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鑄劍》--表現了魯迅的想象力天馬行空, I think:)

來源: 淑女司令 2009-02-28 12:04:2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192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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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寫的很有意思淑女司令2009-02-28 11:54:39


  眉間尺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
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後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徑自咬。他又不敢
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後,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
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裏非常高興,一麵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家夥,點上鬆明,向水甕裏一照。
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裏麵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隻沿著水
甕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
快。他將鬆明插在土牆的小孔裏,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
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
了上來,還是抓著甕壁轉圈子。隻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裏
麵,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
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
幹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隨的尾巴,—
—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裏,他接
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鬆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麵
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麵
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
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隻聽得吱
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隻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
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麽?”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身去,卻隻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麽?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鬆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歎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
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裏,含
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麽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隻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
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麽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麽?”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自然。我也隻得說。你必須改過……。那麽,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裏,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
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跡;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
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
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
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裏來,日日夜夜地
鍛煉,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嗬!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
時候,地麵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
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裏,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
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
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裏,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裏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
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裏。

  “‘你隻要看這幾天的景象,就明白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他悄
悄地對我說。‘一到明天,我必須去獻給大王。但獻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
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
  “‘你……。’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麽說的好。我隻是這樣地
說:‘你這回有了這麽大的功勞……。’
  “‘唉!你怎麽知道呢!’他說。‘大王是向來善於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
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
敵,或者超過他。’
  “我掉淚了。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備
在這裏了!’他的眼裏忽然發出電火隨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這是雄
劍。’他說。‘你收著。明天,我隻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
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五六個月了麽?不要悲哀;待生了
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後,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
給我報仇!’”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我四處打聽,也杳無消息。後來聽得人說,第
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
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
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鬆明,到門背後取過一把鋤,交
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
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隨乎是爛掉的材木。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
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裏的鬆明隨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
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餘,卻並
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願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
經做在這裏,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罷。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後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疊好,裹了劍,放在枕
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了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般,倒
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但他醒著。他
翻來複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歎。他聽到最初的雞鳴;
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
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
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裏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
曉色了。遠望前麵,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牆和雉堞。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裏,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
女人們也時時從門裏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
也不及塗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
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
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
背後擁上來。他隻得宛轉地退避;麵前隻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麵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
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
上麵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鍾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麽名目的勞什子。
此後又是車,裏麵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
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
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
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麵伸手向肩頭捏
住劍柄,一麵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隻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隻腳。這
一跌又正壓在一個幹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
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走過,連擁護
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幹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
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
命。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後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
全是附和幹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隻覺得
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
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隨的。
  前麵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
言語,隻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麵舉手輕輕地一撥幹癟臉少年的下巴,並且看定
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鬆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
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隻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裏可有姊姊。
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裏想,城市中這麽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
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於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
的遊山,儀仗,威嚴,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麽低,應該采作國民
的模範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饑;吃著的時候忽然記
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後倒也沒有什麽。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
他至於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盡目力望著前方,毫不見有國王回來的影子。上城賣
菜的村人,一個個挑著空擔出城回家去了。
  人跡絕了許久之後,忽然從城裏閃出那一個黑色的人來。“走罷,眉間尺!國
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梟。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
多時,才明白已經到了杉樹林邊。後麵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
前麵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麽認識我?……”他極其惶駭地問。
  “哈哈!我一向認識你。”那人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
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
還宮,下令捕拿你了。”
  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唉唉,母親的歎息是無怪的。”他低聲說。
  “但她隻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給你報仇。”
  “你麽?你肯給我報仇麽,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麽,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汙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
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幹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裏全沒有
你所謂的那些。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
  “好。但你怎麽給我報仇呢?”
  “隻要你給我兩件東西。”兩粒磷火下的聲音說。“那兩件麽?你聽著:一是
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並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暗中的聲音又嚴冷地說。“這事全
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為什麽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麽?”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
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麽,我怎麽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
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麽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
一削,頭顱墜在地麵的青苔上,一麵將劍交給黑色人。
  “嗬嗬!”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
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
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
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麵的青苔
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
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身,在
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遊山並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
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
撒嬌坐在他的禦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後,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嗬欠之後,高聲說。上自王後,下至弄臣,看見
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的打諢,王是早已聽
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
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閑遊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裏麵大家的愁苦的情形,
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一個嚇得麵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
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麵前,俯伏著,說道:
  “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麽?!”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
裏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
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
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後,下至弄臣,個個喜
形於色。他們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
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隻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並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麵是四個武士,
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
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
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麵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夥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麽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長汶汶鄉。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
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
滿清水,用獸炭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
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
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並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麵堆了獸炭,點
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
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鬆,正如青煙一陣。
黑色人捧著向四麵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麽話,隨
即將手一鬆,隻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
後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後和妃子,大臣,宦官們
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
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裏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
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
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
地回旋運動。那頭即似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麵又滴溜溜自己翻筋鬥,人們還
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遊泳,打旋子夾著穿
梭,激得水花向四麵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
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於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麵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
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遊泳,但不很快,
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遊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
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鬥之後,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
瞥視,十分秀媚,嘴裏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裏,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湧起的水,
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麽也看不
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裏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
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裏。”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隻見水平如鏡,那頭仰
麵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
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
背著的青色的劍,隻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
裏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麵,眉間尺的頭便迎
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湧,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
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
到他的敵人的後麵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
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隻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麵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
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
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
什麽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麵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
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
他後麵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
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
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
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
麵四處亂滾,後來隻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可是
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
仰麵向天,沉到水底裏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
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後
地擁上去了。有擠在後麵的,隻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裏麵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裏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麵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
臉孔:王後,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裏麵哪,唉唉唉!”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
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
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
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
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
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
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
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裏麵便
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裏。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後,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
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隻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後撈出來的是一團
糟的白頭發和黑頭發;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隨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後又是一
個頭骨。此後是三枝簪。
  直到鼎裏麵隻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
一盤須發,一盤簪。
  “咱們大王隻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嗬……。”老臣們都麵麵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隻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
也無從分辨。王後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
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
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
可惜的是右額上卻並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後枕骨是這麽尖的麽?”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後枕骨……。”
  王後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
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
並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
討論了小半夜,隻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
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麽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於是也隻好重行歸並,
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麵打嗬欠,一麵繼續討論,直到第二
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隻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
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裏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
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
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麽旌旗,木棍,
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麵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
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裏麵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
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後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
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隻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
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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