和不連貫,以至造成閱讀過程的困難。盡管主要人物在特定時段上的形象栩栩如生,但甚至讀罷全書,對這個家族五代人一百六十年間的曆程仍隻有一個鬆散的,模糊的認知。這種濃烈的散文風格,使故事的的分量大為減弱。但卻也給有心的讀者留出更大的想象空間和懸念,急於想知道作者餘下故事的內容,以驗證自己想象的“真實”程度。

張大春是個說書人!一個具有濃厚中國傳統文化背景,嫻熟中國傳統故事講述風格的寫書人。聽了一段他在07年上海的演講,他對中國傳統小說風格歸納有幾點:結構鬆散;支岔多;對以往(他人)作品故事情節和人物的自由借用和發揮。

在“聆聽父親”一書中,這些特點多有運用。第七章以父親的好友滕文澤的出場開始,但僅在用區區兩段談到滕的童年經曆之後,便飛躍到一九八八年張大春在北京與滕相見時的場景。滕和父親友誼的的展開,並不是通過對當年經曆的線性鋪展陳述,而隻用滕文澤在近五十年後嘴裏道出的短短一段場景:一位蝦腰打了個千兒,另一位閃身避開再接一句:“來這一套,咱們就交不上朋友了。”再加上兩位長者對當年那一瞬間的動情。

這之間又插入滕文澤年輕時遇龍卷風而丟失主人家馬匹的故事;由馬轉題到塞翁失馬之胡馬;又以胡馬串聯到古詩“行行重行行”的胡馬與越鳥,用這個錯誤的借喻來比擬張父和滕的友情。到這裏,父親和滕文澤的故事幹脆中斷,代以張父給幼年的作者說故事的記憶。但這不過是為挑出個“魯達/滕達”間的口誤,並借之饒回到父親和滕文澤的故事當中。

許多讀者注意到“聆聽父親”一書中前後段在風格上的相異,並向作者提問。這本曆時五年完成小說,是張大春在兩個斷裂達近四年的獨立寫作時段完成。前一段寫作時,張大春的父親剛剛跌到臥床,並迅速惡化;張大春的第一個孩子尚未降生。這些給張本人帶來的是強烈的感情上的衝擊,導致他在前半段上投入更多的文字段落,以宣泄情感和表達他深一層的哲學思考。第一章裏,張大春用整整一節“奧德修斯的懲罰”講了一個古希臘英雄迷失的故事。“一次又一次的囚禁在不停地喚著人們,一聲又一聲唱的卻是自由,當人無能豁免那召喚的時候,以然接受了懲罰。”張大春的這個詩一般的主題將在 “聆聽父親”的許多段落裏得到回應。

從第一章到第五章的頭半段中並不缺少故事。自清道光年間起,頭三代張家人的傳奇故事都散落在這五章之中,尤以第二章“預言”和第四章“傳家之寶”為集中。每一段故事之間沒有任何串聯的情節文字,但卻絲毫不影響各段故事的神奇生動。頭一段故事僅僅為下一段故事鋪墊些隻好稱為線索或預言的提示,其餘皆留給讀者自己編篡。道光22年張家高祖在家業上的失手,距離下一段曾祖開 始精明的商業經營並重振家族興旺大概不少於二十年。這之間所發生的種種都沒有任何詳細交代,隻以“換門聯”一段反射出這個家族立身之本的轉變。曾祖母一段教育兒子的話概括了這種轉變:“千萬別學你爺爺之乎者也上頭唬得人肚裏嘀咕,可柴米油鹽上頭杵得人心裏發慌。”

由第六章開始的後半段,故事之間的時間距離小多了,在段落上占用的文字也增加許多。但作者並不打算讓讀者輕鬆下來。張大春仍有意似地將故事這裏一段,那裏一段地切割開來。時間上本應連續的段子卻可能被安置在不同的章節裏。自然更有將時間上靠後的故事放在前麵講述。然而,所有故事都是關於張大春爺爺和父親兩輩人,時間跨度不過20年(1928-1947年)。仍是許多細節沒有交代。比如抗戰結束前五年中父親參加日本土地測量隊都做了些什麽;父親和母親成婚的過程;父親和好友王景46年一同離家前如何準備等等,在書中全然沒有交代。

這些重要嗎?作者也許不認為重要。他好象隻一味地留意讓故事們扣上他的“自由/囚禁/懲罰”的主題。第八章開篇就點題:“祖家五代以來的男人隻有一個麵目是清楚的,他們對自己置身其中的家感到不滿,欲改變這情景卻無能為力;偶然因為機緣,運作或者一點點的世故心機而得逞,使他們暫時離開那家宅院的束縛,又開始陷入思鄉懷舊的纏崇折磨。。。。”

相比前半段,側重父輩人經曆的後半部在陳述上平和下來,少了寫傳奇色彩。但包括父親在內的幾位上輩人的麵目卻更為清晰生動。我體會張大春寫到這裏時,已從最初父親倒下去世的震驚中解脫出來。在忙亂於照顧自己幼子的日常辛勞中,他更加體會到應當告訴自己子女關於家族的故事,而不是象父親倒下那天才說:我大概要死了,可也想不起來要跟你交待些什麽,你說糟糕不糟糕。

但張大春真能清晰地給他的子女,向他的讀者交待些什麽嗎?“聆聽父親”第三章就以“我從哪裏來”為標題。除去孩童時代的好奇外,成人們不也不斷這樣提問。它還可能是張大春記錄家史的潛意識的動機,它是困擾過去兩三千年所有人類的哲學命題。

張大春沒有提供比任何前人哪怕稍稍清晰明了一點點的答案。無論在他的故事裏,還是在他哲學思考的記述裏。他非常誠實的寫到:我從哪裏來是我們迷失以至於繼續提出問題;換言之,它提醒我們:任何一個答案都可能經不起進一步的追問,我們隻好繼續提出問題,將自己保持在更廣大浩瀚無垠無涯的迷失之中。

張大春自己並不為這種迷失而失落沮喪,甚至對那些不肯迷失的人發出相當刻薄的嘲弄。他在轉述一段高祖張冠英寫下的故事後寫到:王某是一個不肯迷失的人。他永遠有一個看來確鑿不移果真不錯的答案,一個真理。懷把著這個真理,他沒有迷失的機會,也因而不給它人迷失的機會。這是他為什麽搶奪別人“淫書淫畫”的原因。。。我的老祖先在傳遞真理的時侯,通常也杜絕子孫們迷失的機會….. 於是子孫們還沒來得及了解真理,就先學會了搶書和燒書。

張大春在“聆聽父親”一書第表達的迷失,他父輩一代人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動蕩歲月中表現出的迷失,大概根源於他們與傳統更緊密聯係這個事實。我自己父母和他們兄弟姐妹中的很多人卻演出了全然不同的另一樣人生戲劇。所出身的大家族的沒落,是我父母同傳統分離的客觀原因,造成他們完全脫離了鄉間傳統傳承的使命。他們從小小年紀起,更多地接觸的是新時代的概念,特別是共產主義思想的影響。他們也是不肯迷失的人,熱情地投入新世界新思想的懷抱,並為之奮鬥一生。從這個角度,我敬佩他們的執著和堅定,並仍然為他們和與他們持有相同信念的一代人,為他們將中國從傳統的農業社會轉變成現代型國家的過程作出了巨大努力和取得的輝煌成就,所折服.

但同時,這種有意無意間同傳統徹底的隔離,又造成不可忽視的損害。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品嚐這些損害的惡果。即使在台灣,在張大春生活的環境中,類似的隔離和背叛又何嚐沒有發生。我總以為,張大春也隻是個異類。他說,中國現代小說(五四之後的作品),不過是用中文寫作的西方作品。更不要提四九年以後大陸的小說了。

新中國的作者們多數全然沒有中國傳統的傳承。阿城說的好:中國傳統文化是中國農業中產階級的產物。二十世紀我們中國人已自覺地將他們消滅了,哪裏還有傳統可繼承。更有王朔在小說“玩就是心跳”一句的總結:每個人的家裏都沒有可以典當的金銀寶物,全是公家發的粗笨木器。

所有跟帖: 

寫的很棒,你好久沒寫文章了,隻見你跟貼,大頂一下 -淑女司令- 給 淑女司令 發送悄悄話 淑女司令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02/2009 postreply 13: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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