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個屋簷下之三 --- 樓下的莊大哥

 

樓下的中國同胞才搬進來沒幾天,我就覺得公寓樓裏一下子喧騰了不少,統共才三口人,一對三十幾歲的夫婦帶著個豆蔻年華的女兒,唱的卻是台鑼鼓聲聲的歡實好戲。女兒倒還算文靜,夫婦倆可是愛說愛笑,講話全大著嗓門,隻要從他們家窗台前經過,滿耳朵嘎崩脆的熟悉的普通話,女的口音裏還夾雜著正宗的東北味。

中國同胞家從廚房至客廳的一溜窗戶正對著公寓樓外的停車棚,所以屋裏有啥熱鬧的動靜外麵其實聽得清清楚楚。這夫婦倆喜歡交際,朋友多,今兒一撥明兒一群,晚飯時分團團圍坐於廚房裏,又吃又喝還動不動就穿插一段冷笑話小幽默,一時間隻聽見油鍋劈裏啪啦地暴響,觥籌交錯之聲伴隨著笑語陣陣,噴香的炒菜味彌散在空氣中,這日子過得,可真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我有時會忍不住伸頭向他們家廚房裏張望,夜裏燈光明亮,透過薄紗窗簾依稀可見高朋滿座誘人佳肴滿桌的情形,心裏羨慕不已,希望哪天我也能有幸坐在這張桌前熱熱烈烈地感受一下才好。這兩口子的性格都那麽爽朗大方,熱情好客,肯定是不乏味會生活的人,況且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近鄰,能跟這樣的人交上朋友,在異國他鄉的寂寞定能清減不少。

說來也巧,幾天後,我家收到一張莫名其妙的信用卡賬單,抬頭的確是我家先生的尊姓大名,用漢語拚音撰寫的中文大名,當中還夾雜著他的英文名字,Mr.××Zhuang(), 信封上的地址也清楚明白,什麽區哪條路幾號門牌,一目了然,除了缺少一個房間號。

我先生包括我在內從來沒有申請過這種信用卡,所以銀行也不會張冠李戴把信息資料搞錯,隻能屬郵遞員誤投,不過“誤”得實在太巧了,同住一棟公寓樓又必須是同名同姓同性別的中國同胞,除了樓下那位先生還舍“他”其誰啊?

順理成章的,我們兩下裏便交了朋友。樓下的中國男同胞不僅跟我家先生五百年前是一家,連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都取得一模一樣。更妙的是,這個莊先生居然乃阿拉上海老鄉,在上海時從來沒謀麵的機會,飄洋過海不遠萬裏到了澳洲墨爾本卻住了樓上樓下,讓人生出上海大而世界小的奇妙感想。

樓下的莊先生年紀虛長幾歲,我便稱呼他莊大哥。莊大哥身材彪壯,體格魁偉,一看就是那種精力旺盛身體倍兒棒的主,絲毫沒有一點上海男子斯文秀氣的影子。雖然外形上略嫌粗枝大葉,倒也自有番雄赳赳的氣概,跟他太太那種典型的豐滿圓潤高大的東北女子形象般配得要命。這一家子,真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老古話,無論性格外貌都透著股琴瑟和諧的味道。

沒過多久,一日在樓道裏偶遇莊大哥,他熱情地張羅著邀請我們到家裏吃頓便飯聊聊天,兩下裏正商議著日期呢,恰逢小姑娘放學回家,一見莊大哥便蹦上前親昵地摟著他的脖子笑嘻嘻叫了聲“莊叔”,“莊叔”?!敢情兩人並非親生父女呀,太出人意料了,但那種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親熱勁是裝不出來的,看樣子不是父女而尤勝父女。我壓製著自己的好奇,心想隻要人家小姑娘開心樂意就行,關別人啥事啊!

便飯照樣去吃,嘴巴隻管吃不管問,樓下的一家子這麽其樂融融,即使莊大哥成了莊叔,我也絲毫不感到別扭。而且莊大哥粗中有細,十分擅長烹飪,上海本幫菜燒得尤其地道,還特意露了一手做生煎饅頭的“絕活”。上海人沒有不喜歡吃生煎饅頭的,在洋腔洋調的澳洲這道土生土長的上海點心顯得格外稀罕珍貴,可見莊大哥交朋友是用心的,我對他的好感頓時又增添了幾分。

那晚總算見識了莊大哥的超級酒量,紅的、白的、土的、洋的、甜的、辣的、溫的、涼的、低度的、高度的混著來,麵不改色心不跳,要換別人早趴下了,可他就跟沒事人似的。莊大哥趁著幾分酒勁,拍著胸脯“揭發”道他的好酒量完全靠著他的極佳的身體底子,這極佳的身體底子則來自於他從外公那裏繼承的四分之一的歐洲血統。怪道呢,我當初一瞧他的臉就覺得象不太標準的新疆人,麵部輪廓沒那麽分明又不盡似漢族人的扁平,有點模棱兩可的意思。這歐洲血統到底“非同凡響”,莊大哥特別地怕熱而不懼寒冷,穿得比別人少汗流得比誰都多,墨爾本九、十月份的天氣他就敢泡海水裏遊泳。莊大哥最終總結他的熱血體質造就了他的熱情性格,所以待人永遠不會冷心冷肺冷肚腸,他是當之無愧的“熱血青年”。

莊大哥的話雖不免有吹噓之嫌,仔細想來倒也不無道理,而且說得極有意思,我更認為他是個可交的朋友,至少不會令人覺得了無生趣。

那頓便飯過後,我們兩家的接觸更加頻繁了些,莊大哥還介紹我們認識了他的幾個老友。他的朋友也都有趣得緊,其中一個是他的酒友,對葡萄酒頗為在行,什麽品牌什麽年份什麽產地味道品質怎樣如數家珍說得頭頭是道,酒量雖遠不及莊大哥,卻每每在喝至將醉未醉半醒不醒之時開始娓娓道來講冷笑話,口若懸河,妙語連珠,思維遠比腦袋清醒時來得敏捷,笑得人直呼肚子痛;還有一個女性朋友,嫁給了澳洲人,住在一幢外表略顯頹廢的老房子裏,滿屋子說它們是破爛又象古董,說它們是古董又象破爛的家具,還養了隻雪白的大鸚哥,在家中自由地飛進飛出,累了就飛回來端立於女主人肩頭,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們這些飲食男女,仿佛有種深諳世事的洞察力。

自跟莊大哥一家結識後,我感到自己的生活豐富了許多,經常由莊大哥帶領著外出參加朋友的聚會,也隔三差五地上莊大哥家小酌聊天。莊大哥一家是受人歡迎的也時刻敞開胸懷歡迎著別人,我已經習慣了莊大哥家高朋滿座的情景,我想象不出還有誰在莊大哥家是不被待見的。

後來我終於發現有個瘦小身材的中國男子,應該也是東北人吧(話語中的東北口音跟莊大哥的太太一樣地道),他每次總歸趁著莊大哥不在家(或者也許是莊大哥有意回避)時登門拜訪,莊大哥的太太偶爾會幫著他往外搬些零碎東西,我撞見過幾回,有一回還親耳聽見他對著莊大哥的太太惡狠狠又酸溜溜地說:“我可是徹底讓位了,鳩占鵲巢,這下你們該開心了!”鳩占鵲巢,這算什麽話,難道說眼前這個“小”男人才是正主——小女孩的親爸,莊大哥的太太真正的丈夫,莊大哥竟是冒牌貨?唉,這關係可著實有點亂,不過一樣是男人,這個跟那個可不能同日而語,莊大哥哪方麵瞧著都比這東北人強,不是我偏袒莊大哥,莊大哥跟樓下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怎麽看都更象一家人。眼下沒結婚也不算啥,感情那麽好,莊大哥總會同她們走進一個家門的。莊大哥那些老朋友知道的底細肯定比我要詳細,連他們都沒多嘴多舌枉加議論,我就更應該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反正我心裏早就把他們當作真正的一家子了。

事情本來是這麽地順理成章,日子本來也應當一如既往地和美下去,哪知過了幾個月忽然又節外生枝,此次的“節”可是個大“結”,真的難以解開。

莊大哥的太太和女兒從上海過來了。這算唱的哪門子戲啊?我可從來沒想到過莊大哥不是處於單身狀態,但仔細回想起來,莊大哥和我認為的他的“太太”自始自終未對他們的個人狀況提及過隻言片語,倒不是諱莫如深,或許總歸覺得講起來不太自然,亦或許太過自然,自然到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地步了。

我對他們之間關係的猜測全屬自己的一廂情願,自以為是,他們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侶,頂多隻能算彼此互有好感的紅藍顏知己,可這好感又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非常強烈,強烈得連他們自己也願意旁人最好產生點曖昧的誤會。

看不懂,實在看不懂,更看不懂的還在後麵,莊大哥把正牌太太和女兒介紹給了周圍朋友包括他的紅顏知己在內認識,按常理說,此後就應該慢慢地疏遠這個紅顏知己,但他不,他隔三岔五就領著太太女兒上紅顏知己家吃飯聊天甚至枯坐,那你吃就吃聊就聊唄,每回他還非上樓來邀請我陪吃陪聊陪坐,甚至他們兩家人外出觀光遊玩也得拉上我墊個背,全不管車裏能否再多塞進一個人,全不問我樂意不樂意,尷尬不尷尬。我覺得那陣子自己前所未有地受到莊大哥跟他的紅顏知己的歡迎,盡管以前我也受歡迎,但現在我是被莊大哥象盼救星一樣熱切地盼望著。

莊大哥的太太和莊大哥的紅顏知己表麵上相處得還不錯,他的女兒同紅顏知己的女兒年歲相當也能玩在一處,乍看之下覺得兩家人在一起挺默契挺和諧,但真的和諧了,哪會需要我這個外人夾在當中作“潤滑劑”呢?可見終究心還是虛的。

這種和諧是微妙的危險的,終有石破天驚的一刻,但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莊大哥不遠離不躲避反而領著太太女兒“自投羅網”呢?就算太太目前尚未覺察,那麽以後呢?哪個女人對感情的事會如此遲鈍不較真,到時非我即她,殘酷的選擇啊!

不仔細體會,隻當莊大哥行止與往常無異仍然愛說愛笑,但說笑裏到底帶上了一絲勉強的意味。我看莊大哥人都憔悴了不少,這不是心累是什麽?

此時此刻,莊大哥或許為了掩飾自己的真情,所以竭力要作得大方,幾乎天天領著妻女到紅顏知己處報到,好表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心無旁騖,但矯枉過正反露出了馬腳,照旁觀者看起來,莊大哥的舉動就象鴕鳥把頭埋在沙堆裏,以為遮掩得很好,大尾巴卻翹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醒目。莊大哥的“大尾巴”就是瞧不破那個“情”字,“熱血青年”實在是對兩頭都冷不下來啊!一頭是愛,惟其不能正大光明因而帶了慚愧之心所以越發地欲罷不能,另一頭是疼顧憐惜,因為帶了負疚之心而愈發地難以割舍,兩下裏都是用情至深的,怎會不心力交瘁呢?不要麵對真相,延挨得一刻是一刻吧!

不久之後,莊大哥突然決定舉家遷往澳洲的另一個大城市,他的紅顏知己自然也是鐵定隨行的。莊大哥跟朋友們說他要到新的地方開發新的生意,就憑他做的一手好上海菜包的一手好生煎饅頭的手藝完全可以在那裏開個上海小吃館子,紅顏知己追隨的理由便是生意合夥人。唉,莊大哥,渾水越趟越深,剪不斷理還亂,也罷,去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沒有熟知老底的人,作出抉擇時少些顧慮或許更容易了斷。

莊大哥他們臨行前的一晚,大夥聚在那個家中養大鸚哥的朋友處聚會為他們餞行。莊大哥做了幾道拿手好菜,大家吃喝閑聊,莊大哥的愛帶醉講笑話的酒友搜腸刮肚又奉獻了不少笑話,大夥笑得還響亮,但笑聲中卻缺少了真正的歡快。羽毛雪白的大鸚哥端立於女主人肩頭,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們這些飲食男女,仿佛有種深諳神韻世事的洞察力。

這場景何曾相似,幾乎跟數月前一模一樣,但果真沒有不同嗎,時光無法重複,心境不能複製,那時莊大哥從未有要離開墨爾本的打算,大夥兒也沒料想到會如此快地失去莊大哥這個有趣的朋友;那時我對莊大哥的感想好得不得了,現在卻覺得他同時有負於兩個女人;那時在我的心目中莊大哥至少擁有一個完整的、甜蜜的、和美的家,如今呢,即使有一個家能維持完整,卻到底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完整的是形式,內心裏早已被戳了個大窟窿,終歸不會圓滿如初了。

大鸚哥,你的目光真有洞察世事的魔力嗎?人心最難捉摸,人情最難預料,即使明察秋毫又怎樣,人世間多的是身不由己,事與願違!

莊大哥他們在新的城市安置後慢慢跟大夥少了聯係,到我這兒是完全斷了聯係,直至有一天我偶然碰見了那個愛將笑話的酒友,他說莊大哥最後還是選擇與紅顏知己在一起,他的太太傷心之下又回到了上海。情理之中的結局,卻又一點不合乎情理,在感情的戰爭中缺少理性,所以也就沒有真正的勝負,人人都受了傷害,感情的歸宿或許隻有最合適的,而從來沒有最好的。

樓下的莊大哥,既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從今往後就好好過日子吧,一切來得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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