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演出之前

張火丁要來多倫多唱《鎖麟囊》,大家一陣興奮,我也從網上翻了程派諸伶的唱段來聽。大約實在外行之故,聽來聽去,聽出一點疑問來。男飾女角,本是受舊時風氣之製,李代桃僵,實出無奈,程硯秋任是身段嫵媚、韻律幽轉,但男子強作女音,嗓音沙啞澀耳,終為一憾。怪在如今的程派女伶,卻偏要反過來模仿男子的啞喉嚨,那樣婉約的扮相,一張嘴幾乎嗆出一口濃煙,嚇人一跳。這樣偏執的模擬,破圓滿為殘缺,曲天然而造作,難免會教人聯想起看客叫好的一對小腳。

我倒是愛聽須生,《勸千歲殺字休出口》一口氣聽了七八個版本,漸至入迷。最喜歡馬連良的原汁原味,雖然舊唱片裏的聲音被歲月侵蝕,失去了原有的嘹亮,但偏是那點嘶聲竭力,象某個從前在學堂裏被我們公然捉弄過的老先生,二十載重登君子堂,他仍在那裏,仍在用當年的調子費勁地教導著新來的學生……看得眼角濕潤,可先生抬頭一臉愕然,早已不認得我是誰。

首先是唱詞的美麗。前一陣找了老版的越劇《紅樓夢》來看,感覺越劇真是《舞台姐妹》裏那種穿鄉過野的村頭戲,唱腔和台詞如今聽來都嫌淺鄙,徐玉蘭固然高亢凜烈,卻總讓我想起菜市場的吆喝。不敬不敬。京戲唱詞卻薈萃精華,常有耳不暇給、繁花似錦的痛快,端的是中文的宴饗。

須生唱腔蒼涼,透著點閱盡世事後的謙卑、無奈和自嘲,終於通透卻來日無幾,不如一壺濁酒喜相逢,微醺間說些漁樵江湖,秋月春風。我著迷於其中的世故圓融。唐詩凝重如杜工部,宋詞浩瀚於蘇東坡,正是因為老年的慨歎中往往濃縮著中國人的一種哲學。我們這個民族或許不擅長青春與浪漫,“天涼好個秋”,“坐看運起時”方才是人們眼中最釅、最醇的滋味。

京戲最終會消亡嗎?也許吧,每一顆星星都有隕落的時候,但這並不代表它曾經滋潤過一個民族的曆史會因此失去意義。年輕人也會愛上京戲嗎?也許吧,終究會有一些。它象一位不著急納降徒弟的高師,笑罵由你,金箍棒筋鬥雲大鬧天宮都由著你……掛著一臉菩薩的笑容,候在人生遷回百轉柳暗花明之後的一個路口。他知道,你會來,時候到了,自然會來。

我們聽戲來了,因為我們開始老了。

腦海裏閃過奇異的畫麵:捐盡了《平複帖》《三希堂》的張伯駒獨自躺在活人進死人出亂哄哄的大病房裏,當年的佳公子嘴角似笑非笑是不是吟哦著什麽?……秦城鐵窗外冷月如鉤,投繯之際,女皇藍萍耳中隱約縹緲,她有沒有聽到些什麽?……香港西環堅尼地覆著厚窗簾的公寓裏,杜月笙背對著我們,深坐輪椅,手裏一把扇子搖曳,揮散了四十年烽煙幾許。在他的對麵,咿咿呀呀的唱機裏,馬老板白駒空穀地詠到:

“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唉唉。。。”

你我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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