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風流唱大風

千秋風流唱大風

                                     ——張大千和李秋君軼事

 

——王亞法

 

抗戰勝利後的一九四六到一九四八年——(丙戌、丁亥、戊子)三年,張大千在上海活動的時間最多,地點大部分在李秋君的家裡,因為這裏比西門路西成裏17號的居所寬敞,環境好,可以接待更多的學生和客人。

張大千宴請梅蘭芳的那次盛會,就是在李祖韓的家裡擺的筵席,那張常見的集體合影,就是在李祖韓的院子裡拍攝的。

糜耕耘先生生前常喜歡吹自己的光榮史,他經常跟我提起,那次聚會是他做的東,因為當年他做期貨生意發了橫財,春風得意,在國際飯店跳舞時認識了臺柱顧景梅,一見鍾情,要娶她做第三房太太,顧景梅説,我有一位老母,兩個兒子,你養得起嗎?糜耕耘豪氣十足,一舉囊括。

丙戌年正值張大千和李秋君都是五十歲,糜耕耘財大氣粗,新婚得意,於是借了這個既可爲兩位祝壽,又可為他向張大千拜師,顧景梅向梅蘭芳拜師的的機會,在李祖韓家大擺筵席,這次聚會,名人薈萃,陳巨來特地刻了一方“千秋百歲”的嵌名印章作為賀禮,這次中西式的“西園雅集”,給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壇留下了一段佳趣。

李秋君的畫室,齋名歐湘館,李家興旺時,在上海北京路石門二路口造了七幢尖頂的西式房子,李家七兄妹一人一幢,沿石門路的第一幢是大哥李祖韓的,第二幢是李祖夔的,第三幢是李秋君的……以此類推。

張大千在李家設壇,收受大風堂門生,經我采訪過的,除糜耕耘外,還有伏文彥、厲國香、王康樂、葉名珮……授徒儀式十分隆重,堂上點燃大紅蠟燭,舖紅地毯,學生向老師先端茶,送封儀,然後行三磕頭禮。封儀沒有規定,一般根據學生的經濟情況,豐儉隨意,據大風堂早期門生,由章姐之稱的章述亭迴憶,她在昆明拜的師,那時二老師善子先生也在。因為章的夫君吳肖園先生是銀行家,任昆明中南銀行經理(勝利後回上海任上海交通銀行副理),家境富裕,她獻的封儀是銀元兩封(中國尺寸,銀元厚一分,一百元滿一市尺,重七錢三分,每封一百元),燕窩席兩桌。

家境不好的學生,也有免封儀的,如厲國香告訴我,因為她經濟條件不佳,先生免收封儀,慕淩飛也沒有收封儀;伏文彥是送封儀的,拜師時還夫婦倆在歐湘館雙雙磕頭,場麵非常熱鬧……

據王康樂迴憶,他是由陳德馨介紹進大風堂的,當時他在電影廠做布景,張大千跟他説,下次開畫展時,由他製作敦煌背景的佈置,以凸顯效果。他沒說拜師儀式的事——

拜師儀式完畢,大千一般會拉住學生的手,指著李秋君説,以後你就叫她“三孃孃”,又指著謝柳稚説,以後你就叫他“謝叔叔”。凡大風堂的門人,以後一直沿襲此風,這樣稱呼。在巨鹿路謝老家中,我好幾次聽糜耕耘叫謝稚柳爲謝叔叔,叫陳佩秋爲嬸嬸。當時我覺得納罕,他和謝老同年,都屬狗,何以有這等輩分之差,以後知道真相,才恍然大悟。

張大千和李秋君的故事,文字已經傳得很多,筆者毋庸贅述,說幾件外人不知,從當事人聽來的故事,聊作補充。

因為李秋君終身未婚,張大千將心瑞、心沛二女過寄給李秋君膝下,按照李家“祖”字輩以下的 “名”字輩份的排列,心瑞叫“名玖”、心沛叫“名玫”。李秋君過世後,張大千在給李秋君七弟李祖萊的信中曾有述及。前幾年,我陪張大千在銀川的長房孫子張洪寧,來上海拜訪李祖韓的哲嗣李維一時,也談及此事。

去年回國,我和同從墨爾本回去的,民國總理孫寶琦的嫡孫孫世仁兄聊天,談及到他的姑姑是張愛玲的繼母時,偶爾提到他家和鎮海小港李家的聯姻關係,孫世仁説李維一是他表姐夫,我說和他多年未見,選個時間,約他出來喝咖啡,不料第二天孫世仁兄來電,說與表姐通話,告知李維一已於三個月前過世,聞之黯然,人生無常,為之一嘆!

還有一件軼事,是李順華先生告訴我的,戊子年張大千攜新婚妻子徐雯波來上海,那時張大千還未給徐雯波更名,張家人仍叫他的原名“鴻嬪”,上海的學生叫她“新師母”。這裏我要插一句,張大千天性風流,有四房太太,長房曾正蓉,因為體態較胖,晚輩叫她胖八婆,學生叫胖師母;二房黃凝素,長得較瘦,晚輩叫她瘦八婆,學生叫瘦師母;三房楊宛君,晚輩叫她“姨兒”,何海霞等學生叫師母。由張大千四哥張文修所修的“張氏家譜”上稱:“十世庶祖妣楊氏畹君,生長於民國丁巳六年四月十三日吉時,係北京城內生長人氏,經正權公(大千)收納(注意:是“收納”)……”;張大千在遺囑中也稱:“大千自作書畫全部分為16份,其中15份由「繼承人徐雯波」及8兒6女共15人均分之;另一份遺贈「姬人楊宛君」。”大千稱楊宛君爲“姬人”,因為徐雯波是最後適大千的,所以晚輩叫她新八婆,學生們叫她新師母。

丙戌年,大千攜徐雯波來上海度蜜月,新房築在李秋君三弟李祖模的康樂新村,白天去歐湘館作畫會客。

既是新婚,李秋君叫大千陪雯波去拍張結婚照留念,大千推說忙,不去。李秋君私下對雯波説,做女人一輩子總要披一次婚紗,於是她陪了徐雯波去王開照相館拍了一張單人婚紗照,李順華回憶說,他住在八德園時曾經見過此照……我曾遐想,不知張大千臨終前凝視徐雯波的最後一刻,他有否後悔,當年沒有陪雯波拍一張結婚照;我也尋思,在大千逝世後的歲月裡,徐雯波有末捧照黯然,飲泣失聲……

在那段日子裡,大千曾陪徐雯波去了一次蘇州網師園,這也是大千最後一次去憑弔舊居。為了不打擾蘇州的朋友,在應酬上浪費時間,李秋君聯繫蘇州九華堂裱畫店的老闆夏品山,請他悄然安排在蘇州的旅遊日程。夏品山僱了幾輛黃包車,囑夥計鬱文華當幫手。鬱文華曾親口跟我說,他是那時由夏品山介紹拜的師。

最感人的,是大千和雯波離開上海時,李秋君拉著徐雯波的手説:你有福氣,能陪伴大千左右,大千是國寶,你要很好照顧,他有消渴病,不能多食膏粱厚脂,你要保護好他……以致大千晚年得知李秋君在文革中迫害致死的噩耗後,有“驚痛之餘,精神惝恍,若有所失”之語。他在給李秋君七弟李祖萊的信中説:“憶在三小姐畫室,午夜同煮咖啡,以兄渴疾,不能食糖,大哥(李祖韓)三小姐亦為之摒而不食,端午節鬼送洞庭白沙枇杷,亦相戒不許入口,其愛護之深,可以見矣,兄之於三小姐,視之若妹……”

我少兒社辦公室的同事李名慈兄,是李秋君的親侄(李祖夔的兒子),他告訴我,李秋君於一九六六年在第六人民醫院逝世,是由他和弟弟推進太平間的。

前麵的故事似乎有些沉悶,接著在下再表些輕鬆的故事,作為本文的壓軸。

卻說那天大千和秋君在歐湘館畫扇麵,幾個學生在一旁圍觀,大千揮筆似疾風捲地,落墨如驚雷下雹,不一會就畫了不少張。

李秋君在一旁不語,對著時鐘看他畫。

稍休息間,李秋君説:“大千,你筆似閃電,瞬息萬變,我倒要試試你,你能一個小時之內,畫六十張扇麵嗎?”

大千放下筆,略一沉思,捋捋胡須笑道:“可以,不過你得幫我把扇麵鋪在畫案四周,我畫一張,你用吹風吹乾一張,可成?”

李秋君説:“好,可以!”

圍觀的學生也拍手叫好。

不一會,秋君把六十幅空白扇麵,沿畫案舖好,大千先捲起袖管,將大小毛筆,濡妥墨汁,蘸飽顔色,放在一旁備用,隻等秋君喊一聲開始,大千靜心屏氣,起筆揮灑,一圈下來,正好一個小時,在學生的掌聲中,六十幅扇麵全數畫畢……

大千晚年在海外,和朋友擺龍門陣時,常提起此事,我是在台灣聽孫傳芳將軍的兒子孫家勤先生説的,他是大風堂的關門弟子,張大千晚年,他一直陪伴在身邊,後來問李順華先生,他在環蓽盦時也聽大千說起過此事……

上文所敘,均是七十年前舊事,張大千和李秋君倘健在,應是一百二十歲的人瑞了。今年為紀念張大千一百二十歲冥辰,海內外凡是有大風堂後人的地方,都爲這位名垂千古的藝術巨匠舉辦了紀念活動。

在此文結束時,我突發一個念頭,這麼多隆重的紀念活動,倘若驚醒九泉下的李秋君女士,她勢必會説:“我七十年前已與雯波交待,大千乃國寶,汝當保護之……今日爾等後輩應驗吾言,吾願足矣!”

嗚呼,我們今天紀念張大千,決不可忘卻他身後的祈禱者——紅粉知己李秋君!

 

 

二〇一九年七月十日於食薇齋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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