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的父親教我畫畫,最早是練習書法,我拿毛筆很早,比用鉛筆寫字更早。我在美國用英文寫自己的故事,在我的素描書裏提到我很早就畫畫了,我的學生就不解,因為我後來又說自己第一張素描是初三才開始畫的,不是矛盾了嗎?其實,我小時候正式開始學畫畫,是從拿著毛筆寫字,用毛筆勾勒線條開始的,不是他們以為的素描。
拿毛筆是需要一番訓練的,要懸肘寫字很不容易,我到現在畫很細的油畫也不碰到畫布,畫人物的發梢不會有一點顫抖,就是從小練得的筆力。有評論家說我的油畫遠看是西洋的,近看是中國畫的筆觸,蓋因為此。記得小時候很冷的天,沒有空調,房間裏連毛巾也硬了,我在那裏堅持著練字;夏天汗水嘀嗒,也不費練習,心靜自然涼。父親要求我背詩,並不說太多意思,就是要求誦讀和記憶,也似懂非懂背了很多長詩,有時候自己會象唱山歌一樣吟誦一番,好像借著古人的詩意,也能陶醉了尚稚嫩的自己。當然,背不出來是要被罰的,用鎮紙打手心,那鎮紙是爺爺給他的,據說是溫州工藝美術研究所的發明,用布壓製出來的,很硬很直很厚,我對它有些懼怕。
父親讓我用白描臨摹過很多連環畫,包括三國演義、戴敦邦的紅樓夢、王叔暉的西廂記、劉繼卣的西遊記等等,家裏有許許多多的連環畫,很多我都描摹過,這些力氣也沒有白花,現在畫畫的造型能力,比如畫肖像和人物都不需要打輪廓,起手就畫,可以一氣嗬成,就是那時候練成的手眼協調和形象記憶的基本功。
父親除了教我,也帶其他的學生,年齡小的,就和我一起畫畫,隻收一兩個,帶到考上美院。我總是計較父親為什麽給我打分比別人嚴,明明我年紀更小,畫得更好,他就是給我的分差一點,有一次我真的哭起來,但是忘了後來怎麽就過去了,再後來也習慣了,當別人明顯地在繪畫上給我不公平的評論的時候,我會很放得下了,後來在美院裏的經曆,就證明父親是對的。畫畫最怕自己滿意了,聽不進去意見,這本來就需要意識上和自己作鬥爭的,當老師看著你自己得意的作品說出不足時,大多數人會馬上流露出抵觸的情緒,而我會很高興地聽,還擔心老師沒有說出來,進一步去問。後來父親帶我去拜訪很多美院的老師,我每一次都有收獲,就得益於這樣的態度。
父親有很多成人的學生,如果到家裏來,會給父親看他們的作品,和父親討論藝術的問題,我也在一旁聽,學到很多。有的年輕人當時隻是工廠的設計師,或者自學繪畫的,卻那樣的刻苦,把畫稿畫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請教過父親回去,過不久回來又重新畫了,這些人就是後來恢複高考以後回到美院的一代人,盡管時代給過他們很多的曲折,但是是金子終會發光。
我小時候還喜歡刻圖章,父親有許許多多的青田石頭,他告訴我哪些是臘石,哪些是凍石,還會給我一些去練習刻章。爺爺有很多的印章也在父親這裏,有一些是西泠印社的社長方介堪刻的,方也是溫州人,和爺爺是好友,據說還有溫州的“三蘇”,父親經常念叨這些名字,那個時代都如雷貫耳。我試著用看上去很鈍的篆刻刀刻章,一開始隻知道去描摹字體的陰陽,特別喜歡炫耀陽文的精致,父親拿過去,用篆刻刀敲掉一些我苦心留出來的均勻細長的線條,他說,這些地方需要把氣放進去,我才漸漸明白篆刻乃至繪畫的氣韻是什麽意思。
父親善於講故事,他研究中國繪畫史,他對我的繪畫教育,很多是用講故事的方式進行的,也通過這些故事告訴我中國傳統繪畫的地位和意義。很多人不理解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的根本不同,中國繪畫從一開始就從綜合的藝術中來,是和書法、文學緊密不可分的,所以重視抽象和文化情感;而西方的繪畫卻是從首飾匠、工匠中出來,重視技藝並力圖再現肉眼現實。我很早的時候就理解了這樣的不同,並全然沉醉在傳統的文化氛圍裏,是父親直接影響的結果。
除了這些,我受到最多的影響是爺爺和父親畫的山水畫,我很早就喜歡臨摹唐寅的山水,更喜歡他的字。但是父親說,這個唐寅並不是電影裏那個唐伯虎的樣子的,他的生活遭遇很不幸,之所以在民間被演繹成那樣的風流才子,一方麵是他早年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有他自刻的印章),另一方麵是從他的詩文書畫裏,流露出的脫俗氣質,一個藝術家可能在現實社會中遭遇冷眼和欺壓,但是在藝術上永遠要有自己。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誰論腰間缺酒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