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年,寫小說是我的夢想。確切的說,是唯一夢想。為了這個,犧牲許多也顧不得。五年客居在上海,不理人間繁華,一心閉門碼字。後來頭也不回的搬到新西蘭南島,也是為了有更適合的創作環境。找一處風景優美的花園,無論春秋,長年都有花開。除非迫不得已,保證足不出戶,把自己困在花園裏。固然保持有一份工作,也是業餘愛好一樣,是為了賺錢吃飯。也是為了有事做,保證自己寫不出小說的時候不發瘋。總之,這些年過下來,我的世界裏,萬般皆下品,唯有寫書高。
題材前後寫了四五個,文字大概有幾十萬。都是雜亂無章。回頭看看,隻感歎,還好我碼字不寫字,不必浪費紙張。最多是浪費青春,但我青春不在,身體狀況也好,時間上也很耗得起。
其實,寫不出小說的關鍵在於 -我不會寫小說。自始至終都不會,卻有著熟能生巧,寫著寫著就自然就會了的癡念頭。開頭錯,步步錯,何況基本策略就是錯。寫小說很有講究,人物,鋪墊,矛盾,高潮這些元素,要處處留心,步步設定。我本來就是個思維簡單的人,稍微複雜一點的事情,不準備好,連說也說不清楚,文字邏輯哪裏禁得起推敲?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每每寫了幾萬字,就會全盤推翻。那種痛苦,真是暴跳如雷又欲哭無淚,隻好以頭撞牆,或者窩在床上撕被子,也撕不動。折騰幾天後,自我鼓勵著,又打雞血一樣重頭再來。一連這許多年,也沒放棄,簡直是奇跡。
基本上,寫小說的唯一好處就是硬生生地把自己這個有血有肉的火爆脾氣的大活人折磨得無欲無求,對待任何困難都是不聲不響。
為什麽執著要寫小說,我一度也說不清楚。三天前,在客廳裏一邊敲打電腦,一邊煩惱。客廳是開放式的,旁邊的廚房裏房東正在研究餡餅的做法,中國人國外住上個兩三年都會把自己逼成大廚,改不了的中國胃。房東一邊擀麵,一邊好心提醒,為什麽不去翻譯些英文作品?我說不,翻譯出來的文字,和我有什麽關係?房東說,翻譯也是再創作,很多人都是因為翻譯而成名。我就說,要成名做什麽?房東就奇怪,她放下擀麵杖,還有那一盤子剛剛研究出來的新鮮牛肉餡餅,站在案台邊認真問我。寫小說賺不到錢,又不為出名,那每天憋在家裏悶頭寫,又寫不出,為什麽?我聽了一驚。過了半天隻說,如果隻是翻譯別人的思想,我寧願不寫。
稍後我出去采新鮮核桃。大概半個小時,趴在花園裏核桃樹下的灌木叢裏揀被前夜風雨打下來的核桃,有的是連著綠色的殼,有的是熟透了,殼子也沒有。然後又提著籃子,到草地上采了半籃子蘑菇,特別和同事學的怎樣分辨當地蘑菇品種。那天風和日麗,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坐在長勢茂盛來不及修剪的草地上,對自己說:“放棄吧,你並不是寫小說的料。” 於是返回房間後合上電腦,從此不再碼小說。
我的生活一直都平凡,因為我平凡。但內心深處,聚集著一種不服氣,不敢大聲講出來的不甘心。普通意義上的成功,因為具有合理的可能性,並不吸引我。隻有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小說,象那些名垂青史的大家一樣,才算活得值得。有了這想法,個人的欲望與舒適很自然的都舍棄了。滿心隻想證明一個終極問題 - 我是誰,響當當的誰?內省後,切實看到我和作家的區別 -寫小說要有才華,我再努力也勉強不來的才華。一連三天,心平且靜,連遺憾也沒有感覺到一絲。這些年碼小說宣告失敗,因此所經曆過的困苦都是過眼雲煙,權當個人修行。
忽然大把時間空下來,無事可做,不知所措的仿佛剛剛失戀。開始認真工作,讀書,喝酒作樂。還是不夠,想著要不要回到校園,純粹為了打發時間。
就這樣不再碼字了,腦子也清空了。誰知道幾天後文字卻自己冒出來?以前尋也尋不出,現在前仆後繼,象一隻隻不同顏色大小不同的螃蟹,從意識的溝溝縫縫裏爬出來,密密麻麻,到處亂竄。我攔也攔不住,理也理不清。勉強捉住的文字就收集起來裝訂好,像製作標本一樣小心翼翼。
一度要寫小說,想證明自己活著的意義。其實,何苦,生編硬造一個別人的故事來證明我的存在?我自己就是一部書,過一日,翻一頁。縱然不豐富離奇,都是沒有主線與邏輯的隨筆。細細翻起來,也有滋有味,貴在真實。還是隨筆這種形式才適合我,沒有規矩,全看個人偏好。好像喜歡到兩難的湖南菜和泰國菜,都是辣,卻又辣得不同。並沒有孰高孰低,隻有喜歡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