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找《透納先生》來看,十九世紀、英國、油畫、人物傳記……有了這堆料,無論誰來掌勺,端出來大概都是我的菜,何況主廚是英倫大師邁克爾.李。
畫麵美極了,一百五十分鍾,等於遊覽了一圈倫敦美術館裏收藏的風景。攝影師和導演得爛熟於胸多少幅名畫,才能用鏡頭進行這樣的一次臨摹。每個細節都如此精心,好象音樂演奏到最舒暢的樂章,一串音符理所當然,又妙不可言地出現在那裏。人們常用的饕餮、盛宴都不確切,沒有那麽堆砌、刻意,隻是自然而發的一次閑適旅行,可那是英格蘭啊,舉步、駐足,已成畫境。鏡頭多次用門框代替畫框,鑲嵌起那個年代的日常生活:女房東是怎樣倚在門前,和往來的街坊拉家常;畫家和他的伴侶是怎樣在窗下作畫、縫紉,各自相安;一隻貓是怎樣無聲無息地躍過地毯;無人的畫室裏,灰塵是怎樣在一束晨光中翩躚起舞……我不知道別人對此情景是何感覺,但它們常使我心醉神馳,當我得以好好體會的時候。近來又愛上英國骨瓷杯,想通過這泥與火的結晶,將那個年代的美術、工藝、舉止氣質,以至生活方式收藏起來,細細賞玩。這部電影對我是同類的享受,聽他們用普魯斯特的語式兜著圈子客套虛偽,我那個樂不可支啊,無法言表。
透納先生也很美,雖然他形同怪獸。除開那些熟透了也就那樣的人,基本上當人成熟到一定的程度,就不會太在意不相幹的人眼中自己的美醜。房東太太在接收到透納突兀的讚美,開懷大笑之後,冷靜地說:“旁人隨意的讚美根本毫無意義,重要的是,你要認清自己的價值。”房東太太真好,難怪透納後來會愛上她。自信?淡定?似乎都解釋得不夠,認清自己的價值,明白我們為何而來,在離去之前,又可以做些什麽?找準了著力點,你才可能站立出自然的姿態,而一個人的姿態,與眾不同的心靈的傾訴,才是他的美醜高低。要知道美不是攬鏡自賞,更不是博取廉價的歡呼,美是映照在真正理解、欣賞你的人眼中,自己那真實而舒適的樣子。所以,膚淺的誇讚隻能帶來一時虛榮,直刺人心的共鳴才會終生銘記,感激涕淋。
房東太太不象我這麽囉嗦,她頭腦清楚,行事簡潔,一生做了三次寡婦,卻還能在甩開膀子勞動時,想起那些曾經走近又最終離開的男人,露出一臉寬慰的笑容。她的悲傷,沉醉都適可而止,任何一個人,一種情緒都無法讓她偏離自己的軌道。經濟和人格上的獨立,讓她敢於愛和施予,懂得熱情關懷,又知道進退分寸,象一杯英國紅茶,溫暖而含蓄。藏在她世故背後的明慧,終於被透納先生所發現,“美得象阿弗洛狄忒……”他終生踏遍山川,孜孜作畫,尋找的正是這樣一種真實而優雅的靈魂。愛情從不遲到,它隻是在你真正準備好以後,才剛巧發生。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太耳熟的一句話,這部美透了的電影向我們又再重複了一回。
透納先生不僅長得象怪獸,而且心腸冷酷,為人孤僻……可真的是這樣嗎?透納欣賞著紅顏知已的物理學家,素昧平生的琴師,雖然他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描述著世界,“象兩種顏色,彼此獨立而存在聯係”,心意相通的時刻,無需太多言語,就能看見對方的淵博、高雅。他當然也愛女房東,因為那個女人懂得男人終極需要的,既不是血緣與婚姻的束縛,也不是赤膽忠心的奉獻和仰慕,最後讓他們願意且敢於投身其中的,其實是一種輕鬆愉快的陪伴:你有你的愛好,我有我的遊戲,而我們,亦可以有共同分享的樂趣。正如電影裏那個雋永的畫麵:在陽光柔媚的大窗前,透納躊躇滿誌對著他的畫架,房東太太在一旁穿針引線,自在繡花。一個小節完成了,畫家哼哼著自編的打油詩,象孩子一樣蹭到她的身後,揉捏她的乳房……可當目光落在畫布上一處不甚滿意的小地方,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帶走,操起畫筆,扔下她在一旁,象隻永不安定的猴子,奔回了屬於他的森林……房東太太並不失落,她知道他從來不屬於她,每個人擁有自己就足夠了,剩下隻是喜歡,作伴。
透納先生不愛他分居的老婆和孩子。因為在那個家庭裏,沒有人理解、關心他的繪畫,隻有通過親屬關係的不斷索取而已。他對親疏的界定隻來自於靈魂距離的遠近。透納夫人貶低,甚至詛咒他的畫,目的隻想澆滅他的熱情,把他改造為符合自己心意,容易控製的丈夫角色。可越是這樣束縛,就越讓天性自由的男人渴望掙脫,南轅北轍的關係,傷害了彼此,也傷害了無辜的子女。電影裏特別高竿的一場戲,是透納夫人向透納先生報喪,埋怨他缺席女兒葬禮的那一段。同樣是在一扇冷暗的門框裏,透納先生碩大的背影切割開窺探他臉色的女傭和另一邊怒不可遏的前妻。當透納先生冷漠地說出:“I feel sorry for your loss. 對你的遭遇我深表遺憾”之後,觀眾的注意力很容易就會被喋喋不休的透納夫人牽引,但如果你留意,便不難發現畫麵一角透納反剪的雙手,才是這場戲暗藏的主題。從一開始手指的煩躁、不安、抖動,直到前妻質問“How can you have no feeling?你怎麽能夠無動於衷?”透納先生的十根手指突然緊緊扭在了一起,刀絞於手,刀絞在心。也許他不是不痛惜女兒,隻是眼前這個永遠歇斯底裏的女人讓他無法溝通,永久地失去了表達的意願和能力。他隻想逃離。
或許是天賦讓他與眾不同,透納先生常常找不到合適的途徑與“凡人”溝通,這種時候,他每每會從胸腔裏發出一種奇怪的,沉悶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有點象我的狗,對人類的不理解,有點輕蔑,有點失望,有點放棄,也有一點點生自己的悶氣。
透納對棲身於他的女仆也極為冷漠。甚至久別重複,也隻是粗粗地捏一捏乳房和私處,她對於他,僅僅是一付熟悉的器官而已。透納從心底裏看不起她老鼠樣的猥瑣、晦暗,跟愉快明朗的房東太太相比,她遭遇的艱難並不更多,但卻連自尊的企望都從未升起。透納的道德並不完美,但他的生命卻充滿勇氣,他渴望與人並肩,而不是僅僅因為他人的乞求和綁架,就施予憐憫。盡管如此,編導在電影的末尾,讓透納先生在彌留的幻覺中,輕輕喚出了女仆的名字,他也不是不感念她的忠心耿耿,可對於一個不懂自己靈魂的人來說,他到底也拿不準她效忠的是感情,還是一種生計。這有點象襲人對寶玉,不是不好,也不是不親,隻是她的感情夠不著那麽高而已。
和老鼠相比,透納先生同樣無情於那些圍繞著他的“蒼蠅”,那些仗著錢財和權勢,企圖假扮靈犀,接近或收買他的人。他從牆上的小孔裏蔑視那些在他的畫作前呆若木雞的人,挖苦嘲笑那些忸怩作態、附庸風雅的貴族家庭。所以,他也習慣於藏匿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以躲避並不關心繪畫的人僅僅因為他的名氣而感興趣於自己。他是尊重自己從事的繪畫,才不肯拿這個做話題去應酬討好各種關係。他拒絕了暴發戶天價的收藏,因為這不符合他將作品捐獻博物館,讓全世界真正愛好藝術的人能夠盡情欣賞他創作的野心,他願意被收藏,但不願意被投資、販賣和炒作。失去了理解的基礎,十萬英磅的出價,也隻是“旁人隨口的讚美,根本毫無意義。”
相反,對於落魄潦倒,眾人皆謗的另一位畫家海登,透納卻暗藏著同情,盡管這家夥不停向他借錢卻又大大咧咧貶低他的作品。他並不在意,不在意這些競爭引發的醋意,他同情他,隻因了解海登深不見底的絕望與心如烈火之激情。當海登向他訴說自己的孩子如何貧病死去,因為買不起墳地,隻好不斷挖深小小的墓穴,以便把孩子們的棺材一個疊一個地塞進去……透納眼裏的悲憫就如同他聽到垂死的黑奴被販奴船活活扔進海裏時一樣深切,透納的同情心,象陽光一樣撒向了全人類,卻偏偏照不到自己身邊的方寸之地。
話鋒一轉,海登突然走神道:“……死去的孩子,你說這是不是一個絕好的繪畫主題?”這群畫畫的瘋子!與之呼應,電影尾聲處,已經聽見死神召喚的透納,一聽說有女子溺亡,便從病榻上一躍而起,他要去畫那屍體,水中蒼白的麵龐,在他看來,是猶如睡蓮花般的美麗。透納和海登壓根是同一種人,帶著上天的使命而來(隻不過海登半途丟失了密函),用畫筆記錄世界,芸芸眾生,生死悲喜,都隻是他們入畫的材料而已。然而,他們的創作又似乎替我們打開了另一雙張望世界的眼睛,海洋無比壯麗,山川如此多情,當它們被一筆一筆載入畫布,我們突然發現通過畫家的眼睛,這一切原來還可以具有多一層的感情。
所以電影裏那位醫生會說:“透納先生,沒有你畫的蒸汽火車,就不會有我後來的旅行。”非常喜愛這句對白,輕輕的一句,向我們解釋了藝術如何會被有緣於它的人轉化為生命的源動力。因為一幅畫一段音樂,飄洋過海地奔波旅行;因為一本書一首詩歌,不可救藥地墜入愛情……美與善,天生一體,對美的領悟常常會讓人自然而然地選擇向善趨近,就象流水追逐大海,花草望仰望陽光,我們心甘情願地接受著這種指引,因為它讓我們的生命不單隻是生存而已。藝術讓我們來此一遭更具有了美的涵義。
隨著光影印象派的啟蒙大師透納先生一聲“太陽就是上帝!”的遺言,漫長的電影終於結束……我的窗外已是黛青色的黃昏,細沙般的飄雪還在無聲繼續,院子裏厚厚的雪地上,留下兔子橫穿而過後,那一溜兒靈動的足跡……我想起透納先生的愛情和他獨特的美麗,大概就是所謂“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即便無人經過,無人識得,“孤獨的沙漠裏,冰雪裏,一樣盛放得赤裸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