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的美術老師,姓朱,女性,她還教曆史,好像還是校長之一,所以,表麵看來,她不像其他老師與我那麽親近。可是,回想起來,她卻對我進行了“因人而異”的開明教育,在課堂上,她對我說:我畫得很簡單,一郎同學,你用不著照我的畫--畫你自己喜歡的吧。
後來,學校推薦我去“長寧區少年宮”學習牆報美術培訓班。
長寧區少年宮,幾乎是普通小學生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樂園---看看下圖,你可以想象自小在歐式貴族別墅裏學繪畫、學芭蕾、學音樂、學武術、借圖書、夏令營。。。等活動,多麽適合孩子們的成長--遺憾的是,雖然這座占地1.3公頃土地的國民黨貪官的私人別墅有32間房和寬敞無比的大小花園---能獲得學校、老師推薦來此學習、活動的同學卻是寥寥無幾。我班36名同學,隻有三五個同學榮獲進入這座少年宮的特殊榮譽和機緣。
我比較幸運,先後來此學過一點美術、一點武術、一點乒乓--還擁有一張借書證,參加過一次夏令營。--接待外賓的表演我卻沒份----隻負責鼓掌--那回國家還窮--買不起化妝品,不用塗脂抹粉。。。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史無前列的文革來了,少年宮關門大吉,浩劫中還不至於被燒毀。
這時,我進了中學,中學的美術老師,據說,姓陳,名寶昌。
文革中的中學,即使“複課鬧革命”--還是以革命為主,課文,老是毛主席詩詞,老師的教材--還沒我從各處收集來的齊全呢----上學校,挺沒勁----可能,因為沒我最喜歡的美術課,陳寶昌老師,隻聞其名,不見人影,他正在“57幹校”接受勞動“改造”。
然而,任何革命,都離不開美術。突然,區革委會對我校革委會交代了新的革命任務:宣傳毛主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新形勢、新動向--要辦革命牆報--牆報位置,已經分配好----就是原少年宮外牆(見下圖)
攝於前兩年的少年宮外牆,近八十年的建築,依然完好。梧桐樹影婆莎,夏日正午,行人稀少,可是,火紅年代的縮影,還在我腦海裏---因為,堅固的圍牆上,還留著一個曆史的“鐵”證--
請讓我來說說這個鐵證(上圖中間、下圖特寫)--鐵鉤和我學習美術的故事。。。。
學校“革委會”接到革命任務的時候,陳寶昌老師還在“57幹校”勞動改造。而我們學生---也正在郊區接受“勞動鍛煉”--支援農民的“戰三夏”。白天接受烈日的考驗,晚上迎戰毒蚊的侵襲---不少同學私底下叫苦連天。突然,學校“革委會”派人來郊區,將我一個人調回上海,說有“革命任務”要交代。
所有的死黨同學,幾乎含淚送我,好像慶幸、妒忌我脫離苦海,而他們就像還在地獄一般值得同情、值得可憐。。。“赤那--儂開心脎了--阿拉觸黴頭勿曉得還要等多少日腳!赤那!。。。。”
其實,我內心也七上八下--沒個安定。
首先,我得老實交代:我非“紅五類”-所幸,也不是“黑五類”---我非紅衛兵。平時批鬥老師,絕對不積極,偶爾出手--隻是往上舉--喊喊口號--而已。大字報--一張也沒寫過。何況,我父親在香港--當時,還有“特務”嫌疑的潛伏危機。要我搞大批判專欄、宣傳毛澤東思想---有沒有搞錯呀?-當然,“革委會”絕對正確---沒有搞錯!
事關春節前夕,回校看到黑漆漆的黑板,很不是滋味,手癢了,拿起了彩色粉筆頭在教室黑板上、用少年宮學來的一點破牆報美術字寫上巨大的“歡度春節”--心想,革命,還不是照發春節優惠券?--可見你死我活的革命鬥爭---革不了“春節”的命吧。
寫完之後,同學死黨起哄了--幹脆,幫其它班也寫上吧---嗬嗬,年輕輕,被吹捧,飄飄然,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整層樓,為了不重複,我挖空心思寫了不同的版本。。。·如今,美術老師還在“改造”勞動中---我未必是美術最好的學生----可是,誰讓我做了“出頭鳥”呢。。。
為了保護我自己,我向革委會的“工宣隊”說,我隻能負責美術設計、繪畫,內容和文字--請革委會另外找人---於是,三位老師負責抄寫文字,每期內容,由革委會決定--革委會,也按照區革委會的布置,再傳達下來。
按革命形勢需要,定期要替換大批判的內容,實地視察之後,我向革委會提出了製作方案。
那四幅大牆麵,處在主要的雙車道--愚園路上,正對著區公安局,離區革委會一個半街口。如果在現場製作,難度高,還有礙行人和交通。若在校內預先製作,貼在活動的板上,隻要到現場掛上就行,因此,牆上要先做好托架和鉤子。反正是國民黨貪官的老別墅外牆---裝幾個鐵鉤搞革命大批判--絕對沒問題!---於是,找人打洞,灌水泥,固定鐵鉤(如上圖)。。。
有個老右派老師,不讓他教書,所有的木工活,他包了。他量好尺寸,按我的要求,做得非常合適。我請他做兩套,共八大片,方便替換。
按牆和柱的比列縮小,我用紅衛兵印傳單的油印機印了幾十張編排樣稿藍紙。每次製作前,按內容設計報頭插圖,圖案,內文的排版。。。。教師管寫,我管畫--主題內容---我們都不用操心。
出於私心,四幅牆麵,一大幅牆我用來做報頭--多些機會練習繪畫,減少文字內容。
那年月--老喊打仗---“備戰備荒為人民”--於是--我就畫小學老師都叫我不用畫的飛機啦、大炮啦、臥倒啦、對空設射擊啦-----像在馬路開國防科教課--圖文並茂----防“死”的大批判專欄,還真有讀者站在街邊看。
宣傳樣板戲,很簡單,內容都是報紙上抄來的。
我將《紅燈記》的李鐵梅畫得比劉長瑜還好看---英語老師抄寫著毛筆字,過來察看:“--嘿嘿--畫得還真不錯--不過--可能報不進咱這裏的戶口!”--我心裏拽了一下--這老師厲害!----他是否看出我心儀學校那個混血兒女生了?--“崇洋媚外”也算是“罪名”的呀。。。。!
建黨紀念日到了,我建議,將毛主席由年輕畫到現在,展現出來---革委會又一次通過。
我對自己說,老師不在,惟有自己嚴格要求自己---不準打格子放大,借偉大的毛主席當一回紙上模特兒---練練素描,學學人物繪畫。。。。於是--借著黨的47歲生日---我17歲那年,在馬路邊開了首次個人“畫展”。
國慶快到了,又要畫毛主席像,中午回家吃飯,再回到工作室,那個和青年女教師老說輕佻話的“工宣隊”工人,站在我畫的毛主席像前麵,拿著我的畫筆,正在毛主席的臉上塗著,見我回來,放下畫筆,還自言自語:赤那--以前學過的,忘記脫了!-----斯斯然,在我麵前走過,沒有看我一眼。
老師聽了我的敘說,非常嚴肅地說--你別再改動了,就這麽掛出去,萬一有什麽評說,我們作證。在學生和老師的關係十分緊張的年代,我和老師們建立了互相的信任。雖然後來風平浪靜,但是,小學老師都懂得尊重我這個小學生的創作----如今被人粗暴幹涉作品的那種感受,叫我非常厭惡。
某日,終於見到大名久仰的美術老師--陳寶昌先生了。
他可能是幹校放假回校吧?我進入“大批判”辦公室,他正翻著我的設計藍本。我如獲救兵,感慨地說--老師你不在,我猴子冒充大王---真難為情呀。。。他眯著眼,用濃濃的浦東話鄉音不斷稱讚我、鼓勵我,完全不把我當無知的學生看待。
他非常憨厚,謙虛,眉毛有點倒掛,看來幽默、含蓄---講話慢條斯理--沒有一點火氣---是幹校“改造”出來的?還是他的本性?顏料短缺,加上我知識實在有限---陳老師馬上教我用墨汁調紅色--調配出不同色度的咖啡色來--畫人物尤其合適--我一直喜歡深咖啡色的係列--可能就因此而來。
革委會的女老師告訴我,區革委會表揚我校的“大批判專欄”辦得很有特色。其實,無非是有點設計而已,內容,空洞得我都不好意思看,隻希望老師不要抄錯--我們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文革中,幾乎所有正常的學習途徑都被封殺了,可是,隻要有心,還是有機可乘的,不是麽?---革命利用了我,我也利用了革命。
公開的--我設計、繪製學校的大批判專欄的“革命美術”--以紅、黑、白為主色調;偷偷的,在家裏,我卻學習著被批判的“蘇修”美術設計--巴掌大的色彩豐富的原稿,來自一位上海廣告設計師的私藏翻版畫稿,我照樣臨慕,顏料是家父香港寄來的日本櫻花牌廣告彩顏料(下圖----40年後的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