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華人生活曆程實錄五、行醫風雲(上)
1、親曆
女醫生清顏的故事包括她小時候的家庭苦難經曆,更多是來美國後所行走過的風雨醫途。她的故事曲折波瀾,令人嗟歎。
麵對著這位素顏沉靜的女主人公----她的眼睛弧度細長,深邃清澈,她一直微笑著,即使講述一些聽起來不愉快的事情,仍然讓人看到她嘴角的笑意,仿佛春風拂麵。我們在她和她丈夫寬大精致的海景豪宅之中落座了,落地窗像是個畫框,畫內蔚藍的海水與天色參差交映----這時,清顏慢聲細語地開始講述她年少時居無定所的往事。
中國的十年文化革命是中國最荒唐無知的年代。文革剛開始時清顏隻有十歲,父親解放前參加革命,三十多歲就成為人民大學的政治宣傳部副部長,家中雇有保姆,過著美滿的生活。文革後不久,父親自然首當其衝被狂熱的紅衛兵打倒,拉上卡車遊街,並剃了陰陽頭。一天深夜兩點左右,他們家在一樓陽台的門突然被人撬開,住在靠近陽台屋子裏的保姆阿姨被卡住脖子不讓聲張,之後一大堆人暗流一般湧進家裏中間的屋子。清顏在沉睡中被咣咣的敲門聲驚醒,萬分驚恐地聽到家裏驀然出現的可怕的喊聲:抓起他來!打倒某某!那時父親、清顏和小妹住一間臥室裏,母親和姐姐住在另一房間裏。因為臥室門從裏麵插著插銷,那些人便砸開門的上部。父親頂著門不讓開,但他一人如何能擋得住那麽龐大瘋狂的群體?一個青年翻進來往上推著,另外兩個在上麵拽住父親的胳膊往外拉,清顏眼睜睜地看見父親被極端粗暴地拉了出去。年幼的清顏和妹妹坐在床上毫無反應----在這漆黑的夜裏,突然之間出現的噩夢般的場景,把稚嫩的她們驚呆了,她們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世界裏。在那時幾乎沒有任何法律製約的社會狀況下,人的命運難以預料又無法保護。
世界上最脆弱的是生命,但最頑強的也是生命。父親被整整關了三個月,受盡了各種刑罰,放出來之後腰已經被打壞了,但不久又被另一批造反派關押起來審查。當時的清顏卻在那所謂的“紅色時代”裏,像“紅色”電影中的小地下工作者一樣,利用給父親送飯的機會為父母親傳遞信息:經常是在饅頭下麵藏著小紙條,從監管人員眼皮下機智勇敢地完成“任務”。
後來身為院校普通資料員的母親也被抓起來了,究其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受父親的牽連。那一天,造反派中的一派要占領清顏和鄰居們居住的樓房,在沒有任何通知的情況下立刻就強行讓那些老弱病殘馬上搬家。清顏的母親剛質問了兩句,即刻被人擰住胳膊抓起來帶走。第一次父親被抓的夜裏,因為清顏和小妹被嚇呆了,沒有能幫助父親,一直很後悔,這時便不顧一切地喊起來:“抓人啦,救人啊!”正在叫喊,猛然之間就有個紅衛兵挺起紅纓槍就刺過來,槍頭是閃亮的鐵矛尖,那人惡狠狠罵著:叫什麽叫,再叫捅死你們!姐妹倆嚇白了臉,像被驚嚇的小兔跳起來跑開了。那邊的母親不由分說就被抓走了,完全不知道關在什麽地方。父母生死未卜,這邊的家也被占據,清顏的妹妹臨走抓了一條被子,清顏卻什麽也來不及拿,她們跟著保姆就往外逃。
這時,兩派紅衛兵就在清顏家住的樓和對麵的樓隔空打起來了。他們用大彈弓拉著石頭和磚頭互相射擊,真的是瘋狂至極的狀況。清顏姐妹和保姆,還有保姆帶著的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在兩個大樓之間的夾道中往外跑,就看見亂磚碎石劈裏啪啦往下掉,清顏她們幾個就在“槍林彈雨”中,沿著牆邊兒,抱著頭逃到大院的後麵去。後院有鐵欄杆圍著,她們就從一個被人拉開的鐵欄杆縫中,鑽到院外。出去後也不知往何處去,到處是喊殺聲,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好心的保姆幫人看顧的另一個小孩的父親是八一體工隊的教練,因為八一體工隊屬於軍隊的範圍,稍為安全些,保姆阿姨就帶著她們奔那兒去了。教練為她們找到一個小宿舍住下來,一住就有好幾個月,這期間清顏的父母和孩子之間毫無聯係。
當時生活必需品(像油,米,肉,布,和肥皂等)供不應求,政府按人口發限額票證來控製。吃的什麽清顏已經忘記了,記憶最深的是洗衣服沒有肥皂,當然沒錢,更沒肥皂票去買,清顏小姐妹倆就在大水池邊拾運動員們剩下的小肥皂頭自己洗衣服。
這時母親開始有目的地“絕食”,以此反抗也以此求出路。她不知道孩子們在外麵如何,也不知丈夫被關在何地,隻好用此法“背水一戰”。對一個看似軟弱無力的女人來說,對丈夫和孩子們的牽掛成了她堅韌的支撐,於是她做出了這極其悲壯的舉動。造反派實際上也怕無辜的人自殺,所以就放出了母親。母親出來的時候瘦骨嶙峋,體重隻剩八十斤。
後來父親也放出來了。全家過了一段稍微平靜的日子,這時清顏姐妹也能正常去上學校了。但緊接著,人大全校就被搬遷到遙遠的江西省,包括家屬孩子。那時清顏的姐姐已經到雲南建設兵團上山下鄉去了,生活很苦,離越南僅隔一條河。後來姐姐找了讀博士的姐夫,隨姐夫先一步來到美國,這是後話。
到江西後,大人們都要接受再教育,自己蓋房子建設校園並種地,老弱家屬和孩子們就分散住進幾十裏路以外的老百姓家裏。清顏和小妹住的房子破舊不堪,窗戶不過是個有亮光的洞,冬天下雪,屋頂上裂的大小窟窿可以“風雨無阻”地飄進雪花來。她們到村裏的水井自己挑水,自己劈柴,用煤末做煤餅燒飯。一百斤一大筐的煤末,姐妹倆才十幾歲抬不動,走三步歇一下,慢慢挪回家,學著當地人的樣子把煤末和黃土用水摻起來攪拌均勻,鋪到地上晾幹,再切成塊兒燒。孩子們在當地的小學讀書,每個星期有一天半“學工學農”,主要是去十二裏外的農場抬糞,插秧,割水稻等。
清顏年幼時還曾親曆了兩次幾乎死亡的處境。第一次就是住在江西的時候。那一年夏天,清顏和小朋友們到河裏遊泳,那裏有一條河壩,本來大家一般都在河壩這邊淺水區玩鬧,從不到河壩那邊深水區去。這一天一個小朋友非拉她到河壩另一邊去試探深淺,清顏也有些好奇河壩那邊到底是什麽樣?兩個人剛走幾步,清顏突然感到腳下空滑無底。頃刻之間,她的手臂被那個不會水的小朋友死死抓住,兩個人立刻被水淹沒。清顏憋著一口氣拚命掙脫那個孩子,但那個不會水的孩子卻把清顏當作救命稻草,使勁往下摁她,好讓自己浮出水麵。清顏知道,如果不能盡快擺脫掉這個孩子的死纏,兩個人都必死無疑。清顏越想推開那孩子,那孩子越死命拉扯住她。那是個比清顏小一歲,和她幾乎一般高的女孩子,瀕死的人力氣極大,清顏本身是個弱小的女孩兒,這時候幾乎不能掙脫。但人求生的能力是上天賜予的,終於,清顏用盡全身力氣撲騰著把那孩子推開,經過了幾乎有一生那麽長的時間----實際上也不過一分鍾,清顏終於甩掉了那個孩子,遊回淺水區。她立刻大聲求救,幾個年齡大的孩子奔過去救出了那個孩子。
之後,臨近的信江發大水,眼看著水漲起來,人畜糞便汙染了水井,緊接著就是肝炎大流行。孩子們隻好都送回北京,大人繼續留在江西“抓革命、促生產”。清顏和妹妹在她們的四叔家住。年青的四叔四嬸家隻有一間房,晚上睡覺中間拉上一道布簾兒,小聲兒說話都聽的很清楚----時間久了實在很不方便。這時好心的阿姨保姆又來幫助她們,姐妹倆住到豐台郊區的保姆家。那裏雖空間狹小,但還有兩間平房,她們住了一年多的時間。有一天,保姆阿姨的兒子回家看母親,因兒子家離母親家較遠,當天回去不方便,就在母親家留宿。清顏姐妹隻能暫時住到阿姨的一個鄰居老太太家裏。在冬天,北京人晚上燒蜂窩煤爐取暖,由於通氣管漏氣,清顏和妹妹輕度煤氣中毒,差點死掉。那天清晨清顏姐妹由於劇烈頭痛而醒來,覺得可能煤氣中毒,妹妹朝門口走了沒幾步就摔倒在地,清顏掙紮著起身,想去扶妹妹起來,剛下了床也一頭栽倒在地上。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和妹妹躺在院子裏的雪地上,凍得渾身發抖,身邊是那位和小姐妹倆睡在同一間屋子裏的房東老太太。她老人家竟一點事兒都沒有,還覺得姐妹倆身體弱,一點煤氣也受不了。想起現在的孩子,如果暈倒的話,父母非得去醫院看急診不可。相比之下,清顏她們當時的命真不值錢。
這二個事故給清顏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影響:生死在一念之間,生死也在一瞬之間;一個疏忽就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但努力可以幫助克服厄運,使命運有新的轉機。這些兒時的事故不僅使清顏養成了辦事嚴謹慎重的習慣,也使她養成了在逆境中努力拚搏的個性。
2、轉折
後來清顏父母又隨人大學校遷回北京,過了一段比較正常的生活。清顏平靜地完成了初、高中的學業。到18歲時,清顏就和大部分城市青年一樣上山下鄉去了,落戶到北京郊區平穀縣的農村,和十幾個來自北京的年輕人一起,在那裏勞動生活了三年多。在枯燥困苦的鄉村生活中,清顏以聽英語廣播和學習英語為生活中的娛樂,也沒想到英語會是她今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技能。
對從城市來的青年們來說,下鄉後的體力活並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從心裏看不到將來的一絲兒希望。在那廣袤無邊的鄉間,空曠的原野給這些年輕人空蕩蕩的心靈徒增許多憂傷。“修理地球”不是壞事,但總是用簡單的方式和簡單的工具,辛苦去做,得最菲薄的工分,及單調無聊的生活,讓清顏感到是對生命和青春的浪費。何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往往隻是農村隊長“教育”(教訓),甚至有時他還能把握青年們的未來。
一九七七年後鄧小平執掌中國政壇,改變了國人的環境和命運。清顏命運的轉折和中國曆史的車輪輾過的痕跡如同一轍,走上了一條嶄新的旅程。當前方出現閃亮路途的時候,可想而知全國下鄉青年們的欣喜若狂。他們如沐春風開始準備參加高考。當時因為知識青年們都要考試,有些人回家複習功課不在隊裏做工掙工分了,清顏所在農村大隊的隊長很生氣,曾大聲對幾個沒走的下鄉青年們訓話說:“你們知青想去考試,想上大學,我要讓你們夢想成灰!”這句話讓清顏至今銘記在心。但時代更新如潮汐湧退,那種人治的社會狀態反而開始悄然做灰。夢想在人們的心裏紮了根,恰如耕耘後已經成熟了的大地,遍野開滿了花朵。清顏以平均90分,全縣第二名,和北京第二醫學院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第二醫學院(現首都醫科大學)。
清顏在北二醫學習了五年,之後又在中國醫學科學院上了三年研究生。這期間,她不僅積累著醫學知識,同時也收獲著人生經驗。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她和自己的同學曉明相愛結婚,他們兩個同在醫科院又工作了三年。那時候,醫科院的實驗室缺乏設施,需要到另一個學院做實驗。清顏先要打電話聯係好實驗室,帶上裝著試驗鼠的籠子,自己騎上自行車繞大半個北京城,才能完成其中很小一部分試驗。往往前期的準備工作要比真正的實驗更難辦。清顏做了一些科研課題,也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同時,單位裏人際關係複雜,兩位主要領導各領一派,讓清顏不知何去何從。同時她和丈夫都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新來的沒文憑的人評到了職稱,而清顏這樣有研究生文憑的,有工作經驗的人卻得不到相應的職稱。到了後來,清顏需要清靜的環境,需要更好的實驗室,她就想出國了。
清顏聯係的美國弗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的教授曾經到中國講過課,當時清顏用英語向他提出了不少問題,使得這位美國教授對這個執著的學生有了印象。後來清顏做研究課題,需要一些國外的藥品,就寫信找這位教授幫忙。當時在國內做科研非常艱難,科學院年初就要定計劃,要外匯指標才能買一些特殊藥品,如果中間需要別的特殊藥品,要等很長的時間才能拿到,但有的科研實驗沒法等下去,清顏隻好個人再想辦法。這位教授非常好,每當清顏求助於他,他就拿少量藥品用信封給清顏郵寄過來,幫了清顏好大的忙。當清顏向美國教授提出能否到弗吉尼亞大學做博士後工作時,教授猶豫了一段時間才回信,同意幫她辦理。八九年的秋天,清顏帶著國內外匯指標隻能換到的50美元來到美國,先在她姐姐家住了幾天,姐姐借給她幾百美元,之後清顏坐了兩天灰狗大巴隻身來到弗吉尼亞大學醫學院科研室。中國學生會的人接她到學校辦事處,然後對她說:這裏有一些出租公寓的電話號碼,你自己打電話找住處吧。清顏有點發怵,心想我這英語不知道別人能否聽懂,但她還是打了電話,對方還真聽懂了。
當天確定住處,是個空屋子,沒有家俱,清顏到外麵撿了個舊床墊擦幹淨當床,又撿了個桌子,就這樣住下來了。一開始工作起來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辦理,讓清顏感受到中美社會習俗的許多不同處。特別是人事處工作人員在歡迎新職員的會議上介紹新員工需辦的手續時,清顏幾乎什麽也沒聽懂,散會之後看著手裏一大疊表格:像社會安全號碼、健康保險、臨時駕照等等,在中國從未見過,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填。美國工作人員幾乎是手把手地幫她辦完所有的手續。
美國教授給她的薪水隻有博士後的一半,但清顏那時已經覺得非常好了,特別是看到那麽寬大整潔,設施齊全,要什麽立刻就有什麽,資料準確及時的實驗室,清顏明白了“資本主義”有它確切的“資本”條件。等到四個月後丈夫和兒子來美國和她團聚,丈夫也在另一個實驗室找到工作的時候,清顏感到生活和工作的滿足。那時候北京還沒有超市、大型商場,清顏第一次看到美國大的食品店,聞到香氛濃鬱的咖啡香氣,感受到美國大商場(
3、同舟
在弗吉尼亞大學做了兩年科研,清顏在美國主要醫學雜誌上發表了三篇有關心血管生理研究的論文。之後因為實驗室研究經費要用完了,清顏和丈夫又轉到另一個州的醫學臨床實驗室工作了五年。這個實驗室的大老板是個美國心胸外科醫生,有很高的門診收入,但要交很多的稅。如果把收入的一部分用於做科研,這部分收入就不用交稅,所以這位美國醫生就用部分收入辦了個實驗室為他做醫學研究出論文用。清顏的小老板是個台灣人,給他們夫婦二人很大的工作量。清顏這期間出了二十多篇文章,拿到一個三萬多美元的科研基金,但工資並沒有因此而提高,工作量依舊很重。因為醫學實驗需要較長的時間來完成,於是夫婦二人分工做實驗,丈夫曉明每天早晨四點起床趕去上班,啟動實驗,這樣才能保證清顏下午能結束實驗,晚上回家不會太晚。二人每年要開一次專業年會,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通報於同行業的專家。
他們拿到綠卡之後也曾想到公司去工作,但生理研究專業去公司工作的機會少,很難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九四年他們和一位也在美國的國內大學同學通電話聯係。那位同學已經考過美國醫生執照,並做完了住院醫生的訓練,正在找工作,當時就鼓勵他們也去考醫生。他們也認為如果繼續做研究並無出路,不甘心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工作艱苦又不穩定。於是夫婦二人就痛下決心,要考美國醫生執照,轉行當美國的醫生。
清顏和丈夫就開始了這段看似不可能達到目標的艱苦旅程。下決心那年,兩個人都到了37-38歲的年齡,記憶力和體力都不如過去了。那一段日子,好像兩個人共同駕小舟出海,不知道能不能捕到魚,但行程中未知的風雨浪濤卻可能隨時讓他們翻船。要過的第一難關是那被稱為Step 1、2、3的美國醫生執照考試。那時候他們兩人一邊做研究,一邊準備考試,花了近千美元買了十幾本厚厚的醫學書,每天有空就看。清顏記得看第一本醫學書時,一頁紙看了兩個小時,大量生澀難懂的長長的醫學單詞如絆腳石一般橫亙在麵前,這要什麽時候才能看完一本書呢?她有些信心不足。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記下去,學下去。慢慢的,不斷出現的已經記住的單詞由石頭變成淙淙泉水,清淩而過。複習書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心得筆記,是二人戰績累累的見證。不久,清顏的丈夫曉明渡過Step 1的考試後,離開了實驗室,破釜沉舟,專心打攻堅戰以通過Step 2考試。
在複習考醫生執照的幾年中,清顏的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工作和學習上。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飯,等到小孩在9點左右睡著後,開始看書,直至深夜12點半或1點才睡覺,淩晨7點不到就起床再工作或學習,每天隻睡6-7小時,根本無暇顧及其他,特別是孩子就照顧不周了。這時孩子的鋼琴老師幫了他們很大的忙,整個暑假把孩子接到自己家裏吃住,並教他鋼琴,最後隻象征性的收了他們一點點錢。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清顏順利地一次考過了美國醫生執照的Step 1。然後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試考Step 2差一分沒過,但這給了清顏很大的信心走行醫的路。為了加快複習考試的速度,清顏也離開了實驗室,在家專心學習了。在丈夫曉明找到住院醫生工作前的半年的時間裏,家裏沒有任何收入,隻能靠以前的存款過日子,這種令人感覺腳下沒底的生活現在也讓他們感到後怕。不過清顏當時做了兩手準備:自己如果考不過這些個Steps,或者考過了得不到麵試,得不到工作,也並不意味著無路可走了。不行就再幹老本行,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人需要闖勁,但不需要把自己逼到死胡同裏。而她丈夫曉明和清顏不同,曉明認準了就要做成,個性十分頑強。以後我們另開一章寫曉明的故事。
一直以來,父母在文革經曆苦難時說過的話也激勵和提醒著清顏,父母常說文革時有很多人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自殺了,他們都沒有看到現在的好生活,好光景,甚至連自己平反的消息也不知道。所以艱苦的生活是磨礪一個人意誌和生存能力的最佳途徑,完成自己的工作,堅持自己的道路,不放棄自己的目的,這是成長於中國文革時期的那一代人最常見的個性。清顏深得父母的教誨,她知道:破釜沉舟,隻是為了挑戰自己也證明自己;背水一戰,前方一定會是寬闊堅實的彼岸。人,隻要能熬過自己的難關,通常,便會與眾不同。
4、兼程
經過兩年多的艱苦鏖戰,清顏的丈夫曉明考過了醫生執照考試,獲得了做住院醫生的資格。他發了大約100多封求職信,得到8個麵試機會,最後到費城一家醫院去做住院醫生。這期間清顏在家裏,每天除了維持必要的生活所需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準備醫生執照的考試當中。最終,在曉明準備去費城做住院醫生前,天賦聰穎和勤勞刻苦也使清顏順利地通過了醫生執照考試。
雖然該過的大關都過去了,但又麵臨著新的小難題。曉明雖然在國內進醫學院的時候就把大本的醫學詞典背了一遍,來美之後也積累了些醫學知識,但一個半道兒殺進來的中國人對美國醫院的實際工作還是會茫然不知所措。不說別的,就是辨認主治醫生們手寫的那像天書一般的英語就要讓人頭大如鬥,更何況還有很多從未見過的簡寫和縮寫語。曉明隻有拚命辨認,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記錄背誦----工作終於慢慢走上了正軌。
在美國,考完醫生執照的Step 1和2之後,一般的專科醫生(象麻醉師和神經內科醫生)要做4年的住院醫生,同時再考過Step 3,以後才能得到執照做主治醫生。外科醫生做5年的住院醫,而家庭醫生和普通內科醫生隻要做3年住院醫。不過普通內科醫生還可繼續3年的深造成為心或腎內科專科醫生。
通過了艱難的醫生執照考試後,清顏當時想做普通內科住院醫生,便發了一百多份求職信。那時申請表需要用打印機填,清顏就用一台老式的打印機把一個個的字母敲打在表格的空格裏,費時費力。得到六個麵試通知以後,丈夫工作忙幫不上她,她隻能自己開車東奔西跑,疲於應付。印象最深的是去紐約麵試,那次足有200多人,分批進入。輪到清顏回答假設病人問題的時候,她細心地問到了病人的病史和化驗結果,然後再分析可能的鑒別診斷,如何檢查和治療,一步步邏輯性強,考官很滿意。但當時普通內科醫生的專業特別熱門,而且白人應征者很多。雖然她的能力不錯,但仍舊擔心找不到住院醫生的位置。而曉明當時喜歡做麻醉,美國那時非常缺乏這個專業的醫生。經過申請麵試,喬治華盛頓大學醫學院願意接受曉明當住院醫生。曉明就向院方要求把自己的妻子也招收進來、做醫院的普通內科住院大夫作為應聘條件。喬治華盛頓大學見清顏專業成績也不錯,就同意了曉明的要求,這樣清顏便得到了做普通內科住院醫生的機會。
公布錄取住院醫生通知那天,晚上十二點清顏和曉明緊張地坐在計算機旁,等待全國統一根據通過醫生執照考試的考生的“誌願”分配的住院醫生名單,每一個人至多得一個名額。當他們輸入自己的號碼,看到那句“恭喜”出現在計算機屏幕上的時候,清顏和曉明都高興地跳起來歡呼,新的生活如沉寂多年的果園,終於有了盎然生機。他們像辛勤的園丁,在幾年的艱苦奮鬥後,終於看到了果樹開花的燦爛。麵對著即將蘊育的明天,夫婦兩個充滿了信心。
未雨綢繆,清顏在曉明做住院醫生的時候也到他的醫院試著學看病曆,但學會看那天書一樣的縮寫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在國內沒做過臨床,出國後專業語言又需要實習磨練,使她做住院醫比別人更難。清顏第一天上班忙了個暈頭轉向。交接班時一下子給了她七、八個病人,每個病人都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做,比如要給每個病人做詳細的體檢,抽血化驗,給護士寫醫囑,查病人檢測結果,寫病程紀錄等等。忙完雜事後還要仔細閱讀一本本枯燥的病曆。這些事情對於在美國學醫的學生來講並不難,因為他們上醫學院第三年就開始在醫院裏轉了,跟著主治醫師查房,給病人做檢查等。而像清顏這樣的外國人,並沒有在美國上過醫學課,一上來就要和美國畢業的住院醫生一樣做事,就顯得很吃力。清顏需要把病人的情況記錄到小卡片上,背下來,以達到對病情了如指掌。第一天清顏很晚回家,帶她的高年級住院醫生催促她好幾次她才走。第二天要向主治醫生匯報昨天的情況,這個病人有什麽症狀發生,做了什麽檢查,給了什麽藥,多大的劑量,服用效果如何,個人認為還需要做什麽檢查等等。對於人家美國住院醫生來講,那是小菜一碟,他們往往滔滔不絕,把一大堆想法立刻表達清楚。到清顏這裏,她結結巴巴,能把每個病人的情況講清楚就不容易了,根本就顧不上說自己還有什麽想法。清顏感到自己的地位是在最底層,比從醫學院來的學生都不如。本來能把自己份內的事情做好就不容易了,可是還有人刁難她。一位帶她的高年住院醫生故意找茬兒。比如一個病人主要因為尿路感染住進醫院,清顏做每天一次尿樣檢查,給些抗菌素就好了。那個住院醫卻強迫清顏做每天兩次尿樣檢查。另一個主治醫因為清顏不會說英文的“Periorbital Bruise”而當眾羞辱她。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讓清顏感受到,在美國高收入的醫生行業裏,還是有人不喜歡外國人進來分食“奶酪”,而故意為難外國人。
好容易熬過了第一年的住院醫生期,可清顏找不到繼續做普通內科住院醫生的機會。天無絕人之路,恰好有個醫院急著要找一個神經內科住院醫生,清顏去申請麵試後,院方很滿意她的能力,馬上決定要清顏去做住院醫生。這時,清顏也要求醫院給曉明一個麻醉住院醫生的名額,這樣夫妻二人可以在一起工作。正好醫院當時也非常需要麻醉住院醫生,於是夫妻二人滿懷希望帶著孩子從華盛頓DC搬到弗吉尼亞的首府工作。
這個醫院很大,有900多張病床。清顏去的第一個月,找不到該去的地方,常迷路。每天要管十幾個病人,神經內科又不是很精通,壓力非常之大。
後來,就在這裏發生了一件事,讓她終生難忘。她和其他的住院醫生一起工作,分別看顧病人。一天,她有一個在監護室的病人需要做一個中央靜脈插管。這是一個練手藝活兒的技術,做的多,才能做的好。和清顏一起的兩個美國住院醫就央求她,想做這個插管。當時清顏還有別的病人,一時忙的不可開交,清顏也很信任其中一個住院醫生,他的技術最好,就讓他們做了。結果,一小時以後,突然有人給清顏打電話,告訴她監護病房的這個病人不行了,要她趕緊來。清顏腦子都懵了,當時她正在十一樓看一個病人,連電梯都等不及,立刻從樓梯狂奔到四樓病房。到病房一看,病人臉色蒼白,血壓降到30/0。清顏馬上檢查,立刻明白這是大出血的症狀,而那兩個做插管的醫生扔下病人已經跑掉了,病房裏隻有一個護士在給病人輸液。清顏說這不行,一邊讓護士用兩個輸液袋一起同時給病人擠壓輸液,一邊把病人積壓在胸部的出血吸出來。各種措施齊上,終於把那個病人搶救過來。
等病人狀況逐漸穩定下來後,清顏又仔細檢查了病人的身體,她明白,是那兩個美國住院醫生做中心靜脈插管時,因為找不到正確的部位,用針在裏麵亂插亂捅,不知什麽時候把哪個血管捅破了,造成病人“血胸”,把肺都壓扁了。這時負責監護室的主治醫生竟然也不在,呼叫後也不回,這是極大的工作失誤。當清顏這個小小的住院醫生救活這位病人之後,監護病房的主治醫師才趕回來,來了就立刻開始追究清顏的責任。
清顏知道,自己最大的責任,在於好心好意讓那兩個美國醫生“動”了自己的病人,違反了美國醫院的基本規則,而她因為不了解美國醫院的基本規則而得到了一生中最深刻的教訓,這個教訓並對她今後的行醫生涯帶來了巨大的影響。經過一夜的輾轉思考,第二天,清顏準備向管理住院醫的負責人匯報當時的情況時,那位負責人剛聽了清顏幾句話,就嚴肅對她說:“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這是你負責的病人,責任在你。”清顏知道他完全站在另一邊,袒護那個監護病房的主治醫和那兩個做了“壞事”的美國住院醫生。她感到孤立無援,百口莫辯。
從此這幾個人卻視清顏為“敵”,幾乎不再和她說話。那段時間清顏的工作和生活變得很灰色,輪到做值班(ON CALL)醫生時,要連續工作36個小時,再加上和主管及同事之間的矛盾,清顏累的心力交瘁,晚上常傷心失眠。
在美國當醫生要擔當很大的風險,人命關天,所以醫生掙錢也多。同樣的,病人的生命在醫治過程中也有很多不為人知的風險。最終治療結果是好的,那就萬事大吉。一步不慎,雙方都要麵臨命運的懲罰。而有些事,比如生命,卻永遠無法挽回。經過這件事之後的清顏,倍加謹慎小心。她瘦小柔韌的體格和精神竟然能夠承受來自四麵八方的風雨,是因為她在中國經曆過艱苦的生活,來美國又算得到了另一種文化的洗禮,更因為她在等待希望中能夠出現的一抹絢麗彩虹。(未完待續)
北美華人生活曆程實錄五、行醫風雲(下)
5、未知
做住院醫生時受“摧殘”的事情還有許多,但清顏幾乎不願再回首去想。清顏的丈夫曉明說:在美國因為醫生責任大,位置高,所以能做下來的人幾乎都是在刷下大批人之後剩下的幸運者。而各種嚴酷的情況,就是為了考驗一個醫生的生存能力,耐受能力。在這裏沒人手把手教你怎麽做,更沒有人可以無私地幫助你。就像教人遊泳的兩種方法:一種是放在淺水池裏一步步耐心教習,另一種是直接把人踢進深水池中,看你的即刻反應能力和自救能力如何。有很多來自中國名牌大學的優秀醫科學生想在美國當醫生,醫生執照考不過的,有;考過了執照,申請不到當住院醫生的,也有;做了住院醫生但受不了“摧殘”而放棄的,還有。每一次看似正常,但內心血淋淋般的考驗,都是試驗一個想做醫生的人的專業水平,意誌,和最大承受限度。你能承受下來,你就成了一個合格的醫生。
曉明的一個同事是中國一位著名醫學家的博士生,到美國後考過了醫生執照,做了住院醫,因為帶他的美國總住院醫總是出奇不意讓他回答各種問題,他的英語還沒好到對答如流,他心裏就覺得這是百般刁難。終於有一天他爆發了。一天早晨,當總住院醫照例問他問題並讓他馬上回答時,他說:“你等等,我先問你一個問題,請問你爸爸叫什麽?”總住院醫楞了一下,回答了,然後他馬上問:“你爸爸的爸爸叫什麽?”總住院醫想想又答了,當他問:“你爺爺的爸爸叫什麽?”這次總住院醫回答不上來了。這個博士生馬上大聲道:“你也有不知道的問題,甚至連你曾祖父叫什麽你都不知道,你憑什麽每天這樣問我?”扯下工作服他不幹了,就這麽放棄當醫生的追求,走掉了。
有段時間清顏也不想幹了。每天麵對著各種各樣的病人,身後還有人盯著你的一舉一動。工作關係不和諧,到處都有矛盾,讓她的情緒非常低落。但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那時候她已經熬過了最難過的兩年,再堅持二年就能成功了,因此清顏把自己的韌勁發揮到最大限度。開始的兩年幾乎沒有人教她該怎麽做。第三年她和一個印度住院醫生一起工作,那個人也受過類似的“折磨”,他給清顏出了個主意怎麽對付這些給自己小鞋穿的主治醫生。每月的月終總結時,主治醫要給每個住院醫生寫評語上報,同樣住院醫生也可以給主治醫生寫評語。曾在監護病房訓斥清顏的主治醫生,對清顏非常的苛刻,給清顏的評語也不好。清顏以前都是忍耐著,從沒有寫過他的問題,這次聽了印度住院醫生的話,便詳細地寫了這位主治醫生曾經做過哪些不負責任的事情,寫了有人可以作證的幾項事實。從那以後這位主治醫生對清顏的態度有了180度大轉彎,再也不當眾羞辱清顏了。本來清顏已經準備放棄這裏再去申請別的地方,這時因為環境暫時有所好轉,就繼續在這裏做下去。
世上有好多事情講不明白。當一些人不知道事實在誰那裏的時候,一般會相信自己所信任的人。一旦給人的壞印象留下來後,你在他們的印象裏永遠就是個差勁的人了;除非你有機會和他們一起工作,用實際工作的能力去一點點轉變他們的看法。從一件事情上可以了解人類社會關係的統一性:清顏曾在同一醫院神經眼科“輪轉”學習,那裏的主治醫生,也是清顏的“頭兒”,業務很棒,也沒有偏心。去那裏輪轉之前一些人擔心清顏可能會造成麻煩,一開始這位主治醫也說清顏的表現不行。到後來他看到清顏工作很努力,教給清顏的醫術她學的很快,90%的初期診斷清顏都能做對,眼底檢查做的也好,就比較滿意,常常誇獎她。這是第一個對清顏轉變印象的主治醫。後來清顏在做肌電圖(EMG)的部門輪轉時,學新技術非常快,工作也很努力,獲得了另一個有名氣的主治醫的好評。逐漸的,係裏一些人對清顏的印象變好了。清顏認為其實她本人工作一直不錯,一些人對她不好的印象主要是輿論造成的。
到第三年的時候,清顏已經明顯感到自己的能力變強了許多。從開始完全不明白神經內科具體是什麽,到後來能夠給到醫學院的美國學生開講座,針對具體的病曆提出治療方案,解釋怎麽對症下藥等等。有一段時間每天半個小時的講座得到學生不錯的反映。到臨畢業的時候,有一個類似於論文答辯(Grand Round)的過程,清顏挑了一個中醫怎樣治療中風的主題,準備的很充分,講完之後得到大家的稱讚。本來係裏有人是不想讓清顏按時畢業住院醫的,但因清顏的工作和畢業答辯確實做的不錯,醫院和係裏不得不發給她完成住院醫生訓練的證書。
曉明已經先一步完成整個住院醫生的訓練,加入了弗吉尼亞州漢普頓地區的一個麻醉醫生小組(Medical Group),開始行醫。清顏拿到醫生執照之後也在這個地區找工作,本來已經有幾個神經內科醫療小組想要她,結果後來卻沒有了消息。清顏一打聽,原來就是醫院的那位經常給清顏“小鞋穿”的主治醫生 — 後來她還升為住院醫生的主管(Director)— 使了壞,在想要清顏工作的地方回信息說清顏的壞話,結果清顏不能順利行醫。究其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她對清顏有成見。其實清顏有好幾封非常好的推薦信,但都擋不住這潑天“橫禍”。現在清顏深知美國和中國一樣也有一些“潛規則”,這種潛在的規則不是中國娛樂界專指的桃色內容,而是一種不同文化習俗產生的不同規矩。比如一種潛規是有關申請工作時所需的推薦信,如果對方不說你好話,就已經是壞話,如果直接說了不好的話,對應聘者來說,那就是“死路一條”。怎樣避免和消除不愉快,給人留下好的印象,是要認真努力去對待的。除了在專業上更勝一籌,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上,和在中國一樣也需要學會周旋的技巧。美國醫院訓練係統的“殘酷淘汰”方式,就象軍隊的新兵訓練,人在底層的時候,一點反抗的能力和餘地都沒有,隻有聽別人的吆喝,這又是一種潛規則。
美國獨立行醫的規則是這樣的:經過醫生執照的三次考試,再通過住院醫生“煉獄”般的考驗後,你就可以自己開業(Private Practice)。但通常的情況下是加入一個醫療小組,共同行醫(Group Practice)。因為在一個小組中病人來源早已建立好,大家可以互相照應,一起雇傭財務人員和護士,規模大,名氣也大。個人開業,費神勞力,從頭建立病人來源,一切要自己打點,單獨應付,比較麻煩。清顏一開始是想圖省事和別人一起行醫的,但因為此事起了周折,促使她考慮自己開診所,獨立行醫。
曉明說:有時候人的命運坎坷,說不上好事還是壞事,困難反而能促使個人的成功。當時有一個海軍醫院想要清顏簽合同,後來也沒成。如果那個主治醫不說清顏的壞話,說不定現在清顏正在伊拉克當隨軍醫生。俗話說,有時好事變成壞事,但有時壞事也可變成好事,這就是所謂的“否極泰來”。主治醫的一番壞話,把清顏“逼上梁山”,選擇了自己開業行醫的艱苦路程。
6、開業
做完四年住院醫生之後清顏還用了近一年的時間,複習考試拿到神經專業醫生證書(Board Certificate)。要拿到這個證書需要先通過筆試,然後再通過口試。口試分三部分:一個真病人,六個成人病曆,六個兒科病曆。第一次考筆試,那些整天“牛哄哄”的外國籍住院醫生同事都沒有考過,有些考了三次才考過,而清顏一次就過了。考口試時,因為臨床考官問的非常細,清顏出了考場碰到一個美國考生竟聽到他說“想哭”。一個月後曉明先收到清顏的考試結果,當時清顏不在家,進了家門,正聽到丈夫曉明在和清顏大學的同學通電話,等清顏接過電話聽到同學大聲祝賀她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通過了。清顏是她同年級住院醫裏唯一一個口試和筆試都一次通過的外國籍住院醫生,清顏很為自己的專業能力而驕傲。
想起過去自己考醫生執照的艱辛,找工作時麵試的壓力,和做住院醫生的煉獄生涯,清顏有悲有喜。感覺上就像三國演義裏的關公一樣,過五關,斬六將,功成名就,應該有個好的工作,得到回報了。可自從合作行醫那條路堵死之後,麵對獨自開業的現實,清顏還是感到無依無靠。好在當時曉明已經當上了麻醉醫生,收入很高,使得清顏沒有了後顧之憂。
獨立開診所,首先就是租個合適的辦公室。清顏開車到處找房子,看到一個地方就進去問,終於租到一個醫療中心(Medical Center)裏的一間辦公室,開始時每星期可以租給清顏三個半天的時間,需要投入的資金並不多,隻有幾百元的診所租金和一些小型醫療儀器。正好清顏開始也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就簽了合約。緊接著,清顏就開始為自己的診所東奔西跑:辦理開業執照手續,給自己診所起名和注冊,以分期付款形式買小型醫療儀器等。這些還比較好做,最難的是醫療保險這件事。
獨立開業,多數保險公司需要這個醫生是一個可以隨時給病人醫療服務的提供者(Provider)。這需要這個醫生在至少一個醫院兼職行醫,確保他或她的病人有緊急病情時,能送入醫院得到應有的治療,保護病人的利益。當清顏去附近的一家醫院申請兼職行醫時,醫院要求獨立開業的醫生都要有替代醫生(Backup)。這樣可以保證如果清顏生病了或家裏有事不能工作時,她的病人可由替代醫生在清顏兼職醫院裏治療。這個要求對一個醫療診所或小組來說不是問題,隻要大家互相做對方的“替代”就行了,這也是為什麽醫生們需要在一個診所或小組一起工作的原因之一。因為清顏隻有一個人,單槍匹馬闖進美國醫療係統,沒人幫忙,這要求就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
清顏把當地她這個專業的醫生的電話全部都打了一遍,沒有一個人願意當她的“替代”,因為他們都已經有了自己的“係統”,自己的病人也都足夠了,他們不想替清顏照顧她的病人。另外,當別人的替代也有風險,清顏不在,清顏的病人出問題時,清顏的替代醫生會有責任。因而,對清顏不了解的醫生一般不願意擔這個風險。清顏遍尋無著,走投無路,差點準備放棄行醫的夢想了。
可是,這麽多年一步一個腳印辛苦地走過來,汗水和眼淚流了多少已經記不清了,各種風雨困苦已經經過,眼看康莊大道已在眼前,僅僅一紙薄薄的推薦信和一個替代醫生,就成了如山一般的阻礙,擋住清顏奔走數年的前途而“功虧一簣”嗎?
清顏實在不甘心。本地的專業醫生不肯做,那麽臨近小城市的專業醫生呢?清顏開闊思路,開始翻看其他地方的醫生電話。仿佛神助一般,有一天,清顏不抱任何希望地打電話給一位也和清顏一樣是獨立行醫的神經內科醫生,請他幫忙。當清顏向他說明情況後,這位和清顏素昧平生的美國醫生比爾主動回答說:“沒問題,我做你的替代!”清顏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她簡直覺得是天上掉下了一塊大餡餅,正砸在自己麵前。而且比爾醫生也不需要清顏做他的“替代”,因為他的醫院不需要替代。他的病人如果病情轉危,直接叫救護車送其他醫院就行了。為了幫助清顏,這位美國醫生也需要申請清顏要去的醫院,過程非常麻煩,申請費三百元,清顏要替他出,但這位醫生不同意,他無償地做好了這一切。清顏如願以償,感晤到了自己人生中又一次“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好心境。
後來終於見到比爾醫生的時候,因為他本身也有點頸椎病,需要清顏給他開處方。當清顏準備用中國古老的針灸免費為他做治療時(針灸治療一般是沒有醫療保險的),比爾醫生卻婉言謝絕,說如果他需要針灸治療的話,一定要按正常規矩辦,醫療費照付。清顏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關鍵時刻有好人相助,使她的事業終於邁過了一個關鍵的高坎。
再就是病人來源的問題了。參加醫療小組工作的一個好處是病人都是現成的,不像做獨立醫師那麽辛苦,要自己“招攬”病人來就醫。打開自己的名氣,一需要耐心,二還是要自己的能力。清顏把開業所在的醫療中心裏的醫生都拜訪了一遍,讓大家認識她是誰,知道她能看什麽病,同時她也參加了一個當地醫生的俱樂部,這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後來清顏把自己的照片,信息,學習的專業,臨床的經驗,做過哪些方麵的研究,接受什麽保險,能看什麽病等詳細資料寫好,做成廣告手冊,投送給各個有可能介紹病人的專業醫生和家庭醫生,有的清顏還親自去送。
第一個月一個病人也沒有。清顏獨自坐在自己的診所裏,看著自己的專業書,非常有耐心地等待著。第二月的時候,第一個病人來了,是清顏自己的婦科大夫介紹來的。病人一堆的毛病,需要做針灸,清顏給這第一個病人的門診價錢很低,並給她做了仔細檢查,非常輕鬆地醫治好了她的病。幾次針灸之後,這個十幾年中每天沒有超過5小時睡眠的病人,現在竟然能一夜不醒睡到天亮,她對清顏說:能睡著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因為清顏既有西醫的精確診斷,又學了中醫的針灸,所以比較有競爭力。清顏是在開業之前學的針灸,拿到了針灸醫生的執照,並給當時來美探親的父親治好了“文革”時被打傷的腰病,給母親治好了長久以來的失眠症。
從第一個病人開始,也不是很快,清顏的病人隻是逐漸的增加。因病人不夠,通過丈夫曉明的介紹,一個骨科醫療診所讓清顏給他們的病人做肌電圖,這是清顏拿手的專業技術之一。於是清顏每周花一天半時間去這個骨科醫療診所做肌電圖,餘下的三天半時間看自己的病人。大約兩年以後,病人已經約滿了,清顏的收入也可以維持一個真正獨立的診所,於是她決定把診所搬到一個獨立的辦公室去。
租了單獨的專業診所後,以前在醫療中心工作的一個前台招待員也跳槽跟清顏一起工作,這是清顏的第一個雇員。現在這位秘書已經在清顏的診所做到了辦公室主管(Office Manager)並負責給保險公司開病人的賬單,她也跟著清顏一起“發展壯大”了。
開業五年後,清顏的新病人的排號已經從零到了兩千二百多號。不僅每天她看病的時間表是滿的,而且病人一般需要在兩三個禮拜前預約看病。
想起以前招護士的事情,清顏深深感受到雇用合適員工的困難。她前後一共雇過5個護士。有個護士非常馬虎,把病人的病曆都拿錯了,清顏到診室去看病人,一看病曆不對,就非常尷尬。這護士還能把病人的70跳的脈搏量成90多,錯得離譜,後來她自己辭職走了。另有一個是時間不合適,需要她來的時候,她要上課不能來。還有一個偷工減料,作假。清顏常看的一個病人有一天來看病,清顏看了這個護士的記錄就對病人說:“今天你的血壓還挺好的。”病人說:“護士沒給我量血壓,你怎麽知道我的血壓挺好?”清顏說:“記錄上寫著哪。”病人確定說沒量,清顏感到問題的嚴重性,怎麽能隨隨便便就寫一個數字?這是要出人命的。另一件事是清顏給做針灸的病人紮上針後,就要忙著看別的病人,讓護士過30分鍾後把針拔掉,但這個護士忘記了,等到她想起來,病人在最裏麵的診室裏已經躺了1個多小時,緊張的渾身發抖。好在這個病人和清顏很熟,隻是事後打電話向清顏告狀,並沒有想找晴顏的麻煩。這護士後來也自己辭職走了。
現在清顏手下有三個人幫她做事,雇用的護士也非常好,清顏比較滿意。這一切,不是一蹴而就,清顏靠著自己的耐心,細心,和平常心,慢慢領會著生活賦予自己人生簡約而又深刻的意義。
7、遺憾
雖然全程陪伴了孩子的成長,但在有些階段有些忽略或未加小心照看他,是清顏和曉明的最大遺憾。特別是在他們的兒子十三、四歲的青少年時代,曾經有過一段辛酸的往事,至今讓他們唏噓難過。
在他們夫婦兩個同時受著住院醫生訓練的煎熬時,他們把孩子送進一個私立中學,希望他能受到更好的教育。當時清顏“戰鬥”在醫院,麵臨著完成自己艱苦的磨礪,根本無暇照顧孩子,就花錢委托一個美國大孩子每天開車接送兒子上學。清顏上班走的早,在上班後會打電話關照兒子一聲,讓他起來在門外等車。但有時候事情極多一忙她就忘記了,孩子就睡過了頭。美國大孩子在門外沒看到清顏的兒子,開車就走了。於是孩子一個人在家,一整天沒有去學校。這樣的事發生了好幾次,直到有一天學校打電話給清顏,詢問孩子去哪裏了,清顏才知道他沒去上課,趕緊請假回家送他去學校。
不久,學校的管理人員開始反映孩子有性格毛病,說他有時候在黑板上寫不好的詞語,有時候和同學玩鬧時違反學校的規定等等。清顏和曉明開始覺得這是孩子的問題,反複勸說他,衝孩子發過火,希望他能改正。孩子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就一直憋在心裏。直到有一天,孩子寫了一張有很多失望灰心話的紙條,夾在書中。不小心紙條掉到地上,被同學拾到交給了老師。學校很重視,馬上找清顏來和她談,說孩子不是性格原因,他需要看心理醫生。於是清顏趕緊擠出時間來帶孩子看醫生,經診斷,確定是比較嚴重的抑鬱症。因為清顏夫婦都在忙於事業的開拓,忽略了孩子的陪護。他每天一個人在家裏,很孤單;父母東遷西移,一個孩子要在5個不同的學校周轉,不斷地要適應新的陌生環境,壓力很大。當小小年紀的兒子吃上治抑鬱症的藥時,清顏非常傷心難過。好在發現的很及時,治療的也很及時,之後孩子也完全康複。但孩子生過病的事情,像一道陰雲留在他們記憶裏。
在父母做住院醫生的那幾年,孩子曾發誓,長大絕對不做醫生。現在清顏的兒子已經是大學第四年的學生,學的是神經科學專業,準備讀研究生做生物醫學的研究。但受母親的影響,也有可能考醫學院和媽媽一樣當神經內科醫生。他將來的路程應該要比父母平坦許多,因為語言文化習俗都已經不是關口,隻是融入美國醫生行業要付出相當的努力,這對美國人和外國人是一樣的。
還有些小小的遺憾是在清顏初期開診所雇用人的時候,有一位很不錯的護士突然自動離開,讓清顏不得其解,工作也受影響。後來才明白她是覺得工資比別的地方低跳槽走的,清顏因為沒有經驗而錯過了一個“人才”,同時也認識到診所需要製定工作章程和規定。現在清顏已經做了這些,並把工資提高到自己能承受,員工也喜愛的水平,手下的人才也不會再“流失”。但仍舊有新的小煩惱困擾著她,在診所裏,雇員之間有時會有矛盾或不和,清顏就要不斷地調和她們之間的關係,使她的診所成為一個溫馨和暖的工作地方。現在,她的診所像一列步入正軌的小火車,裝載著自己可以承受的重量,穩步地前行著。
生活中,些許的遺憾都像風雨過後晴朗的但又潮濕的天氣,隻要能抵擋過這些,不久,抬頭望見的往往是令人歡喜驚訝的雨後彩虹。
8、彩虹
清顏說話非常的柔軟婉轉,聲音也好聽。與生俱來的堅韌細致和後天形成的小心謹慎也使得她做醫生這個行業比較得心應手。對待病人,清顏采取的是做好準備工作,病史、病曆、病因、病果,把所有一切講述清楚,讓每個病人都能了解自己當前的情況。很多醫生懶怠對病人進行解釋,使得病人一團狐疑再來找清顏問結果,清顏都能比較詳細地告訴病人是怎麽回事,可行的治療方法,治不了也盡早告訴病人,病人都很感激。清顏還把看過的病人資料匯集成報告,其中包括病人來看病時的症狀,初步診斷,需要給病人做什麽檢查和治療,結果如何等等。然後把報告寄給介紹病人來的主治醫生,使得許多主治醫生對清顏認真的工作態度很滿意。加上她的病人又介紹他們的親戚朋友來看病,於是她的病人也越來越多。
管理自己的診所,也讓清顏逐漸體會到自豪和榮譽感。從當初來美國時的一貧如洗為別人打工的狀況,到現在用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為大眾的健康服務,並為美國社會交稅和提供就業機會。能達到今天的這一步是多麽不容易啊!
曉明和清顏夫妻已人過中年,在美國打拚的二十年後,完全步入了“高尚”生活層麵。高,是指生活基礎水平高,他們買了二人親自設計的心儀的豪宅,下班後麵對後院美麗的海景,過著平淡真實的生活。周末和朋友一起鍛煉身體,打羽毛球,唱歌,跳舞,和打牌娛樂。以他們的工作強度,確實很需要時刻調節自己的精神壓力,把強度變成韌度。尚,並不完全指的是時尚,清顏身邊並不都是名牌裝飾。她背著實用的小包,穿著舒適的衣服,並不特意去買貴重的東西。消費的原則是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不需要考慮價格的高低。比如駕車,清顏喜歡性能極好的名牌,最近她又剛換了一輛新的萊克斯(Lexus)豪華越野車。所住的價值幾百萬美金的房子裏,有自己設計的影視廳,室內遊泳池,和大理石的壁爐,即可自己享受,也可算投資。夫妻兩個保存著他們這一代中國人樸實的傳統觀念,自己在家做家常飯,一星期在飯館吃一頓,上公共文化體育中心(Recreation Center)鍛煉身體,在家卡拉0K,到世界各地旅遊。清顏喜歡拍照,家裏牆上掛著他們到九寨溝旅遊的風景照片,不說明我們還以為是名家所攝。
人的一生,是與社會環境密切相關的。幼年的清顏經曆了中國社會那個年代的衝擊,她沒有絕望,艱苦的生活反而激起了她拚搏向上的毅力。青年時代下鄉三年,可能有些失望,但也沒有絕望,隻是在學習中等待。生活隨著時代轉折的時候,她也是平靜地摘取屬於自己的果實。出國,又是一次社會浪潮大衝擊,在意識形態領域裏,這一代人已經在中國形成的思想觀念不可避免地又受到撞擊和洗禮。當清顏走上難以忍受的學醫路途的時候,很多次的折磨和打擊依舊沒有能摧毀看似單薄瘦小的她。有的人生命力非常強盛,如中流砥柱,往往能承受壓力,換句話說是能吃苦、思想平靜深廣的人,必將能夠走上平坦寬闊的路途。
往往,在風雨之後,在路途的那一端,她會看到彩虹和澄明清澈的世界。也隻有她明白內心所經曆的追求過程,一如她臉上淡淡的微笑,安靜地、美麗地展現,在不經意的瞬間,從內心,透過清泉般眼眸,閃現出令人心動的、明麗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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