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靜景畫

姑且稱它為北街吧,其實並不確切,街的概念好像總應是小小的、窄窄的,姿勢輕盈、態度安詳,帶著點獨有的持久的風情。但這是墨爾本南麵一條南北走向的繁忙交通幹道,大馬路,長長的,一頭通往某個比較靠近市中心的風光無限的海灘,一頭銜接起另一條更寬闊更繁忙的交通主道,南來北往,終日車流沉重擁擠,顯得又轟轟烈烈又倉促匆忙。
 
此處要重點交待的隻是其中一段,極短的一篇章節,從某個十字路口起至某個火車道口止,也就區區 的距離,道路兩旁集中了些小店鋪,自然而然便形成了一角微型商業點。
這個商業點的存在有些年頭了,隸屬的街區是傳統的中產老街區,成熟飽和,發展的空間很小,如今更加停滯不前。處於這樣的主體背景中的小商業點也是保守的,不能說沒有變化,至少變化得不顯著,無論從商用建築物本身的外形格式到店鋪的陳列裝修布置都帶上了些遲暮的味道。但這種遲暮是見識過風霜經曆過歲月的,有溫暖的細節有動人的故事有紮實的根基,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商業點因生活的沉澱默默成就了一種經久的風貌,繁忙大馬路上 公裏長的一篇短章節竟渲染了些小街的氣息。
即使整天置身於車來車往的熱鬧之中,小街的氣息依舊親切樸實不顯浮躁。站在街兩旁的商店裏望出去,夾在其間的洶湧的車流不過是眼中一道流動的風景,它的有聲有色是眼睛的盛宴,跟填飽肚子毫無關係。嘴巴償到的好滋味,要靠一天一天心平氣和地堅持,一點一滴地辛勤耕耘。
這日子實在就是平常的,甚至還有些寂寞艱難。小商業點所在的路段生意其實並不旺,周圍臨近街區的二條商業街近年來發展勢頭迅猛,漂亮摩登的商店開了一家又一家,人丁興盛,主要的居民客都被分流到那二處。靠過路客吧,臨時在路旁停車一位難求,並且隻是單純的交通要道而非商業街,缺乏吸引力,所以大多數人總帶著匆匆過客的漠然的心態,極少由於顧盼流連而停下腳步。車馬不稀門前卻冷落,北街上的這個小商業點所處的地位著實尷尬,被熱鬧包圍著卻又被排斥於熱鬧之外,總之,它是被忽略的。
然而,被忽略亦無須抱怨,日子總歸朝前一天天地過,別人可以忽略你但你絕不可妄自菲薄自己的生活。對於眾多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來說,在被忽略中努力、堅忍、從容地生活是種常態,至少要認認真真。
 
就在小商業點起始的那個十字路口,四個角上分別是麥當勞、肯德基、一家私人診所和一家燈具店。前二者是實力雄厚的連鎖生意,傲視一方屹立不倒。
私人診所從前由摩根醫生經營,一棟氣概非凡的二層樓英式老房子,有著氣派厚重的旋轉式雕花木樓梯,同時整個空間也從早到晚充斥著過往車輛嘈雜的轟鳴聲。摩根醫生把樓房一分為二,樓下作診所,樓上住著他自己和太太以及四個孩子。摩根醫生始終兢兢業業地為社區居民服務著,他的白衣生涯直到四個孩子長大成人夫婦倆搬至某個鄉下小鎮享受真正的安靜悠閑的鄉村生活才劃上句號。
診所後來由另一名醫生接手經營,一晃又有近十二三年的時間飛逝而過。小樓更舊了,外表卻依然雄赳赳的,它仍然忠實地履行著診所的職責,或許不是每個走進去的病人都能被治愈,但至少可以時時獲得關懷和安慰。
 
燈具店算是幾十年的老店了,生意不見得好也頑強地生存了下來。燈具店的玻璃櫥窗上終年張貼著半價的廣告,不知真假或許隻是招徠顧客的手段,帶著些微狡詐,但到底花了心思在經營。
 
從燈具店往火車站方向走,一路上有藥房、理發店、幹洗店、書報亭、舊貨鋪、菜蔬店、小超市、郵局等不一而足,種類還蠻齊全,到緊鄰火車站的一頭甚至可以看到一個小酒吧。
雖然夜生活在此處不成氣候,小酒吧的經營狀況倒頗為出人意料地有著高上座率。老板動足了腦筋,每晚邀請不同的駐唱歌手表演,客人邊吃邊喝即興再和著音樂舞上一曲,很放鬆很盡情,所以盡管火車頻繁呼嘯而過之聲振耳欲聾卻並不妨礙客人的勃勃雅興。這是小商業點裏唯一散發著夜生活氣息的一家店,周圍的沉默凸顯出它的孤零零,但並非格格不入,人們的感情有時迫切需要一個宣泄的口子,所以它的存在竟是十分理想化的。
 
此間的郵局在界麵上最有來曆,早在1850年就開設了,後因故關閉了一段時間,關了又再開,如今輾轉到了一名澳籍越南裔東主手裏。這男子在越南人中是少有的英挺高大,外表討人喜歡,而郵局的顧客又大多是本區的,一來二去混得麵熟了,便時常有女顧客跟他聊天搭話。偏偏聊的話題是男人感到無趣但從女性的角度講則帶著點親昵發嗲的意思,比如問他:“你喜歡我身上的新外套嗎?比起上次穿的那件大花的,哪件更適合我啊?”可憐的郵局老板怎麽記得住這種瑣碎的事情,認真想了想,答非所問地說:“你的這件外套跟你的包蠻配的,挺好看。”女顧客聽聞頓時雙眼放光沾沾自喜,卻沒注意到回話者微窘的臉色。如此不傷大雅的微妙問答幾乎每天會在郵局上演,這老板是聰明的,分寸把握得極好,一方麵穩健自持如謙謙君子,一方麵又表現得溫和體貼不讓顧客感到呆板無趣,緊緊抓住了顧客的心。
 
小超市也是曆史悠久,但其影響力剛好跟年齡相反愈來愈行漸式微,少見有人去那兒買大堆的東西,不過臨時補個缺而已。店是老店,東主卻換了幾撥,最新上任的老板是個清秀帥氣的中年男士,一看就缺乏類似的經驗,努力地整天泡在店裏驗貨點貨理貨熟悉著商品情況。晚間熟食製品部缺人手他親自上陣,手持鐵叉替客人裝烤雞。雞是死的,到了他的手裏好像活了起來,在鐵叉上轉著圈橫豎不聽使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被塞進紙袋子。他自己發窘,客人報以微笑,幹什麽事都有個學習的過程,努力就好。
 
小商業點裏頂多的自然還是同食物緊密相關的店,民以食為天嘛。前後兩頭各有一家魚署店,一家由亞洲人經營,一家的店東則是對年輕的澳洲小夫妻。這樣相同類型生意的競爭,一般說起來西人的店總要更忙一點,可不知什麽原因,那對澳洲小夫妻的店就是冷冷清清,二人經常麵對麵幹瞪著眼。煎熬了一陣子,終於在玻璃櫥窗上打出了一行大標語“Bill is back”(比爾回來了)。Bill乃何方神聖,有著起死回生的魔力嗎?
Bill就是個腆著大肚子的普通胖老頭,愛笑,愛跟客人嘮嗑,尊重自己的本職工作,經驗豐富,手上的活幹淨利落沒得挑。他普通得叫人歡喜,笑容那麽溫暖,大大的酒糟鼻在他的笑容中紅光煥發,象一球球豔豔的糖葫蘆山楂,閃著膩膩的糖霜的光澤,甜蜜又平和親切,令人忍不住想啃上一口。比爾不能起死回生,然而比爾有親和力,客人來了不想走,去了會再回來。
 
魚薯店連著數過去便是一對阿富汗父子開的烤肉卷餅店,做生意太缺乏招徠顧客的手段,也許料真價實,但隻知道守株待兔,店麵裝潢簡陋,連櫥窗上貼的菜單都是自己臨時用白紙打印的一點不鮮亮,引不起人們購買的欲望因此門可羅雀。他們的店開到很晚,晚到其餘的鋪子都關門了才能做上幾筆生意。父子倆麵朝窗外默默相守而坐,那無所適從的望眼欲穿在臉上鐫刻出深深的迷茫空洞的神情,不期然地竟浮突出一絲木納呆滯。這情形讓人看了心頭略略酸楚,他們兢兢業業得如同勞模,可到底能支撐多久呢?
 
生存實在不易,特別是餐飲行業競爭太厲害,想吸引顧客的注意力非得具備與眾不同的賣點不可。比方街麵上的一家牛排館,始終如一堅持碳烤的特色,至今也有幾十年的曆史了。還有一家中西合璧的素食館,就在“素”字上下功夫,慢慢贏得了口碑保留住了固定的回頭客。說起來,餐館的生意要比速食店更難做,尤其是在這個地界上,但在芸芸眾生默默小人物中多的是聰明人,聰明加勤奮,離成功終究會更近一步。
 
要說到小人物的聰明有趣,必須提一下那家麵包房,小小的門臉,窗明幾淨。每天傍晚打烊前都由一個中年女員工把玻璃櫃台、麵包陳列架、桌椅板凳、咖啡機、杯盤碗碟等大大小小的東西擦拭得光可鑒人。每日早晨天還蒙蒙亮,麵向馬路的一側櫥窗裏就擺滿了新鮮鬆軟香氣撲鼻的麵包糕點,圓的方的扁的煞是誘人。可有時也會出現出人意料的東西,比如一尊惟妙惟肖的長尾巴的“蜥蜴”,金黃的身子,一棱一棱深深的波紋狀的鱗片,尖尖的腦袋上用黑芝麻點著二粒頑皮的小眼珠,這樣的麵包不是更生動更活潑更象藝術品嗎?麵包沒有標準的形狀,人生沒有固定的模式,好與壞的差別有時隻在於是否遵從自己的心願去生活。
 
對默默堅持的小人物來說,存在的現實意義並不在於以擁有和付出、得到和失去作為單純的價值評判標準來衡量人生成功與否,鄭重其事地生活,才是對自己對人生致以的最崇高的敬意。
 
北街的靜景畫,有物有人有事有生活,日子在畫麵中緩緩流逝,歲月在畫麵中悄悄累積,這緩緩和悄悄都是靜的,卻靜得鋒利,一筆筆纖毫畢露地雕刻著人生的況味與真諦。
 
北街的靜景畫,畫的其實還是人生,雋永生動,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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