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裏子:秦失其鹿(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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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師從的荀況,本是出身儒家、兼通法家、名家各派的通人,李斯對於儒術自然不是外行。不過,李斯並不曾參予禮樂、服飾的製定與封禪勒石的歌功頌德。這些事兒,在李斯看來,純屬可有可無的把戲,他寧可躲一邊,讓博士這類他心目中的腐儒去主持。可一旦聽到博士們非議郡縣製這一由他設計的施政製度,李斯就沉不住氣了。

     “淳於越自以為得孔子真傳,其實是個十足的腐儒。孔子是什麽人物?孟子稱之為‘聖之時者也’。如何方能為‘聖之時者也’?生今之世、仿古之道,如何能?審時度勢,與世推移才能嘛!陛下廢封建、立郡縣,實乃萬世不朽之偉業。非腐儒所知,萬不可中道而止!”

     “丞相所言甚是。無奈黔首無知,迂腐者眾。為之奈何?”趙正問。

     李斯道:“黔首之所以敢於抨擊朝政,無非引經據典。陛下不妨下令:非秦國之史記,一律銷毀。詩書、百家之言,僅得存朝廷,由博士負責講解。民間所藏,限三十日送郡縣燒毀。違者,發配邊疆為戍城之卒。有敢私自探討詩書百家之言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知情不舉,同罪。”

     所謂棄市,就是處以死刑。古時執行死刑,於鬧市斬首,棄屍示眾,所以得棄市之名。所謂族,就是處死父、母、妻三族親屬。李斯這一招,夠狠。正合狠人趙正心意,始皇帝於是下詔,著為法令。史稱“焚書”。

    

     早在一統天下之始,始皇帝就開始尋求長生不老之術。既經焚書而一統輿論,始皇帝對長生不老的追求更加執著。這類事情,李斯也從不插手,同樣留給他心目中的腐儒。鑽營這機會的腐儒不乏其人,先有徐市、韓終,後有盧生、侯生等等。秦時,“市”、“芾”同寫作“市”。徐市的“市”讀若“芾”。也有寫作“福”的,恐是後人在“市”旁用“福”字注音,又被更後的人誤會為正文,取代了原文的“市”字。徐市哄騙趙正:求長生不老之術,得問神仙。神仙何在?東海之中有瀛洲、方丈、蓬萊三島,虛無縹緲,那就是神仙居停之所。趙正吩咐使者去山東半島一打聽,還真有人時不時瞥見海中仙境,從而信以為真。仙境怎麽去?徐市自告奮勇,率數千童男童女乘大船出海而東去。一去卻渺如黃鶴,再不見其蹤影。葬身大海?還是去了東瀛?無從考核。

     韓終與徐市一樣,得了大筆賞賜之後,往而不返,莫之所終。盧生與侯生大撈一把之後,也如徐、韓一樣逃之夭夭。不過,這兩人不像徐、韓那麽厚道,臨溜之前對自己作了一番漂白,對趙正則作了一番抹黑。

     “始皇帝為人,天性剛戾自用,以刑殺為威,圖利貪權。這種人怎能與長生不老之藥有緣?”

     這話傳到趙正耳中,自然令趙正氣衝牛鬥。有善於溜須拍馬又嫉妒儒生受寵的,乘機進讒,說什麽鹹陽城裏的儒生沒幾個好東西,大都像盧生、侯生一樣,整日以誹謗朝廷與皇帝為務。當時雲集鹹陽混飯吃的儒生究竟有多少?確切數字無從考核。據史冊記載,僅僅在觀象台替始皇帝望氣的就有三百之多。由此估計,少說也得有個三、五千。

     人在氣頭容易聽信讒言,趙正也不能例外,立即令禦史對儒生的言論進行徹底調查。禦史把眾儒生換來,搞個背靠背式的人人過關。這幫儒生還真沒種,經不住禦史的恐嚇,忙不迭相互檢舉揭發,最終捅出犯禁令者四百六十人。趙扶蘇聽到消息,心生惻隱,上書始皇帝,稱“諸生皆誦法孔子”,望始皇帝看在孔子的麵子上從寬發落,減死一等。趙正得書,擲之於地,道:“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幫家夥貪生怕死,自相揭發,豬狗不如。哪是什麽孔子之徒!”不允趙扶蘇之請,全數坑於鹹陽,以收殺雞儆猴之效。史稱“坑儒”。

 

     “焚書”與“坑儒”兩案,往往被後人征引為儒家在秦代挨整的鐵證。其實,“焚書”與“坑儒”,恰好是秦代尊儒的鐵證。不尊儒,把儒家經典燒掉不就成了麽?為何還要藏之朝廷、設博士執掌之?可見焚書的目的,並不在禁儒,而在於壟斷對儒家學說的講解權。如此這般的目的又何在?唯一合理的解釋,隻能是尊奉儒家學說為秦代的官學。不尊儒,儒生何得聚之於秦都鹹陽以千百計?趙扶蘇又何能試圖以“諸生皆誦法孔子”為說辭以解救儒生?據《史記》,秦始皇死後,陳勝起兵之時,秦二世還曾“召博士諸儒生”問計。參與這次會議的博士,有叔孫通其人,感覺局勢不妙,與會之後棄官而逃,跟著他逃奔的儒生數以百計。可見在相互檢舉揭發出四百六十餘人被坑之後,依然有大把的博士、儒生在秦朝廷備顧問、當參謀、混飯吃。證明儒家之受尊崇,亦不曾因坑儒事件而終止。

 

     坑儒事件雖與李斯無關,李斯還是打了個冷戰:別搞不好哪天也叫主子給坑了!怎麽防備?重施當年收買六國寵臣的故計,不惜重金買通了趙正身邊的一位親隨。一日,趙正登望宮山望遠,望見一隊車騎從山下路過。旌旗招展、塵土飛揚、人馬雜遝。

     “很威風嘛!誰的車隊?”趙正問左右。

     有知道的回答道:“丞相斯。”

     過不幾日,趙正再登望宮山,又見李斯從山下過,卻僅有寥寥三五隨從。怪了!李斯怎麽會突然精車簡騎?難道是…..想到這裏,趙正勃然大怒,吼一聲:誰走漏了風聲?

     沒人回答,沒人敢回答。不回答就能躲得過麽?當然不能。趙正吩咐廷尉:但凡那一日站在趙正身邊、有可能聽到他那句“很威風嘛”的,統統棄市。

     聽到這消息,李斯持著酒杯的右手不由得一抖,把半杯酒灑到席上。如果是一人在喝悶酒,灑了也就灑了,有什麽相幹?可偏偏是在大宴賓客的場合!有什麽大事值得慶祝麽?其實沒有,不過是官居三川郡郡守的長子李由回鹹陽省親而已。自從精車減騎之後,李斯凡事格外謹小慎微。對於李由的歸省,也極力低姿態處理,誰也沒通知。無奈消息依然不脛而走,百官皆來道賀,門庭車馬數以千計,府前府後、府左府右,數十來條街衢都為之水泄不通。既來之,李斯如何能不設宴款待,總不能叫客人吃閉門羹吧?

     幸虧當時已經酒過三巡,有些客人已經醉了,無從注意到主人的失態。沒醉的,誤以為主人的失態不過因為主人醉了。誰沒喝醉過?瑣屑一樁,何足掛齒?等客人都走了,李斯退回書房,嘬下兩口茗茶,發一聲歎息:物禁大盛!他以為他懂荀子的這句教誨,所以每逢遇到這種時刻,就能回想起來。他真懂麽?真懂的人,怎麽會遇到這種時刻?即使遇到,充其量隻會有一次,怎麽會每逢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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