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衛視報導上海的舊區改造,提到上海的棚戶區和老舊的裏弄裏麵還有56萬隻馬
桶。如果以一戶四口人計,那麽就是說還有二百多萬人還在過著沒有衛生設備的日
常生活。我每次回上海見親友,都有機會洗耳恭聽各位近年的發達史。眼見得周遭
再也找不到還沒有置產的親友;出門許多人都以車代步;更多人的孩子還在讀小學
呢,銀行裏便已存下了以供孩子日後留學的雄厚資金。在這些意氣飛揚的臉麵背後,
我再也沒有想到這個城市裏還有二百多萬隻還得坐在馬桶上麵受罪的屁股。
過去的這十年,上海的發展實在是太快了。不要說我這種離開上海多年的人回家認
不得路,就是從不離開上海的人也被這樣快速的發展衝擊得找不到北了。裏裏外外
的上海人都有點被這樣的速度衝昏了頭,恍惚之間仿佛象一個被遺棄了多年的孤兒
找到了已經去世的傳說中的親娘,並且認定這個親娘在世的時候不僅有幾分姿色,
而且還有點歐化的貴族的家底。於是在昔日的法租界內的淮海路上,走個三五步就
可以迎頭撞上一個新安置的雕塑,當然塑的乃是白種人的模樣。就連偏遠的新蓋的
小區,原先種著大米和青菜的地方,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們也玉樹臨風地一字排開,
憂鬱地盡職地守衛著與他不甚相幹的東方的老百姓。關於這方麵的報導實在太多,
多得人們以為上海從來都是如此風流典雅浪漫的了。如果鏡頭不曾對準那些棚戶和
舊裏弄,我們都不大知道大衛們的背後還有56萬隻馬桶與之並存,而且幾乎已經忘
記我們的親娘除了留給我們一口洋徑邦之外,也還給我們這個城市留下一大片馬桶
的。
我小的時候雖不曾受過沒有衛生設備的苦惱,但是馬桶的妙處,我倒還是領教過的。
最早見識馬桶,是在我小學的朋友家。她家住在南京路上的一條小弄堂裏。如果你
不是上海人,如果你從南京西路開端的靜安寺一路逛過來,路過梧桐參天的靜安公
園;在常德路口你可以看到張愛玲從前住過的愛丁頓公寓;在銅仁路口你也許會去
曾經是上海唯一的咖啡館坐坐;她的對麵是一棟俄羅斯風格的建築,那是從前的中
蘇友好大廈,中蘇翻臉以後叫做上海展覽中心,後來又跟人家要好了,於是名字再
改回來;然後,傳說中的熱鬧的商業的,用上海人的話說是“屎也賣得脫”的十裏
洋場便從眼前展開了。於是你先是看到陝西路口的平安電影院、接著是梅龍鎮酒家、
蘭棠皮鞋店、鴻翔服裝店、培羅門西服店、凱司令西點店、王家沙點心店。。。你
一路走下去,和南京路上的好八連頭朝進城一樣,直看得你頭昏眼花,興奮莫名。
但你決計想不到,這一路洋風洋調的邊上,還有一些不起眼的小弄堂。你若閃身進
去,即刻會發現此地原來是“別有洞天”的。
這些弄堂的路麵是小小的鵝卵石鋪成的;弄身極窄,兩邊曾經刷過白粉的灰牆上爬
滿了青苔和酶跡子;水落管子的邊上有時會寫著“不要在此地大小便”;牆裏偶有
人家種著夾竹桃,沒有什麽香味的,粉紅的樸素的花,被細長的綠葉托著,閑閑地
伸到牆外來,仿佛是一個有意無意的邀請似的。於是你也有意無意地去串個門。推
開黑沉沉的木門,迎麵是一方小小的潮濕的天井,圈在一周矮平房之間。天井的地
是青石板的,角落裏有一個大家共用的水龍頭。每家的門口都放著一個煤球爐子,
如果火生得恰到好處的時候,煤球爐子的味道其實是不討厭的, 那是一種家常的溫
馨的氣味。你這樣一圈打量下來,正要疑心自己是否到了某個江南小巷的小戶人家,
卻一眼瞥見了家家戶戶的窗簾。那些窗簾並不是隨便扯上的一截花布,就象凱司令
的落地長窗一樣,那些窗簾是兩層的,裏麵是一層薄薄的白紗,外麵則是一層厚厚
的深色的絲絨。於是你才錯愕地發現這裏原來是上海,十米開外的地方是車水馬龍
的南京路呢。
我的朋友便是住在這樣的地方。她領著我穿過黑暗的走道到她的家。即使是大白天,
開得門來也覺得屋子裏的光線很暗,而滿堂的紅木家具卻又讓人眼前一亮。時隔多
年,我仍然記得她家的兩件家居。一是她父母的床。這裏要聲明的是我並不是不懂
規矩,隨便亂闖別人臥室的孩子。隻因那時的上海許多人家隻有一間屋子。一腳踩
進門,別人吃喝拉撒的大概便盡收眼底了。那床的床頭和床尾都鑲著半人高的鏡子,
望著一邊的時候可以看到自己的後腦勺。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家具,“稀奇勿煞”地
打量許久。現在想來那其實是一張非常香豔的床,卻不能放在一個比較隱私的地方,
不知她父母可有尷尬過?也奇怪這樣的東西竟能躲過文革,安然無恙地藏在這樣的
陋巷裏。另一件,是她家的梳妝台。不知為何,那張梳妝台沒有緊貼著牆角放,卻
置成一個斜角,在梳妝台後麵留著一方空間。後來我想上廁所了,同學引我到梳妝
台的背後。這才發現原來那裏赫然放著一隻馬桶。我雖已久聞馬桶的大名,那倒還
是我第一次享用。沒有料到馬桶邊上的一圈木頭是那麽窄的,我生怕放心坐下去會
把它坐翻,於是隻好半蹲著,仿佛紮一個馬步似的。及至現今,我也沒有弄明白,
用那玩藝,到底可不可以寬心落座的。如果分析一下馬桶的受力問題,針對不同體
型和體重的使用者,找到相應的最優的落座角度,並且建立一個數據庫以便使用者
查找,想來也是一個不錯的博士論文題目吧。
然而並不是所有沒有衛生設備的上海人,都要麵對坐翻馬桶的難題的。有些人家幹
脆不用馬桶的。讀大學的時候,一大夥同學到一個住在閘北旱橋那一帶的男生家去
玩。那裏的居民從前多數是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那裏大多數的房子是不帶衛生設
備的。他們的家雖然簡陋,但是非常幹淨,進門得脫鞋的。我們這夥鬧哄哄的孩子
們在他家的門口歪歪斜斜地留下一大堆散發著可怕異味的臭鞋子,便順著陡峭的樓
梯嘰嘰喳喳地爬上了他家的閣樓。到了現在這個常常考慮到保命問題的年齡,其實
我會擔心這個閣樓會承受不住這一大群人的重量。而當時,這個問題過都不曾過一
過腦子。而且,即使當時閣樓塌了下來,以我們的年輕和興致,我們也一定會興高
采烈地人仰馬翻下去的,並且還會等著第二天一身繃帶地在校園裏招搖過世 --- 那
可不是酷到極點了麽。在閣樓上,男生都席地而坐,我們女生受點優待,坐床,而
且是他和他哥哥睡的床。奇怪的是,我們坐在那裏竟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妥。回頭想
想那個物資虧乏的年代可真是一個純真的年代哪。
年輕男女在一起總是有特別節目的。男生格外地幽默和健談,女生格外地含蓄和害
羞。大家東拉西扯地講了和聽了許多笑話,吃掉幾大堆瓜子,喝掉幾大瓶汽水以後,
小腹開始有壓迫感了。糟糕的是,他家沒有馬桶的。男生好辦,隻見他們一個個魚
貫而出,不消兩分鍾,又一個個魚貫而入。女生就有點麻煩了。同學指點說,出了
弄堂口,左拐右拐右拐左拐地走上十五分種的路,有一個公共廁所的。路雖遙遠,
但總不能把自己憋死吧,於是我和另一個女生便上路了。哪裏知道,到了那裏,我
的同伴突然發現她的大姨媽來了,我們又都沒有準備衛生巾。她既蹲在那裏了,我
隻好去買衛生巾。那一帶我實在不熟,路更是屈裏拐彎。我生怕找到了煙紙店回頭
又找不到廁所。為了讓我的同伴少蹲一點時間,最佳的方案乃是打道回府。於是我
左拐右拐右拐左拐地跑回同學家,偷偷地把他的姐姐拉到邊上,象是地下黨接頭一
樣地接過衛生巾藏好,再左拐右拐右拐左拐地跑回公廁。可憐我的同伴還乖乖地蹲
在那裏呢。看著平時那個神采飛揚的她此刻那副老老實實的模樣,我忍不住大笑起
來。在排泄問題上,真是任誰都驕傲不得啊。那時我們實在年輕,她蹲了二十來分
鍾,既沒有腿腳發軟掉將下去,站起來的時候也沒有眼冒金星,隻拍一拍屁股就走
人了。
除了用馬桶或公廁解決問題之外,用痰盂也是一種應付的辦法。有一年我舅媽搬了
家,從一條清靜的小弄堂裏的一個小亭子間,搬去一條嘈雜的大弄堂底的一間大廂
房。這樣以小換大的搬遷,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們家從此用不上抽水馬桶了。
搬了新家,裝修停當,自然是要請一幹親朋好友去作客的。那是一個夏天,我是第
一次有機會去見識那樣舊式的石庫門弄堂。站在弄堂口往裏一望,但見得小塊的紅
磚砌的牆,灰色的水泥的尖頂,左右兩邊各十幾排屋子一路齊齊地深達弄底。若這
是一條剛剛造好的弄堂,那它還真是整齊漂亮的,在江南暮春初夏的細雨裏,正是
適合打著油紙傘的丁香姑娘款款走過的背景。隻是被人毫不愛惜地住了六七十年之
後,這裏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弄堂口胡亂地蓋的幾個違章建築,就已經讓人眼花撩
亂了。左邊蓋的是個公用電話亭,石灰糊的牆上都還看得到草莖,後麵跟著修鞋的、
配鑰匙的、裁縫的小攤;右邊蓋的是一個倒馬桶的公共廁所,後麵跟著垃圾箱、泔
腳缽鬥,一路上蚊蠅擾人,氣味不雅。再加上弄堂裏坐滿衣冠不整的乘涼的人;角
角落落裏堆滿沒有用又舍不得丟掉的舊家什,直看得人替當年的那個建築師惋惜。
若他還在世,看到自己精心的設計被後人住成這副亂世的模樣,不知要如何扼腕歎
息了。
但是舅媽家人口增多了,換房隻求大,環境是講究不得了。多了幾個平方米,在寸
土寸金的上海,是絕對值得置一桌上好的酒菜大肆慶祝一番的。我想我那一晚一定
是受了舅媽喬遷之喜的感染,吃得太多了。我的腸子不爭氣地攪動起來,劇烈到我
放棄了憋到回家的念頭。於是我隻好讓表姐領我到樓梯底下,在一方布簾擋住的痰
盂裏留下了黃金萬兩。當我從痰盂上站起來的時候,人是一下子覺得輕鬆了許多,
然而頭痛的問題卻接踵而來:我該如何處理這痰盂裏的一堆寶貨呢?我們家與舅媽
家很親,想來我三歲之前,一定是理直氣壯地讓舅媽打理過我的金銀財寶的。然而
舅媽雖然疼我,其時我已成年,再是個嬌嗲的表妹也知道斷沒有留這樣的寶貨在人
新居的道理。於是我隻好在夏夜乘涼的鼎沸時分 --- 足蹬五寸細高跟鞋,身穿曳地
長裙,臉上娥眉淡掃、朱唇輕點,頭上發髻高挽,而手捧澄澄黃金,穿過滿滿一弄
堂下軍棋的、搓麻將的、打大怪路子的、望野眼的、吹牛的、吃泡飯的、尋相罵的
各色人等 --- 硬著頭皮朝弄堂口的公共廁所挺身而去。那一場秀走下來,我自然得
到了空前的回頭率,從此倒也自信心大增了。然而凡事總有正反兩麵的,現如今我
得了便秘的毛病,想來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因為自從那次走過貓步以後,我絕不敢
再“隨家大小便”了。
現在我離開上海已是多年,走的愈久、愈遠,對家鄉的眷戀亦愈深。若與俊男獨處,
我的心思倒也未必轉到風月上頭去,可是若是東方明珠的影子在眼前一閃而過,我
就立刻是要犯思鄉病的。千禧之年去香港玩,在銅鑼灣的一家中文書店裏,看到了
一直想讀的王安憶的“長恨歌”。第一章,王安憶寫的是上海的弄堂。她仿佛是個
國畫家,用白描的筆觸,描繪黎明的時分,上海的弄堂如何從微光裏蘇醒,鴿群如
何在這個灰樸樸的城市上空飛翔。一時間,那些有關故鄉的記憶紛紛揚揚撲麵而來,
我的心懸浮起來,在一片蒼茫之中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眼淚卻不聽話地湧了上來。
我趕緊放下手裏的書,不敢再讀下去。就是這樣的,對於故鄉的懷念,總是我的情
感裏最脆弱的所在。可是比起上海的洋氣來,我更念及上海的馬桶。那是更帖近從
前的上海生活的芯子的。
上海的洋氣,果真該讓人那麽得意麽?思想起來,那其實也就是當年我們年老體弱
的外公,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孩子,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被洋人拉去強占了。
如今留下幾個混血兒,長著奇異的圓鼻子和藍眼睛。因為他們生得美,教養也好,
眾親戚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起這幾個混血的孩子來。洋人當年橫行霸道而來,掠奪
的同時卻也留下了外灘、聖約翰、洋行和其他的種種。我們不得不承認,其實是被
洋人欺負過,上海才比別的城市更發達一些的,這是弱勢文化的無奈。隻是漸漸地,
無論是我們的外公還是其他的親戚,都隻曉得因為有這些個混血兒或得意或羨慕或
妒忌,提起這些人的來曆,當年的恥辱竟是一筆帶過,甚至於淡忘了。這才是我們
這個弱勢文化裏讓人痛入骨髓的悲哀。背負著來自弱勢文化的這個沉沉的十字架,
眼下在這個強勢文化的社會裏討生活,每天走在上海鮮見的一片藍天白雲之下,卻
總也覺得自己是一個亞細亞的孤兒。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生活快樂一點呢?或者下次
回家的時候去舊貨市場淘一隻紅木的雕花馬桶來吧,重新油漆了放在客廳裏當古董,
等洋人朋友來作客時,一定要請他們來瞻仰瞻仰我們的國粹。而且一定要當麵質問,
“我們從前用這麽精致的器皿來盛排泄物的,你們有過嗎?”
寫於2003還是2004, 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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