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才濟濟?“外籍院士”為何在中國井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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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前,數十位中國人當選歐洲自然科學院(European 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外籍院士的消息一經公布,引發輿論大量關注,尤其是有網絡文章指出,40萬可以購買院士資格。

此前《澎湃新聞》指出,在歐洲自然科學院的網站上,出現的中國人名占外籍院士總數近三分之一 。根據5月12日《知識分子》最新查詢,目前“院士名錄”已被刪除,而部分高校和機構亦刪除宣傳稿。而《知識分子》結合此前新聞稿進行了不完全統計,2023年近20位中國人當選該機構“外籍院士”,2024年當選人數增至40餘位。

一位“80後”科研人員告訴《知識分子》,數年前,一位自稱某科普雜誌的編輯(注:知識分子並未在雜誌的人員目錄中找尋到其名)找到他,詢問其“是否有意願申報歐洲自然科學院外籍院士和俄羅斯自然科學院外籍院士”。

這位科研人員表示自己“不夠格”,對方稱,“現在所有申報都趨於年輕化”,並報價“70萬左右”。

此外,《知識分子》在訪談過程中發現,近年來,多位中國人當選“外籍院士”且人數持續走高的機構不僅歐洲自然科學院一家,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多所機構亦呈井噴狀。

為何各式各樣的“外籍院士”會在中國井噴?

盛產外籍院士的,不隻歐洲自然科學院一家

去年年底,一位“90後教授當選烏克蘭國家工程院外籍院士(Academy ofEngineeringSciencesofUkraine)的消息引發外界關注 。多份通稿對烏克蘭國家工程院(AINU)的介紹稱,“擁有160多位院士及130多名通訊院士,以及50多名來自美國、加拿大、德國、俄羅斯、以色列、中國等國的外籍院士”。

然而,《知識分子》在烏克蘭國家工程院(https://ainu.kpi.ua/)的網站上發現,外籍院士(academician)一列僅有86人,且均為英文拚寫的中文人名,絕大部分人名與近年國內宣傳稿件相對應。

另據烏克蘭國家工程院(AINU)官網介紹,自1998年起,該機構加入國際工程與技術科學院聯盟(CAETS)。但在CAETS現有的33所成員機構中,並未發現AINU(注:1998年,Ukrainian Academy of Engineering Sciences (UAES)曾加入其中,但被標注為不活躍)。

截圖來自AINU官網,中文內容為穀歌翻譯

還有與AINU名稱上易混淆的烏克蘭工程院(EngineeringAcademyofUkraine,EAU),37位外籍院士中18位來自中國。另有一個完全根據其官網形式搭建的“烏克蘭工程院中國中心”網站,ICP備案主辦方是一家中俄物流服務公司 。

上述兩家學術組織在名稱上與烏克蘭最高科學自治組織烏克蘭國家科學院(Ukrain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NAS)多有相近。俄羅斯的情況也有所類似。近年來,多有國人慶祝當選俄羅斯工程院(Russian Academy of Engineering RAE)和俄羅斯自然科學院(RussianAcademyofNaturwalSciences RANS)外籍院士。

《知識分子》向一位長年在俄羅斯進行學術工作的教授求證,“如果非要對標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那麽就是俄羅斯科學院(RussianAcademyofSciences,RAS),這是俄羅斯的國家學術機構。但你不能以此說其他組織是假的。”

這位教授和RAE和RANS的成員亦有往來,“早年間一些中國科學家跟蘇聯(俄羅斯)關係很好,跟那邊的科學家有同學之誼,合作也多。所以我們會發現,一些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的院士被遴選到這兩個學術組織(RAE和RANS)裏,是坐鎮,也是宣傳。經過二三十年的發展,這兩個學術組織也逐步壯大,也有成員進入了俄羅斯科學院。”

早前俄羅斯本土學術界對俄羅斯自然科學院(RANS)亦有質疑聲。在俄羅斯科學院(RAS)的官網上,刊載了一篇諾獎得主維塔利·拉紮列維奇·金茲堡2009年的訪談,其中直指對俄羅斯自然科學院的不滿。金茨堡在訪談中強調,“被稱為院士很時髦,想一想,RAS和RANS,一字之差……但順便說一下,RAS院士是有薪水的,每月可以領取20000盧布。”

同時,金茨堡稱,“想要成為俄羅斯科學院(RAS)的成員並不容易,選舉采取無記名投票方式。”

就此,金茨堡表示,RANS的性質更像是一個社會組織,但他不願意稱之為學院 

名稱上的相近使得國內難以分辨學術組織的學術權威和口碑,其中最典型的是歐洲科學院(EuropeanAcademyofSciences),近年來也多有國人當選該院院士 。單從名稱上看,它與久負盛名的歐洲科學院(AcademiaEuropaea)相近,後者是歐盟的官方顧問,當選院士有權利在其姓名後添加MAE 。

而注冊於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European Academy of Sciences此前曾多次遭到質疑。2002年,Nature發文稱,他們無法找到這家學院的出版物、項目或會議的任何記錄,也無法證實其背後人員的科學資曆。“它聲稱已招募了約 600名成員,其中包括 40名諾貝爾獎獲得者,但歐洲其他科學組織表示並不知情。”同時,其將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列為院士和榮譽會員,包括神經科學家埃裏克·坎德爾(Eric Richard Kandel),但他並不知自己的名字被使用 。

目前Nature給出的European Academy of Sciences網站鏈接已經失效。無獨有偶,次年,一家同名組織European Academy of Sciences(EURASC)在布魯塞爾成立,但在匯集歐洲50多個科學院和學術團體的歐洲科學與人文科學院聯合會(ALLEA)中並未找到該組織 。

“外籍院士”的市場

如前述與俄羅斯學術往來密切的教授所說,“你不能說俄羅斯工程院和俄羅斯自然科學院就是假的,它們是民間注冊的學術組織,也有政府備案,也會組織科研活動,包括遴選成員。但統稱為院士也有問題,說是學會或者協會的會士或成員可能更為恰當。”

然而,相比“成員”,“院士”名號更具光環,且就此延伸出相關產業。

多位學者告訴《知識分子》,“中國‘外籍院士’的市場早已形成,且運作多年。”

數位院士和傑青告訴《知識分子》,自己曾多次收到郵件,邀請他們申報歐洲自然科學院院士,並發來申報材料,但未曾提及價格。

“不排除一種可能,這類機構也需要學術權威來為他們背書。可能對於一些學者來說,他們收到邀請後也未必會仔細甄別分辨,申請又不費什麽力氣。但現在外界不加甄辨,全部稱呼當選者為‘野雞院士’的做法也不完全正確,我建議就事論事,真正該被批評的是學術水平不高又沽名釣譽的人,”一位上海985高校的教授就此事提出他的看法,他收到過兩次類似邀請的郵件,“這次看到新聞,我和幾個同事聊起來,各自打開郵箱,發現我們都收到過(郵件)。”

歐洲自然科學院中國中心的負責人此前接受《紅星新聞》采訪稱,其院士資格不會進行售賣,也從沒有收過申請者的費用 。

然而據互聯網流傳,申請外籍院士的費用在40-100萬。《知識分子》亦從兩位沒有關聯的科學家處獲知,有人通過電話或者微信的形式,告知可以代為申請歐洲自然科學院、俄羅斯自然科學院科學院院士,而費用為70萬左右。

澎湃新聞此前曝光了一份掮客協議,一家注冊於北京房山區的傳媒公司收取80萬服務費,可幫助參選候選人申請院士 。《知識分子》根據上述兩位科學家提供的信息進行檢索,邀請方是不同的傳媒公司,注冊地都在北京。

在對一些學術組織及其中國代表機構進行檢索時,《知識分子》發現人員的多處重合。

以俄羅斯工程院(RAE)為例,其中國中心的聯係電話與非洲科學院中國中心的電話是同一個,指向一家名叫“環球英才網”的機構 。2024年1月27日,俄羅斯工程院官網發布消息,暫停與丁誌峰領導的中國中心合作 ,在此之前,同一時間段內丁誌峰在不同場合,分別以俄羅斯工程院中國中心總幹事和非洲科學院中國中心的頭銜多次參與大學和地方政府組織的活動 。

去年12月,全球英才網董事長、中工聯創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丁誌峰當選為俄羅斯工程院院士(目前官網還能查詢到名字),此事遭到B站UP主“耿同學講故事”質疑。談及為何對丁誌峰提出特別關注,“耿同學”告訴《知識分子》,“其他人至少還在大學,或曾經在大學工作,最起碼也有一個副教授的職位——這意味著他們有一定的學術成果,但丁誌峰格外突出,一篇學術文章都找不到,知網上相關的文章隻有兩篇新聞稿。”

今年2月,丁誌峰一行前往“耿同學”所在的學校。對於那次當麵對質,“耿同學”稱,“丁誌峰本人沒有說幾句話,都是別人在說。我問他,你怎麽證明你的學術能力可以評院士。他的回答雲裏霧裏,就說我去哪裏開了會,會上還有什麽人。”

其後,“耿同學”添加了一位“副總”的微信,在雙方的聊天對話中,對方表示會整理好丁誌峰的學術成果發送。“到現在也沒有發,那是2月的事情,現在都5月了”。

同時,俄羅斯工程院在中國的代表機構除了丁誌峰所在的“中國中心”外,還有一家“中國代表處”,在今年1月,丁誌峰尚未和俄羅斯工程院停止合作之前,兩家機構以俄羅斯工程院的名義多次參與了政府、高校和科協的活動 。

與此同時,俄羅斯工程院(RAE)中國代表處副主任焦雪梅還是俄羅斯自然科學院(RANS)中國科學中心的主任,與丁誌峰一樣,她也以兩個不同的頭銜出現在多個活動場合 。

不過,目前尚未有足夠證據顯示,“明碼標價”的第三方中介與上述學術組織及其中國分支機構的利益關係。

但無可否認,幫助參選國外學術組織的“外籍院士”在中國有相當規模的市場。

《知識分子》了解到,一些第三方機構(以傳媒公司、人才培訓機構等為注冊主體)曾密集向國內各級研究人員、企業家發送邀請。

近兩年,民營企業家評選外籍院士的人數也持續增加。其中包括吉林天三奇藥業董事長李盛學、飛諾門陣科技創始人沈寓實、廣東恒鬆控股集團董事局主席江富生等。

對於為什麽要申請外籍院士,一個“幫助推選外籍院士”的機構是這樣宣傳的,該平台自稱“建立高端人脈和價值分享”:

“能夠獲得國際聲譽和知名度;參與國際學術交流和合作項目;提升個人在學術界的地位和影響力,有利於推動學術研究和發展;可能會獲得更多的學術資源支持,包括項目資助、研究設備等。” 

此外,一些人士也可借以組建院士工作站。過去五年來,各地招才引智,院士工作站被認為能結合院士智慧與地方資源,地方希望借此帶動高精尖產業發展。但過程中也有人指出,對院士過度追捧,導致地方政府和企業不考慮自身情況,盲目引入。

以此次事件中的“外籍院士”為例,根據現有規定,“外籍院士”無法與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享受相同規格的待遇,但由於各地對外籍院士工作站認定標準不一,大量外籍院士被引入,其院士頭銜來自各類學術權威存在差異的學術組織。

在雲南,組建院士工作站的條件認定為: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諾貝爾獎、圖靈獎、菲爾茨獎等獲得者,對於國境外科學院、工程院院士,需要管委會審議。工作站一個運行周期為3年,院士工作站每年給予60萬元,總額180萬元的財政經費支持;專家工作站每年給予30萬元,總額90萬元的財政經費支持。 

2023年12月,雲南臨滄市人民醫院官方微信公眾號稱,其與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專家尚小珂(歐洲自然科學院院士)達成外籍院士專家工作站簽約合作協議,這是該院首個院士專家工作站。 

根據廣西自治區2024年的院士工作站管理服務辦法,院士工作站是指“承建單位與自治區高層次人才認定參考目錄中明確的相關國家的最高學術權威機構會員(其它國家、國際組織院士需獲認定為自治區A層次人才)及其科研團隊共同組建的科技合作與交流平台。” 

《知識分子》查閱了《廣西高層次人才認定參考目錄》,該目錄修訂於2023年12月,A層次人才中對於相關國家的最高學術權威機構規定為,“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俄羅斯、瑞典、日本等國家的最高學術權威機構會員(比照中國“兩院”院士)”,相當於上述層次的其他高層次人才。

就在此前半年,2023年5月,廣西新增四家院士工作站,其中就包括兩位中國工程院院士胡亞安、鄭皆連,以及兩位俄羅斯工程院(RAE)院士曹進德、張大偉。 

此“院士”非彼“院士”?

多位科學家和研究者們指出,全球範圍注冊備案的學術機構並不在少數,一些組織“更類似學會或者協會”,這些組織的“外籍院士”,更應該被稱為“會員或成員”,不同機構間的學術含金量相差極大,此院士不等於彼院士。

“院士”在中文語境的被濫用,一部分原因在於中外科學文化和製度的差異,並且有心人則利用了這種差異。

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陳誌文說,當下一些觀點,以學術機構是否為政府所組織為衡量其權威性標準。“隻因為其不是政府成立,就說這些學術機構是’野雞組織’,這個批評方向錯了。我們需要意識到,西方的治理體係和中國完全不一樣,西方是以個人信用為基礎,而不是政府部門。嚴格來說,菲爾茨獎、圖靈獎、諾貝爾獎也都不是官方主辦或審定,但我們沒辦法說它們是‘野雞獎項’,它們自有其權威和口碑,而不是靠政府背書。”

但在中國,院士、傑青、優青這一頂頂的學術帽子對應著不同級別的研究經費、職稱、待遇、福利。

陳誌文提出了一個類似的例子,“20多年前,美國教授雇人為自己的實驗室幹活,類似做一些化驗員的工作,這類雇員叫researcher;但英文翻譯成中文就成了‘研究員’。在中國,“研究員”和“教授”等同,屬於正高級職稱。一些researcher回國後,鑽了這種空子,搖身一變成了中國的研究員,拿了正高職稱。”

另外,當下一些“外籍院士”之所以盛行,也有部分地方行政機構、高校推波助瀾的因素。這些學術機構和當選者以“院士”的名義出現在政府組織的活動上,官方的不加以甄別,則加劇了大眾的誤解。

“這次的事情也是同樣的。地方政府出於招才引智的考慮,事實上,他們對這些‘院士’的含金量搞不清楚,甚至還多次出現地方科協和地方政府為其背書。因為文化問題,我們更相信顯性的評價,一切都要量化,還有什麽比一個院士頭銜更能突出學術地位的呢?我們都知道,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評選難度很大,那就搞一個歐洲自然科學院,跟歐洲科學院Academia Europaea差倆字,魚目混珠,”陳誌文指出。

事實上,即使在科研機構內部,對這些學術組織成員的含金量也無法進行甄別。以蘇州科技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為例,其擁有的省部級人才中,歐洲科學院院士(查證為European Academy of Sciences)與中國科學院院士、美國醫學與生物工程院院士被同列一處。

《知識分子》獲知,2021年,國際宇航科學院(IAA)院士被打一事曝光後,引起輿論聲討之外,科學界亦有聲音要求對“外籍院士”的學術權威和含金量進行甄別和公布,但這項工作是否推進,以及是否有結果目前公眾並不得知。

陳誌文指出,對“外籍院士”的追捧的另一麵,在於中國學術界內外對“學術帽子”的熱衷追逐,“當然,如果我們現在做不到把‘學術帽子’都摘掉,那起碼官方可以向公眾科普,這些學術機構是如何注冊運作的,他們的學術含金量是怎樣的,這個工作你完全可以做,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