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鐵口出來,漫天的雪花,白茫茫一片,想著見到他的時候說,等我回去的時候,雪就會下。便有些不自覺笑起來,盡管一路的淚水還在腮邊留著殘痕。
這場雪下了三天了,我沒有趕上前兩場。
一直蝸居在家,悶頭寫一些不知所雲的東西。如他說的,很多年後自己看了都後悔的東西。
這座城市,我生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從心裏去愛過,它太大了,以至我要從北京城的最西北穿越到最東南去見他都覺得有些遙遠的可怕。一個多小時,和一群人坐在車裏,是我最深的寂寞。我不怕獨處,獨處的快樂,是常人不能體味的那點歡欣與疼痛。靜靜地,一個人看世界。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支持,有的隻是這份暢快的宣泄,沒有阻隔的奔流。
歲月漸短,人愈發懶惰。已經很少和人麵對麵聊天說話,有時想,我的語言表達能力是逐漸退化的,或許有一天,我在你麵前會啞口無言,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不知該如何說。當我越來越把自己囚禁在文字中的時候,我發現我與這個世界隔得越來越遠。
過去的冬天,我拒絕了無數次邀請,借口重複得我自己都覺得荒唐而可笑。可是早晨接到他的電話,看見他的名字,心底是莫名的興奮。我喜歡他,不僅僅是喜歡他文字裏奔流不息的狂野氣息,那些張牙舞爪在我麵前撕裂的情感。還喜歡他這個人,坐在你的麵前,如水般清澈而過。
所以這樣冷的夜晚,我還是乘著地鐵出來了。最後一次坐地鐵都忘記是什麽時候了,隻記得那時還是紙質的車票,而今地鐵裏的檢票口都純電子化了,我有些不知所措。電話裏,他說別開車,路麵結冰太滑。
該坐哪條線才能到他那裏?上了車才想起這個問題。北京的地鐵忽然多出來那麽多條線路,以至我都不清楚我該選擇最近的還是該選擇最方便的路線。
把硬幣在手心裏翻來倒去,攤開,是正麵,於是選了最方便的,隻換乘一次的路線。
上次見他都快一年了,也是初春,隻是沒有今年天氣如此的反常,倒春寒來的迅猛,幾乎都不叫人有回神的時間,準備壓箱底的冬裝又翻了出來裹上。
下車,向北,是他短信裏說的,短信裏沒說的,是他與我同一趟車。所以當我還在緩慢上升的電梯上張望他是否在地鐵口等我的時候,他已經從背後把我抱住了。
還是第一次見他的樣子,胡子還是那麽可愛,仿佛他的標簽一樣貼多少年都不走樣,隻是頭發又多了些花白,看著叫人有些心疼。時間是一個很可愛也很可怕的東西,它會叫你在漫漫的日子中明白很多人是你愛的,很多人是不值得你等待的。它會給你無盡的惆悵與哀傷,也會給你無盡的快樂與驚喜。
他從倫敦走的時候,倫敦遭遇了十八年最強的一場雪,我說,原來北京的這雪是你帶來的。北京,這個冬天都幹冷的叫人覺得可怕。而他恰好來了,從遙遠的倫敦帶來了這場久旱的大雪。
談他的小說《北京植物人》,已經被翻譯成了許多國家的文字出版發行,在過去的一年裏,許多國家的主要媒體都毫無例外地把此書推介為零八年的優秀書籍。可是,這本書,卻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在中國麵世。想他說這些的時候,心裏不知是怎樣的滋味。不敢問,輕飄飄過去,沉沉壓在心裏。
從林白談到殘雪,越談便對時下的文學越絕望。他問我為什麽不寫小說,我說我怕吃苦,寫小說太辛苦 ,如同構築一棟房子,設計時的喜悅都被漫長的添磚加瓦耗得一絲快感都沒了。我忍受不了這種漫長的折磨,我喜歡心至筆至的文字,叫我去為一個故事搭建那麽多的工程,我想想都會望而卻步。他給我推薦了英國作家澤巴爾特,說我們的文字風格相近,走他的路線寫小說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我信他說的,我不信的是自己的恒心與毅力。這點當時沒有敢說出來,我怕自己的這些壞的毛病在別人麵前一覽無遺。
生活在沒有過去與未來的日子裏。他說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因為這就是死亡,一個人已經從精神上死去了。可是,很多人是不在乎的,沒有靈魂的人總是比我們活得看似更快樂。而我們在靈魂中糾葛,撕扯,碎裂,黏合,無止無休。
正如,如果沒有遇上他,我便不會再想一些血腥和殘酷的記憶,那些疼痛會叫人肌膚都潰爛著消失的。如何,他肯這樣在血泊中行走,那些記憶中的血紅,叫我每次走過那座廣場都寒栗而痛。他說二十年,必須寫些什麽,做些什麽,我默然,我的心被他一下拋到了那麽久遠的記憶中去,那時的我正初中畢業,我們被嚇壞了,那時的每一個經曆過的人都被嚇壞了,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會走向哪裏,隻是那些火,那些血成了再不能塗抹掉的記憶。
他說這是責任,很多時候,我們大多的人是忘記這兩個字的。當我們在物質中窮奢極惡時,人是和動物無異的,都是在爭奪世界上存在的資源,僅此而已。可是,總有些人如他一樣去保存記憶的,否則很多年後,就是這些現在對此不屑一顧的人都會鄙夷我們。是的,一個用文字書寫的人,如果都不肯記憶,那麽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悲的嗎?
這個夜晚冷得徹骨,從飯館出來夜色深濃,這樣的天氣,一向車流如梭的城中心,也人影稀薄得如這流動的空氣一般。在這些記憶中行走的人該有多堅忍的心才能不致倒下。我望著他,這樣一張被歲月雕刻得愈發棱角分明的臉,還是這樣充滿了柔韌的堅毅。
他的家和他的人一樣透徹明朗,有一些古典的中式家具,簡單卻不失凝重,為這純白的房間增添了些厚厚的踏實感,他說真正不被擊倒的人是如激流中的巨石,無論如何衝刷,它都在那裏。這間房子空曠,卻有堅實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也許是因為那些文字,也許是因為在路上我們說的那些話。
這個夜晚本是美好的,從他的露台能看見對麵朝陽公園的夜景,不清晰,卻水霧般朦朧的可愛,伴著藍色港灣的湛藍色燈火,格外有一份秀色動人。
可我們的話題卻不能從美好開始與結束。在意外中,竟然得知他見過楊子立的夫人路坤,真有些不敢相信,世界小的轉身便可碰上彼此。他說起那個瘦弱的女子,是那樣的敬佩。古往今來,中國從來不缺乏叫人敬佩的女性,她們看似柔弱的軀體卻支撐了一個民族的堅強,在很多男人不斷的退卻中,許多的女人堅強的站起來的,被迫中的頑強與堅韌更叫人充滿了敬意。她們本是可以躲在男人的背後享受一時的安逸的,她們也完全可以在絕境中給自己找一個全身而退的理由,而不必承擔任何的道義上的責任。
可是,她們往往叫人意外,表現的堅貞與不屈就是那些劊子手也要低下冷酷的頭顱。
如林昭,是他最欣賞敬佩的女性,以一己之身與整個國家機器對抗,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裏,連男人都失去了抗爭的勇氣,而她卻用自己最後的一滴血書寫下浩然的長詩,這些不屈的靈魂,叫我們這個社會不至於真正的淪陷,不至於在渾噩中荒度餘生。他說中文獨立筆會的文學獎無可爭議地命名為林昭獎,林昭是一個極有才華的女性,她的詩歌可以叫任何一個當下的詩人汗顏羞愧。
如路坤,這個從丈夫無端被捕入獄一直堅持在高牆外奔走呼籲自由的女子。她爭取的自由,看似與我們毫不相幹,但是肉體的消失在一個沒有話語權的社會裏是多麽簡單的事情。她去做了,在威逼與恐嚇中一直在做,這份無畏叫曾經對她那麽熟悉的我都感到陌生。我以為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安分過一個簡單的日子便是她最大的追求與夢想。當厄運來臨的時候,她那小小的身體裏爆發的勇氣,真叫人無比震撼。為了自己的丈夫還有千千萬萬失去自由或者正失去自由或者將來可能失去自由的丈夫們而奔走。
想到自由的日子,想到一個活生生的男人被憑空剝奪去的8年生命,我真恨不能長哭。他說,該為子立的重獲自由做些準備,這是有意義的事,必須做。
我不知道,在我看見隔了八年的子立我會不會哭,但是內心那些滾動的淚水,不可遏止的奔流。
在他麵前,我還是忍住了這一切的淚水,他看見的淚水太多,或他自己流過的淚也太多,我不能在他的麵前如此沒有節製的哭泣,我從他的臉上把目光收攏,再向遠處的夜色望去,期待夜色的寂冷,給我的心靈帶來少許的平靜,這樣,在離開他身邊的時候,我的淚水才能奔湧而出。
站在街上,等出租車,大片的雪花還沒有下,細碎得落地即化的雪粒撲打在臉上,一陣寒顫不止。他輕輕地為我把圍巾攏緊,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清澈與明亮,在這個春來冬又至的夜晚,有些溫暖的感覺,和一些寒意的淚水一起經過我的身體。
到地鐵裏,售票員叫我抓緊時間跑下去,最後一班地鐵馬上就要經過了。
車廂裏幾乎看不見人,於是我閉上眼睛,讓那些所有的淚水與感動傾瀉而出。窗戶上我的影子,比朝陽公園的夜色還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