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站


在火車上他的胸口悶得慌,想嘔吐,便中途下了車。黑夜裏的清新空氣,驅走了他胸中的抑悶。他在站台上徘徊,他抽出一根煙,點著,猛吸一口,咳嗽幾聲。醫生說他不能再抽煙,但他覺得已無所謂了。

咳嗽、胸痛、氣悶的感覺已持續了幾年,後來還有些低燒,他一直沒往心裏去。有一次一個朋友說他的聲音怎麽變了,他也沒在意。那天下班後他和一個朋友去打球,來澳後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體育活動,回到家裏他感到極度不適,咳出血來。第二天去看醫生。醫生對他的身體作了認真檢查,並詳細詢問了他家人和家庭的病史,然後叫他去驗血和拍胸部X光。

結果出來後,發覺有陰影,便推薦他去看專科醫生。前天早晨醫生問他這裏有沒有親人,他說沒有。醫生專業地說對不起,我要告訴你不幸的消息,你得了肺癌,已經到了晚期無法醫治,你大概還有一年的時間,希望你不要過份悲哀,你應勇敢地麵對現實走完人生的曆程。他隻覺得雙腿發軟眼前發黑。醫生又提到化療可以減輕點痛苦,住院等等,他記不清了。他也記不清當時是怎樣回家的。

來澳後有三個月時間他找不到工,之後,時來運轉,他一天做兩份工,有時甚至三份。為了償還那筆巨債, 為了早日回國和親人團聚,他沒日沒夜地打工,打工。每天,他都在作超負荷運轉。他緊張地工作,時常感到精疲力竭,但他並不在意。

他曾是一個耽於幻想的人,在浪漫的年齡也浪漫過。在大學裏他念的是文科,和許多同學一樣,也熟衷於學習西方的各種理論,從弗洛伊德到馬斯洛,從尼采到沙特,但狂熱過後他便平靜下來。他的結論是,生活是很實在的東西,不能在一大堆理論的迷宮裏兜圈子。

大學畢業後他去一個學校當教師。當他經人介紹認識小敏,覺得她人不錯,來往不到半年便結婚了。他們的戀愛沒有黿影裏那種回腸蕩氣的故事,他們甚至沒有在花前月下散步,他隻約她去聽過一次音樂會,看過兩場雹影。朋友說你這麽容易就把老婆弄到手真是便宜了你。婚後他們相親相愛,和和睦睦。   

抵澳以來,他對妻子的眷戀之情愈來愈深。每天,回到住處,身心俱憊,他多希望能吃上一頓妻子做的可口飯菜,多想聞她體內散發的醉人幽香,多想和她耳鬢廝磨,說些悄悄話語,親吻細嫩的頸項,愛撫色澤柔和的乳房。每晚,妻子的形象從夢中走來,她的神韻,她的香唇,她的低語,她的溫存。

他坐到一張板凳上,抖掉煙灰,又猛吸了一口煙,然後又是一陣咳嗽。正麵能看到墳場。剛到澳洲時,他曾在附近住過一段日子,但找到工之後他便搬走了。因為一看見墓碑,他便想到死亡,他常在夜裏做惡夢,他對死亡特別敏感。但生活就是這樣,他越想逃避,越是逃避不了,便越早地陷入魔圈。

是的,他就要走了,走出小敏的生活,走出父母的生活,走出這個世界,走到另一個未知的空間。他還年輕,就這樣匆匆離去,這是多麽殘酷。他和妻子的愛巢才剛剛搭起,他們剛買了一套公寓,他們還商定等你回去後就造出個小寶寶。假如提前兩年回去,或許就不會染上這種病,至少有時間治療,多活五年十年,那時小敏不是一直催他回去?但當時他鬼迷心竅,他想再堅持一年半載,多掙點錢,結果就碰上有機會留下來,一晃就是兩年。

煙頭燙痛了他的手指,他把煙頭扔掉。他注意到墳地裏有微弱的燈火在閃動。這麽晚了難道還有人上墳場,是熱戀中的情人剛剛病故,而成為孤夜裏的守墳人?

此時他心裏已不再煩亂,這三天極度的悲哀之後,他已平靜下來。他又點著一根煙。他的煙癮一直很大。他知道吸煙不好,但他無法控製。

他要走了。其實什麽都要死去,連地球、太陽也有毀滅的一天。人總是要走的,人生的起點也是走向墳墓的起點,每個人每天都在向死亡逼近,也許大多數人沒有這種自覺,或者把它當作一件很遙遠的事。他隻是比同代人先走一步,如此而已。生活中別人體驗過的他也體驗過,有過痛苦、幸福、失望、希望,悲哀,生活中的甜酸苦辣鹹他都嚐過,生命的延續隻是重複這些感覺,三十二年的人生旅程中難道不是有過很多重複了嗎? 這種臨近死亡的感受,使他儼然變成了一個哲學家。

是的,此時離去已沒有什麽可遺憾的。而且人各有命,你隻能接受命運。澳洲人就知道怎麽接受命運。同事桑姆動了腎癌手術,過了兩周就來上班,講話還有說有笑,跟別人講他做了一次剖腹產,取出一個兒子,澳洲人對什麽都看得開,他們住在公墓邊就象住在公園邊一樣。

是的,沒有什麽可遺憾的。隻是他現在不知道該做什麽。他沒有告訴小敏,沒有告訴家人,沒有告訴朋友,一個人承受著。他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回去會給家人添加很多負擔,最終他將躺在床上,要別人伺候吃飯,洗澡,大小便等等,他要忍受疼痛的折磨,他的病痛也將折磨著家人,而且給家裏經濟造成極大負擔,這一切隻是為了延續幾個月的生命,一想到這些他就心灰意冷。也許他要在這裏了斷吧。不過在了斷之前,他該把剩下的錢寄回去。

這時他又想起那個夢。在連續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後,今天中午他迷糊了一會兒,那個夢又來侵擾著他。黑洞,生命的黑洞,深不可測,可以膨脹收縮,帶有異國情調。他明知是個陷井, 還往裏跳,他要在陷井裏做個英雄或狗雄,兩座大山向你壓來,山上有鬱金香,有啤酒味……他恨自己,這種時候怎麽還會做這種夢。但他再想想,其實都無所謂了。

來澳後,他沒有象周圍的朋友那樣,去開闊眼界,體驗生活。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一個朋友的再三慫恿下,去看成人雹影及表演。那震驚,不安,騷動,亢奮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結婚已兩年,還不知造愛可以如此花樣百出。尤其是LIVE SHOW,洋妞修長的大腿,豐滿的乳房,渾圓的臀部所組成的黃色誘惑是多麽巨大啊! 他坐在角落裏,感到無數雙纖細的白手向他伸來,要把他拖入黑暗的深淵。彩燈發出淫邪的光芒,他的眼睛閃著原始狂野的欲望。屁股、乳房、燈光、音響、裂紋、黑洞。掙脫規矩,砸爛枷鎖,撕破謊言,去享受痛苦,落入陷井,在裂蚊中掙紮。隻有這樣的生活才是充實的生括,豐富的生活,隻有這樣的人生才是無憾的人生。他多想墮落,多想墜入黑洞,隧入地獄,在熊熊烈火中發出撕心的哀嚎,那巳經淡忘了的飄到記憶的荒野中的哀嚎。他多想和惡魔一起酣飲,和群鬼一起狂舞。他要在地獄裏獲得一次新生。

但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拉了回來。

回到家裏他感到疲憊不堪。想不到那欲望竟是如此耗人精力。他征服了自己,在地獄的門口戰勝了欲望和死亡。他感到慶幸,更為那愚蠢的騷動而愧疚,他覺得對不起妻子,以後再也不敢涉足那種場所,他清楚,他並非一個雷打不動的漢子。

從那以後,有關黑洞的惡夢有時就會在他夢裏出現。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接著連咳兩聲。他站起身來,開始走動,周圍的世界死一樣寂靜。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寒顫。墳地裏的燈火已經消失,或許那是鬼火。

他也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現在他解放了,不是他把自己解放了,而是絕症把他解放了。在死亡麵前一切都是做作的、虛假的。他沒有了羈絆,無牽無掛,再也沒有東西能阻擋他、束縛他。是的,在他眼前善和惡的界線消失了,美和醜的區別混淆了,他不再有責任和義務。他已不屬於這個世界,他身上不再有壓力,他從未感到如此輕鬆,他第一次成了完全自由的人,完全由自由意誌支配自己的行動。他已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他解脫了,那解脫了的淚水不知不覺地從眼角流下來,那解脫了的心髒跳動得有些痛楚。   

他拭去眼淚,看了一下時間和火車時刻表,下一班火車該到了。他疲乏地坐到板凳上,氣促胸悶的感覺又向他襲來,他似乎又看到墳場裏有許多燈火在飄動。他要去哪裏?他該去哪裏?去看脫衣舞?去按摩院?去吸毒?去看海?去以前住過的地方看看?或許他哪裏都別去了,等火車來時,隻要往下輕輕一跳,不就一了百了?錢已經無所謂了。

突然他又覺得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這一切有沒有可能弄錯了,或者這隻是一場夢?但他的夢裏怎麽又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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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ception中文版 -小道傳聞- 給 小道傳聞 發送悄悄話 小道傳聞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3/2010 postreply 02:2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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