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的學校教室裏掛著一張《蒙納·麗薩》,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名畫。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異的微笑。”的確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惚的笑,像是 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費盡心機搜羅了全世界各種罕異可愛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麵前,引她現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綠毛龜、木乃伊的腳、機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吧?可也說不定很 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異常稚氣,可愛又可憐,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製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與將來,眼睛 裏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蒙 納·麗薩》的模特兒被考證出來,是個年輕的太太。也許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說的那句聰明的話——真是什麽都懂得呢——到八月裏才滿四歲——就這樣笑了起 來,但又矜持著,因為畫師在替她畫像,貴婦人的笑是不作興露牙齒的。然而有個十九世紀的英國文人——是不是Walter de La Mare,記不清了——寫了一篇文章關於《蒙納·麗薩》,卻說到鬼靈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魚藻。看到畫,想做詩,我並不反對——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 人的創造性,給人的不應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納·麗薩》的說明,因為是有限製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裏 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一八六O年的一張,畫的是個寬眉心大眼睛詩人樣的人,雲裏霧裏,暗金質的畫麵上隻露出一部分的臉麵與白領子。我不喜歡羅曼蒂克主義的傳統,那種不求甚解的神 秘,就像是把電燈開關一撚,將一種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於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豔,有黑影,裏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
再看一八六三年的一張畫,裏麵也有一種奇異的,不安於現實的感覺,但不是那樣廉價的詩意。這張畫裏我們看見一個大頭的小小的人,年紀已在中年以上了,波鬈的 淡色頭發照當時的式樣長長地分披著。他坐在商背靠椅上,流轉的大眼睛顯出老於世故的,輕蔑浮滑的和悅,高翹的仁丹胡子補足了那點笑意。然而這張畫有點使人 不放心,人體的比例整個地錯誤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兩隻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與背後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生一種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年所作的僧侶肖像,是一個須眉濃鷙的人,白袍,白風兜,胸前垂下十字架,抱著胳膊,兩隻大手,手與臉的平麵特別粗糙,隱現冰裂紋。整個的畫麵是單純的灰與灰白,然而那嚴寒裏沒有淒楚,隻有最基本的,人與風雹山河的苦鬥。
《散步的人》,一個高些,戴著紳士氣的高帽子,一個矮些的比較像武人,頭戴卷簷大氈帽,腳踏長統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熱的下午,草與樹與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 雪亮的煙,兩個散步的人襯衫裏燜著一重重新的舊的汗味,但仍然領結打得齊齊整整,手挽著手,茫然地,好脾氣地向我們走來,顯得非常之楚楚可憐。
《牧歌》是水邊的一群男女,蹲著,躺著,坐著,白的肉與白的衣衫,音樂一般地流過去,低回作U字形。轉角上的一個雙臂上伸,托住自己頸項的裸體女人,周身的肉都波動著,整個的畫麵有異光的蕩漾。
題名《奧林匹亞》的一矚,想必是取材於希臘的神話。我不大懂,隻喜歡中央的女像,那女人縮作一團睡著,那樣肥大臃腫的腿股,然而仍舊看得出來她是年輕堅實的。
我不喜歡《聖安東尼之誘感》,那似乎是他偏愛的題材,前後共畫過兩幅,前期的一張陰暗零亂,聖安東尼有著女人的乳房,夢幻中出現的女人卻像一匹馬……
……後期的一張則是淡而混亂。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的人性的對比是可驚的。手托著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著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皮,刁潑,是人類最厲害的 一部分在那裏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裏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已 了,然後一下地就聽話的也很多……
……像這裏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著你的大眼睛,於好意之中未嚐沒有些小奸小壞,雖然那小奸小壞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為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著臉。
在筆法方麵,前一張似乎已經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於大塊著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後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麵了,但是多麽充實的平麵!
有 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圖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準),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裏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是老糊塗模樣,哆著嘴,蹺 著腿坐在椅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到鞋襪,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 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
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裏出現,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淡薄的少女,大約經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拘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係神聖化了。
她 第二次出現,著實使人吃驚。想是多年以後了,她坐在一張烏雲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誌堅 強,鐵打的緊緊束起的發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衣袖,背後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鎖;牆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字架,鐵打 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吧?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與張愛玲描述文字似有差異,存疑。)
然 而五年後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發,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 她的心事,回憶使她年輕了——當然年輕人的眼睛裏沒有那樣的淒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後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麽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 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她頭發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個男孩子,臉麵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風霜的孩子,有一種老得太早了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麵像個鏽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蘋果,上麵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裏有慘淡的勇敢——應當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隻做得到慘淡。
再 看另一張,那更不愉快了。畫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畫室裏,頭上斜吊著鮮豔的花布簾幕,牆上有日影,可是這裏的光亮不是她的,她隻是廚房裏的婦人。她穿著油膩的 暗色衣裳,手裏捏著的也許是手帕,但從她捏著它的姿勢上看來,那應當是一塊抹布。她大約正在操作,他叫她來做模特兒,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來坐一會兒。 這些年來她一直微笑著,現在這畫家也得承認了——是這樣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勞的臉上已經很少女性的成分了,一隻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後的 諷刺,實在還是極度熟悉之後的溫情。要細看才看得出。
賽 尚夫人最後的一張肖像是熱鬧鮮明的。她坐在陽光照射下的花園裏,花花草草與白色的路上騰起春夏的煙塵。她穿著禮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鯨魚骨束腰帶緊匝著她, 她恢複了少婦的體格,兩隻手伸出來也有著結實可愛的手腕。然而背後的春天與她無關。畫家的環境漸漸好了,苦日子已經成了過去,可是苦日子裏熬煉出來的她反 覺過不慣。她臉上的愉快是沒有內容的愉快。去掉那鮮麗的背景,人臉上的愉快就變得出奇的空洞,簡直近於癡呆。
此外有許多以集團出浴為題材的,都是在水邊林下,有時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居多,似乎注重在難畫的姿勢與人體的圖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後的一張《水浴的女人們》,人體的表現逐漸獨象化了,開了後世立體派的風氣。
《謝 肉祭最後之日》卻是一張傑作。兩個浪子,打扮做小醜模樣,大玩了一通回來了,一個挾著手杖;一個立腳不穩,彎腰撐著膝蓋,身段還是很俏皮,但他們走的是下 山路。所有的線條都是傾斜的,空氣是滿足了欲望之後的鬆弛。“謝肉祭”,是古典的風俗,久已失傳了,可是這裏兩個人的麵部表情卻非常之普遍,佻達,簡單的 自信,小聰明,無情也無味。
《頭 蓋骨與青年》畫著一個正在長大的學生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膝蓋緊抵桌腿,仿佛擠不下,處處扞格不入。學生的臉的確是個學生,頑皮,好問,有許多空想,不大 看得起人。廉價的荷葉邊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邊緣嵌在肉上的感覺。桌上放著書、尺,骷髏頭壓著紙。醫學上所用的骷髏是極親切的東西,很家常,尤其是學 生時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腳悶在籃球鞋裏的氣味。
描 寫老年有《戴著荷葉邊帽子的婦人》,她垂著頭坐在那裏數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狐狸樣的臉,人性已經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隻有貪婪,又沒有氣力去偷,搶, 囤,因此心裏時刻不安;她念經不像是為了求安靜,也不像是為了天國的理想,僅僅是數點手裏咭利骨碌的小硬核,數著眼麵前的東西,她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 久長了,她也不能拿它們怎樣,隻能東舐舐,西舐舐,使得什麽上頭都沾上了一層腥液。
賽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這樣。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著白胡須,高挑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種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裏的微笑非常可愛,仿佛說: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風 景畫裏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隻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裏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 了。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經看不大見了,四下裏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坐絕,音塵絕——西風殘 照,漢家陵闕”。可是這裏並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隻是中產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