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訪問傅聰,請他談談愛情觀。他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沒法說給人聽。
如今,信差還有書信送遞嗎?電郵、通話和視屏都幾乎免費了----情書、情詩----太奢侈了吧?要不,就是太廉價了?手機、電腦上的通發,偶有佳句,也是一笑置之吧?
有些人好像對婚後的情書有點感冒,然而,古時候若是婚前女子有情書往返,那可是違反婦道----可能要浸豬籠的呢----情書和情詩,基本上,都是婚後的生離死別,才有了情深意長、纏綿無比的情詩(書)-----家書抵千金,情書抵萬金,情詩---該是無價寶了吧!
好的情詩,都在分手後寫的吧?夜夜相伴的枕邊人,你試試看給她/他寫情詩?
愛人離別,總是無奈。戰亂、天災,就不說了,和平時期的分離,雖然不像“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那樣淒慘悲哀無奈,可是,同樣有抉擇的痛苦,也一樣有“各自飛”的孤寂、苦思、淒涼和哀怨。
少年時,見到一位高雅、潔白、美麗、憂鬱的少婦,每次見她友善的微笑,總像暗藏著一絲憂傷,少許蒼白。一年,隻有一度,她風采舒展,笑容歡暢,紅霞滿天(那可是沒有化妝的年代。)這是遠在內地的丈夫回來探親的日子。為了孩子在上海讀書,兩夫婦決定了“各自飛”的生活,足足20年!他們有很多真摯的情書往來吧?要不,幾十年後,還恩愛如昔,和藹相處?
技術人員支援內地建設,比較普遍,可是,也有列外。
鄰居是位十幾年經驗的剃頭師傅,突然不見了,說是支援內地去了。上海人支內,帶上上海“三五”牌鬧鍾、上海“蝴蝶”牌縫紉機、上海“永久”牌自行車、“上海”牌手表—理所當然,連剃頭師傅都要“上海”牌,有點太那個了吧?
剃頭師傅留下了30出頭、蘇北來的老婆和兩個孩子。這位健壯樸實的被“各自飛”的年輕村婦,口述著給丈夫的“情書”:“
。。小海他爸爸,自你走以後,我三頭兩日睡不好覺,你快點請假反上海,你再不反來的話,我可能頂不順離家出走的呢。。。。”讀小學三年級的男孩不斷眨著眼睛,咬著鉛筆,橡皮擦了又 擦。。。
有個老三屆男性紅衛兵,頂替父親進廠,不好好促生產,在江湖上混,身邊帶著個“小阿弟”作傍友,到處“紮台型”。他對著“小阿弟”習慣性粗口“x那娘”“x那娘”------結果,成了真。隻因為“小阿弟”的父親支內去了,長年不在上海。
所以,“各自飛”的男女,都顯老,皺紋多,各自都在壓抑者、期待著、擔心著、防備著。。。
城市戶籍,好像一把巨鎖,鑰匙卻不在自己手裏。各家各戶,有自己舍不得城市戶籍的理由,情願又不情願地選擇“各自飛’”的兩地分居。開鎖讓城裏和城外親人相聚的日子,由掌握鑰匙的政府(領導)決定。
按當時的政策計算(50—70年代),“各自飛”的夫妻,二十年間,大約隻有240—300天相聚(每年12-15天?80年代改為30天?)。千千萬萬個家庭,數十年這種違反人性常規的日子,造成了多少扭曲的人生和身心的苦痛以及精神的傷害?
我對鄧小平的經濟改革,不以為然,對於他決定兩地夫妻團圓的功德,十分有好感。
60年代,我的吉他老師,一夜之間,成了上海整個郵電係統的名人,因為他放棄了幾代人的上海戶籍,他不要“各自飛”的情書和情詩,隻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女朋友被派去外地小城市,他和她成婚,主動要求同去支內。好多人看不懂,還有人說他傻。不過,我知道,他是個真正的情種,他不想走上他哥哥的老路---和女朋友分手,成了精神病人。我見過他,小心翼翼地喂癡癡傻笑的哥哥吃蘋果。。。他的太太,是我姐姐的同事,平時,不太起眼,突然間,她成了所有支內女工和家屬羨慕的對象。
看到洋人的諺語:“幸福,不是非要家庭分開不可的”,我就想起了這位吉他老師。
“各自飛”的男女,情書/情詩少見,因為是隱私,還因為感受人人不同吧,隻需要看結果,寫得對方念念不忘,茶思飯想----準是好情書。
一對老夫老妻吵架,妻子將“各自飛“戀愛時期詩一般的情書翻出來“再教育 ”---老頭子居然說:“嘿嘿----老實交待,是抄來的。”----你“嘿嘿”?! 我“嗬嗬”!---離婚!----所以,別以為過了“各自飛”時期,就穩坐泰山了。所以,市麵上《古今中外情書、情詩大全》, 銷量一直不錯。
文革浩劫時期,即使有真摯感人的“各自飛”的情書/情詩,也都藏起來,等到重逢,再給對方。讀過了,哭過了,笑過了,背下來,撕掉它。 因為階級鬥爭沒停過,草木皆兵(對愛人說:“ 你是我心中的太陽“----可能入“汙蔑偉大領袖”罪。)最近,網上那位看了女兒情書短訊感到“震驚”的家長 ,就是缺少情書、詩常識的一代。她隻懂“計劃生育 ”,她女兒手機短信上“我要為你生一大堆”,她當真了?!
剛剛千辛萬苦解決了成千上萬個自願又不自願的“各自飛”的家庭,新一代“各自飛”又在80年代的“洋插隊”潮流中自動產生了。雖然也算是環境所逼,卻是自己的選擇,也許因為這樣,感人的情書,就少了吧?
因為“各自飛”,引生出婚外情或是最後的離異---- 原由千絲萬縷 ,因人而異,沒法歸一 ,但是,如果時而能收到“各自飛”來的情書、情詩,情況也許不一樣了吧?-------如宋代大才子、高官趙明誠先生,遠在京城、應酬不少、納妾等閑—他和夫人李清照依然恩愛終身,纏綿不斷,除了情趣相投之外,李清照的情詩了得,也是關鍵吧?來看看她的《一剪梅》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衣,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試探李清照“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詞意圖-----約15x40英寸宣紙、水彩、水墨--作於九十年代)
正與官員逢場作戲的明誠老哥,收到老婆大人這樣的情詩(書),還會久留嗎?。。。
古代有位仁兄,不知是公務繁忙,還是小妾在旁,竟將空白的信箋,千裏迢迢寄到夫人手裏。夫人看著那張空無一字的白信箋,感動得淚滿衣襟:啊呀,這是無字詩呀,君思我,心如蒼白信箋、無言以對呀。。。夫人的熱淚,灑在白信箋上,接著,她的淚水、墨水就寫在這蒼白的信箋上。。。
我不會寫情詩,可是,烏龍起來,也不讓古人。
某年,身在國內,七八天後,紐約的太座收到我的信,來電話笑我:
-----有沒搞錯呀!你寫信的日子,離今天還要等三天!
-----我急忙說:啊呀!歸心似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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