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朱振庚
彭德
朱振庚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這個畫壇，他屬於他自己。他一向不擅趨炎附勢，不會逢場作戲。 他常常大發議論，矛頭直指畫壇頭麵人物和風雲人物，包括中外古今的名流。他發言對事又對人，直話直說，慷慨激昂，毫不留情。這一切成全了自我，卻斷送了世 俗的功名。在這個勢利的時代，很多學子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重要美術傳媒的頭版也沒有他去世的消息。
朱振庚長期處在傳統派和當代主義的夾縫中孤軍奮戰，獨立而自信。他作畫通常不打草稿，隨手勾皴點染，遊刃有餘，韻味十足。在水墨畫壇能同他抗衡的人物，屈指可數。單就畫畫而論，他算得上真正的大師，
老朱，想念你！天堂沒有中心和邊緣，沒有名利場，你會開心。你留在世上的藝術，不會被人遺忘。
附錄舊文一篇：
朱振庚調查記
彭德
序
朱振庚經常有一些被視為反常的言行。這些反常的言行，往往是我們這個不正常的世界的淨化劑。他如同一座按照既定路線行駛的火車頭，如果撞上了 你，那是你站位不當。朱振庚客居武漢8年，我同他僅見麵8次，累計時間約8小時，交流膚淺。這次應邀寫他的評論，我讓他在常規與非常規的評論方式之間進行 選擇，他毫不遲疑地挑選了後者。我於是給他寄去一份有關他本人的調查提綱，共18類，附測試圖1件。我向他約法三章：不查書，不谘詢，不考慮筆者與編者的 觀點。朱振庚對調查提綱的回答曆時一周，他聲稱對一些非此即彼的判斷感到為難。現羅列如下並稍加解說。
一、個人基本情況
朱振庚，漢，祖籍天津塘沽，1939年12月11日□時出生於江蘇徐州，排行第三,生肖屬兔，五行屬金，射手座；出生時體重不詳，目前體重66 公斤，目前身高1.69米，血型AB型，血壓120/80，左眼視力5.0，右眼視力5.1，右耳失聰。飲食習慣中式，傾向素、鹹、辣，禁煙酒茶，喝飲 料；多發病為每年初冬胸悶，無家族遺傳病。
【解說】潛科學與偽科學對AB型血型、屬兔、屬金的射手座人物的判斷，扼要綜述如下：氣宇非凡，天生的貴族；發表意見一針見血但不擅思辨；感情 具有二麵性，一麵極為冷靜而另麵反複無常和任性；思維方式既追求理性而又沉湎於夢想；表麵呆板而內心充實；工作狂兼懶蟲；富有正義感，向往平等，吃軟不吃 硬；興趣廣泛、思想敏捷多變而行動專一；性情溫和、脆弱、不穩定，神經質，容易受到傷害；性格複雜，優柔寡斷，使周圍的人感到困惑；心底藏有光棍情懷，容 易受誘惑，無法適應熱烈的愛，適宜於上古一夫多妻製。婚姻平凡而安樂，家族觀念重，標榜妻子，縱容兒女；處世淡漠，與人保持距離，不善於深入交往，無權力 欲，人格觀念健全；日本血型學家以為正是AB型血的人的存在，才阻止了人類個人欲望的惡性膨脹；而立之年和耳順之年是人生的兩次轉折點。這些判斷是否準 確，可參看調查結果。朱振庚自稱從小不合群，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缺乏自知之明，杞人憂天，理想主義。
四、履曆
1950年在廣西桂林鐵一小獲桂林市兒童比賽二等獎，得12色水彩一盒；53年入少先隊；55年入共青團；58年在徐州當鐵路工人；60年結 婚；61年在徐州當民警；62-78年在徐州鐵小教圖畫，文革期間挨整9個月；78-80年在中央美院國畫係讀研究生，畢業後在北京滯留兩年；83年供職 徐州電視台；84年參加第六屆全國美展；85年在徐州成立星期天畫會並任會長；86年調福建泉州華僑大學藝術係；1987年應邀創作寫實連環畫《南京的陷 落》，曆時5年，共426幅，漚在家中沒能發表；88年調武漢華中師範大學美術係；89年參加全國第七屆美展；90年在武漢舉辦個展，同年參加洛杉磯亞太 博物館《我不與塞尚玩牌—中國現代繪畫展》；91年在香港文化中心舉辦個展，同年晉升副教授；92年參加深圳?第二屆國際水墨節；94年入九三學社；95 年加入中國美協；1996年晉升教授。
【解說】朱振庚稱，1986年，從邳縣返回徐州的火車上，為預知自己的命運，抽了3次簽。其中有兩簽內容相同，說是老牛掉進枯井裏，有勁使不 出；一簽說樹林裏打拳展不開。這同他此前的遭遇居然吻合。有次在峨眉山同野猴合影，猴子總是跳在遊人的肩上，輪到朱振庚時，猴卻跳在他的頭上。後來浪跡天 涯，總是有猴一樣的人物在頭上耍，把照片上的猴剪了也擺脫不掉。朱振庚從中央美院畢業時，是周思聰最欣賞的學生之一。當時16位研究生有15位留校，唯有 他因老實而被動員分配外地，導師盧沉因而大病一場。畫家從此顛沛流離，四處碰壁，輾轉分往泉州，在當地處境艱辛。1987年姚有多到泉州朱振庚住處看望 他，對朱妻說，有一年我得了一次重病，病篤之際尋思此生做了什麽對不起人的事，想來想去就想起了朱振庚，不該將他分到這個地方。朱振庚稱，到任何單位都同 頂頭上司搞不來，開始印象不錯，搞著搞著就弄得一塌糊塗。1992年參加國際水墨節，在大庭廣眾中見到未曾謀麵的徐希時對徐說：“你畫得不好，我畫得比你 強!”令周圍的人大驚失色。好在徐希應對和緩，不失大家風度。在朱是童心說童話，在徐是童言無忌。
五、夢境
夢境的顏色是黑白的。印象最深的夢有兩次，1954年在柳州夢見紡紗女而夢遺；1960年在徐州泰山腳下夢見自己的前世住宅，黑瓦白牆，令人無比愜意。常見的夢是路，路不寬，且總是在路上被人追趕，不得不奔跑如飛，有恐懼感。
【解說】朱振庚的彩墨畫同他的夢境同構，形與形之間相互擠壓、傾軋。畫麵色彩以黑白為主調，間以紅色。在中國色彩體係中，黑與白象征陰與陽，黑 與紅象征水與火，紅與白象征火與金，組成對立和相克的關係。中國色彩與味覺的對應關係：白對辛(辣)，黑對膻，紅對腥；腥在魚，膻在羊，魚加羊即鮮。朱振 庚創作的新鮮而辛辣的畫麵，與中國先民的通感相通。此處可參看第一節關於畫家的飲食傾向。
朱振庚畫畫同做夢過程的不確定頗有類似之處。比如他的彩墨畫，先鋪上一張生宣紙，用不大講究的毛筆蘸一得閣墨水或黑廣告色隨手作畫，從局部開 始，彩與墨同時並舉。白粉使用的是白廣告色，後來又加上了丙烯。畫麵中的白調子常常摻墨或少量赭石，在調色盤中顯得很髒，放在畫麵上則很和諧。著色工具有 時采用油畫刀或版畫滾筒。一張畫大約需要3天，進行得很慢，看得多，想得多，畫得少，感覺很費神。對個人藝術的程式化不感興趣，在自信的同時又老是覺得自 己畫得不好。作畫事先沒有草稿，信筆由韁，不斷地覆蓋、消解和生成，圖形因而不斷變化，結果與初衷往往毫不相幹。朱振庚在描述自己的夢境時將夢字寫成了婪 字，這婪字可作文字學、男性心理學以至社會學的分析，本文存而不論。
六、誌趣與愛好 (曾經有的打√√，現在仍然有的打√√√，向往的打√，不感興趣的打×，討厭的打××)
撲克√√；麻將×；象棋√√；圍棋√；乒乓球√√；羽毛球√√；籃球×；排球×；足球××；遊泳×；二胡×；口琴×；風琴×；小提琴×；揚琴 ×；交際舞×；流行歌曲×；迪斯科×；氣功×；散步√√√；慢跑×；逛街√√；串門√√；聚會×；泡妞√；旅遊√；收藏√；無所事事××。
【解說】朱振庚對音樂、舞蹈和流行體育項目均無興趣，這不免使我感到意外，因為凡自幼愛好美術的畫家，在這些方麵大都懷有同等強度的愛好。對於 泡妞，朱振庚先打了一鉤，然後又在鉤上打了一點。一點重千鈞-懼內懼外的雙重注腳。其實，中國古代社會和西方社會均賦予畫家泡妞而不受非議的豁免權，否則 中國仕女畫和西洋人體畫就將在畫史上消失，而顧愷之和畢加索就將終身受困於他們的風流韻事。人物畫家朱振庚聲稱害怕陌生女人，他隻能算是紙上泡妞的好手。 他在送調查答案時附了一疊本年度隨手畫的線描泡妞圖，毛發一律畫成管狀物，使之轉化為符號。這些線描圖用繁複的線與形構成畫麵，人體的坦露與形的絞結、遮 掩，造成曖昧的意味。
為了進一步了解畫家的誌趣，我手繪了一個建築物框架，讓朱振庚將它作為他的居室，自由處理其內部空間和外部空間。朱振庚另起爐灶，將他的理想居 室精心地繪成一幅謎一樣的畫麵而不是我所要求的示意圖。畫麵中建築物的內景和外景以至海天雲水相互穿插，形成矛盾空間。注文表明建築物坐北朝南，地點在香 港沙田，而不是我給他提示的10個地點：北京、天津、武漢、黃山、西雙版納、巴厘島、拉斯維加、巴黎、冰島、瑞士、開羅、麥加，可見畫家不愛被動地接受安 排。香港是畫廊製度較健全的中外文化交匯地，對於畫家具有事業上的安全感。
十三、在社會生活和人際交往中遭受挫折以至重創時的表現
與當事人當場鬧翻√；壓抑不住的報複衝動×；耿耿於懷×；很快就淡忘了√；一笑置之×；找人訴苦√；自我反省√；忍氣吞聲×；假裝無所謂×；借酒澆愁×；回家打罵老婆孩子×：用畫畫或看書加以排遣√；狀告打擊者×。
【解說】朱振庚常常用畫畫排遣不愉快的情緒，他說他一旦生氣就畫畫。這頗合本世紀初“憤怒出詩人”的立論。
十四、對下列人士的印象(極佳者打√√，佳者打√，不佳者打×，極差者打××，平庸者打□，不知道的打△)
屈原√;陶潛√;顧愷之√;隋煬帝×;魏征√;武則天√;慧能△;宋徽宗□;米芾√;梁楷√;程灝△;徐霞客√;徐渭√;朱耷√√;武訓√;魯 迅√;劉天華△;馮友蘭√;胡風√;王蒙√;林風眠√√;張大千×;徐悲鴻×;蔣兆和√;周思聰√√;柏楊√√;鄧麗君□;張藝謀√;彭麗媛□;韋唯□; 崔健√;盧梭(哲學家)√;安格爾√;列賓√;珂勒惠支√;比亞茲萊√;尼采√√;海德格爾△;梵高√√;康定斯基√;杜桑√;蒙德裏安√;米羅√;達利 √;柯布西埃△;卓別麟√;盧卡契△;馬爾庫塞△;哈貝馬斯△;德裏達△;帕諾夫斯基△;索緒爾△;德彪西△;布萊希特△;薩特√;布列鬆△;烏利亞△; 麥當娜△;馬拉多納△;李昌鎬△;卡劄菲××;亨廷頓△。
【解說】朱振庚更感興趣的人物是貫休、陳洪綬、金農、虛穀、陸誌庠、德孔寧、格羅茲，都是畫家，由此可知他的興趣中心在畫壇。他認為屈原、顧愷 之等名人被反複渲染，讓人煩。他討厭美術評論中的玄學風氣，這同他不關注中西思想家、哲學家有關。烏利亞是我編造的一個人名，旨在防止畫家被調查時恣意作 弊。
十五、下列書籍的閱讀情況(反複閱讀過的打●，通讀一遍的打○，部分閱讀的打◎，沒有讀過的打□，沒見過的書名打△，閱讀後印象佳的打√，極佳的打√√，不佳的打×，極差的打××。
《老子》◎√;《莊子》◎√;《論語》◎√;《素女經》◎;《曆代名畫記》□;《廣川畫跋》△;《容齋隨筆》□;《寫真秘訣》△;《畫禪室隨 筆》△;《金瓶梅》◎;《水滸》○;《西遊記》○;《鏡花緣》◎;《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增廣賢文》○;《苦瓜和尚畫語錄》○√;《厚黑 學》○√;《甲申三百年祭》□;《雷鋒日記》○;《十萬個為什麽數學分冊》◎;《醜陋的中國人》○√;《廢都》△;《人相學》□;《測字怪談》△;《伊索 寓言》◎;《柏拉圖文藝對話集》△;《聖經》◎;《神曲》◎;《古蘭經》□;《美學》(黑格爾) ◎×;《美學》(克羅齊)△;《貝多芬傳》□;《拿破侖傳》□;《達爾文傳》□;《紅與黑》◎;《為什麽》□;《約翰?克裏斯朵夫》□;《夢的解析》 ○√;《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論個人在曆史上的作用》△;《我的奮鬥》□;《飄》□;《人論》□;《金枝》△;《猜想與反駁》△;《藝術與 錯覺》○√，《藝術與視知覺》○;《社會心理學》◎;《眾神之車》△;《未來一百頁》△;《第四次浪潮》□;《人體與思維》(阿西摩夫)△;《單麵人》 △;《第二性—女人》△;《符號學原理》△;《語言論》△;《原始思維》◎;《語言哲學名著選輯》△。
【解說】沒有打●的書，可知畫家熱衷於讀畫而不熱衷於讀書。朱振庚的閱讀麵和他的作品一樣，同80-90年代的顯學以及當代藝術中的人文關懷沒 有太多的直接關係。同介入現實的前衛藝術相比，朱振庚的藝術更多地是同他自己的天地聯係在一起的。前衛藝術通常采用象征和寓意的手法來構思畫麵，朱振庚則 直接用形、色和線條說話;前衛藝術家將嚴峻的、荒謬的或無謂的現實納入自己的視野，朱振庚則將自己對藝術的理解同自己的人生遭遇、體驗和感受扭結在一起— 一種深入骨髓而不一定是自覺的扭結，以自言自語的方式繪成畫麵，並不斷將這種方式往前推進或變異。朱振庚的畫不刻意追求外在的時代標記，但卻同這個時代密 切聯係在一起。
十六、1980年以來訂閱過的報刊
藝術手帖、三彩、美國藝術、版畫藝術、香港美術家、美術、美術研究、世界美術、美術叢刊、美術思潮、民間美術、江蘇畫刊、中國美術報、畫家、藝術潮流、藝術與市場、畫廊。
【解說】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美術書。結合朱振庚的閱讀麵，看一看他的藝術觀：“畫畫無正經，新鮮就中”(1987);“速寫慢畫” (1987);“畫家不要染上畫家的習氣”(1992);“吃現代飯，為現代人，畫現代畫”;“古的、洋的、土的，加上我的，是我最簡單明了的藝術追求” (1992);“喜愛畫隨筆(包括線描、刻紙、水墨等)，這是最能見真性的東西”(1996)。朱振庚將畫家分為大畫家、名畫家和真畫家，他推崇真畫家而 他自己正是一位典型的真畫家。
十七、教學思想和教學方法
愛用世界名畫或曆史名畫輔助講課×;用自己的得意之作輔助講課更有說服力√;講課時不大習慣學生插嘴√;在課堂上主動熱情地修改學生的作業√; 放任自流，學生愛怎麽畫就怎麽畫□;學生不專注時有必要加以責備√;重要的講課內容不允許學生退場×;對老是搗亂的學生要加以懲罰□;上課采取師生討論的 形式不好×;別的老師講得不對或不妥，自己應該在課堂上予以糾正√。(√：是;×：否;□：無可奉告)
【解說】好畫家不一定能當一名好老師。
十八、畢生的十大願望或幻想
1.擁有一間舊車庫改造的大畫室。2.私人擁有2—3名人體女模特兒。3.有一個使自己沒有生活後顧之憂的經濟後盾。4.交結一位一流藝評家和 一位經紀人成為知音朋友。5.三年一次到國外考察、遊覽或舉辦個展。6.出版朱振庚速寫、刻紙、線描、人體、肖像、彩墨以及傳記式係列畫集，其中肖像集包 括當代畫家、藝評家、朋友、東方之子、老百姓5冊。7.朱振庚成為跨世紀中國畫壇的關注焦點。8.有一座陳列朱振庚及其家族藝術品的美術館。9.國外出版 《中國的塞尚—朱振庚》文獻集。10.健康地活著，有充沛的體力從事自己的藝術活動，並在活著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天堂和墓地。
【解說】幾乎都是同畫畫有關且不特別奢侈也不是不著邊際的夢想，經費總計約600萬元，很實際，具有可操作性。我稱朱振庚是中國的高更，朱自稱是中國的塞尚。高更生前窩囊死後輝煌，其價值被認可，何其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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