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男性越來越自卑”,為什麽他們行為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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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並非專屬於女性的話題。

書籍和影視作品中的眾多愛情腳本,是女性浪漫幻想的來源,也正在給男性帶去“提示”。他們會通過那些戀愛腳本,去學習獲得愛的技巧。正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所寫:“多數人寧願把愛當成被愛的問題……對他們來說,愛就是如何被愛、如何惹人愛。”

傳統的腳本要求男人們事業成功,擔當家庭責任,也需要他們提供情緒價值,讀懂女生的心思。近幾年來進入大眾視野的“女性主義”則提出了更多的要求,比如尊重女性,分攤家務……

無論選擇新或舊的腳本,他們都在努力把自己嵌入角色,去扮演另一個人。但依照腳本的方向往前時,男人們卻察覺到一股更強的力量,頑固地拖住了他們的腳步。

 

01

落敗者

和前女友小斐分手後,徐瑋一度很排斥“責任”這個詞。

小斐所要求的“責任”直接指向徐瑋的弱點——收入。促使他們分手的那次爭吵也和錢有關。導火索是小斐的一句話:“你現在一個月掙這麽幾千塊錢,我們怎麽結婚?”

徐瑋被這句話激怒了。當時他沒有固定工作,收入不穩定,作為男性,徐瑋原本就為此感到丟臉。他被小斐的話戳中軟肋,好像“瘋了”,馬上要反擊回去,“那你走吧,咱倆別談了”。

小斐過去也會頻繁提起這些話題。談到結婚,就繞不開收入和買房。在小斐的期望中,他們兩家人可以一起出錢,給兩人各自再買一套房。這樣,如果兩個人吵架甚至離婚了,這就是她的“退路”。

《還是覺得你最好》劇照

這也是小斐父母的要求。徐瑋知道,小斐家是江浙的拆遷戶,過去她有過兩三個男朋友,雖然她喜歡,可她明白父母不會認可,因為他們不具備足夠的經濟實力。當時小斐剛剛大學畢業不久,她媽媽催婚催得很“瘋狂”,經常逼著她去相親,有時候小斐不願意,媽媽會跑到她的出租屋去,站在樓下喊她的名字。

被逼著相親結婚的小斐,轉頭來逼著徐瑋成為那個能給她提供經濟保障的人。可徐瑋做不到。

“買房”能解決小斐的不安全感。可徐瑋不想麵對。他買不起房,也不理解小斐對買房的執著。徐瑋家在西安有兩套房,小斐家在蘇州也有兩三套房,繼續買房在他看來相當於被套牢了,要一輩子為銀行打工還債。

可這些想法他都說不出口。“說出來就是不負責任對吧?”雖然心裏不舒服,徐瑋又覺得小斐也沒錯,他好像必須得答應她,給她經濟上的承諾。

《一路朝陽》劇照

兩股力量拉扯著徐瑋。他內心本能地對買房有所排斥,但另一個更強大的聲音告訴他,應該承擔責任。於是每當小斐提起買房的事,他都選擇敷衍過去,要麽說“我會考慮一下”,要麽扯點別的,岔開話題。

漸漸地,他感到自己似乎低人一等。小斐不敢把戀愛的事告訴父母,因為徐瑋“達不到他們要求結婚的標準”,他們肯定會立刻逼她分手。徐瑋周末去找小斐,也要避開她父母,“搞得跟做賊似的”。甚至,迫於催婚的壓力,小斐仍然會去相親,這讓徐瑋覺得他們的關係像是沒有得到承認。

因為買不起房,自己好像一無是處,徐瑋隻能接受這種不對等。在小斐的催促裏,徐瑋不斷看到自己的無能。作為一個年過30的男人,買不起房,不能承擔婚姻的責任,“這就是我的問題,有什麽好說的呢?”

即使在分手之後,那套“標準”仍然影響著徐瑋。回到交友軟件上,他感覺還是滿足不了女性的期待,“所以在婚戀市場上我怎麽走,就(都)走不動”。

《還是覺得你最好》劇照

他無法從這種挫敗中逃出來。徐瑋意識到,沒法給對方提供經濟保障的自己,是個失敗者。

薑蛛枕的挫敗感來得更早。他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因為這一點不斷地被周圍人提起。有的人說他醜,帶著羞辱的意思;有的則是出於同情,一些女生會覺得他在男生當中算是好相處的,“可惜長相醜”。

女生們的選擇不斷向他證明,外貌是重要的。青春期,有些女生談戀愛談得明目張膽,她們的男友往往顏值較高。工作之後,相親帖裏列的條件也讓薑蛛枕無奈,其中寫在最開頭的通常是“身高1.75米以上”,而他身高1.71米,“哪怕後麵的都符合,第一條我就被刷下去了”。

外貌像一堵無形的牆。高中時薑蛛枕喜歡過一個女生,女生的父母常常不在身邊,她住在親戚家裏,時不時會向薑蛛枕抱怨自己的生活,可當薑蛛枕想要主動關心她,或者向她傾訴自己的孤獨時,他往往得不到回應。

類似的劇情在不同對象身上反複上演。薑蛛枕發現,女生眼中的自己似乎隻是一個“情緒垃圾桶”。他想要讓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但這些努力“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同樣自認為是個失敗者。在傳統男性的評價體係裏,單論外貌這一塊,薑蛛枕知道自己已經“輸得很厲害了”。為此,他一度想過整容。

《麵具之內》劇照

婚戀市場上,有太多這樣的落敗者。“今日相親”的創始人曹偉在北京做了近9年相親谘詢業務,他指出,目前在婚戀市場上剩下來的男性之所以長時間單身,大多數是因為自身能力不足。

曹偉所指的能力涵蓋範圍很廣:學曆、經濟水平、性格、外形都囊括其中。單身男性要麽在某一方麵有突出的短板,要麽則是總體水平偏弱。

與之形成對比的,除了強勢的男性,還有越來越多強勢的女性。國家統計局2022年發布的數據顯示,高等教育在校生中女生人數不斷增加,占在校生50.0%,其中研究生人數女生占51.2%。曹偉接觸的女顧客當中,碩士學曆也占了多數。他發現,隨著女性有了更多的受教育機會,她們的認知水平和收入都得到了提升。

而這些女性之所以單身,大多是想“向上找”,也就因此很難再匹配到條件更好的男性。

“所以在婚戀市場上,單身男性整體的條件不如女性,他們其實是弱勢群體。”曹偉說。

因為能力不足,他們在相親時會被看不起。“比如說你看你都工作這麽多年了,還掙幾千塊錢一個月。”曹偉說,在同樣的年齡,女性可能掙得比他們多,生活條件比他們好。對比之下,單身男性也就越來越自卑。

《我為相親狂》劇照

落敗的單身男性,大多陷入自暴自棄。和單身女性相比,男性尋求谘詢服務的意願和積極性更低。近幾年,曹偉感覺男性變得更“頹廢”了。他們機構辦活動,找100個男人來參加,過去可能來20個,現在隻能來2個。

“他們不願思考怎麽去改變現狀,”曹偉說,“有一部分人可能認為自己不行,但很大一部分人可能覺得社會現狀不行,或者抱怨說女的太現實。”

自暴自棄是落敗者的其中一種結局。而在此之外,在親密關係中嚐到挫敗感的男人,正想辦法從這種結局裏逃開。

02

角色扮演

和小斐分手後,徐瑋又回到了社交軟件上,他感覺到自己開始去“裝”——扮演一個“成功男人”。這是徐瑋為了“通關”戀愛這場遊戲,給自己選擇的腳本。

表演首先需要選擇一個高檔餐廳作為“舞台”,在“舞台”中央,徐瑋開始講話,內容主要是自我吹噓。他講自己曾在北京、上海工作,還曾出國交流,見多識廣,話題多聚焦在過去——而這是因為針對當下無業的現狀,他沒什麽可談的。如果對方還是要問他現在做什麽工作,徐瑋會有點緊張,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他會說自己在創業,並且重點強調創業多麽不容易,但又多麽有趣,比打工人等著別人發工資的日子要自由多了。

“至少能表示我在忙,沒有躺在家裏無所事事。”事實上,對於那時的徐瑋來說,“無所事事”就算不錯了,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在因為上一份工作的失敗而崩潰。

他演得很累,不舒服。戴著“成功男人”的麵具,小心翼翼地回避有關工作的話題,徐瑋感覺自己很虛偽。可他似乎別無選擇。

石斌則意識到自己需要扮演一個“暖男”,懂得體貼和浪漫。他過去是個典型的直男:跟女朋友吵架,他喜歡給對方講道理;架吵完了,他隻會“冷處理”,把這陣捱過去,等雙方把矛盾忘掉;逛街的時候走了很遠的路,他也不會注意到女生的腳後跟被高跟鞋磨破了。

《墜落的審判》劇照

終於有一個女生吐槽他“太直了”。“直”意味著不夠浪漫,也千篇一律。在他們相處的那半年時間裏,石斌給兩人安排的約會日程高度同質化:去她學校附近的商業街,然後完成逛街、吃飯、看電影三大活動,同一條街都逛了三四次。

為了擺脫直男人設,石斌采取的方式是“做題”。他專門去刷了“求生欲”相關的題,還看了很多“腦筋急轉彎”。其中一個知識點讓他恍然大悟:如果女生告訴你,“今天我去醫院的路上看到了……”你應該關注的不是她看到的東西,而是她生病了。

“腦回路原來是這樣,真正關注的應該是女生本身。”石斌感覺自己長了見識。

但他也察覺到角色和自己的距離,“沒法現學現用”。雖然知道要多表達自己的想法,可給喜歡的女生表白,他還是很含蓄;學了很多搭訕和曖昧的技巧,但在關係沒有確定前,他依舊不敢主動牽女生的手;提起約會,他仍然隻會逛街、吃飯、看電影。石斌就像一個學不會舉一反三的學生那樣,有著真誠的困惑。他無奈地告訴我,自己現在也隻是一個“半直男”的狀態。

至少石斌學會了一句話:“男人講理性,女人講感性。”他因此明白,吵架時不能和對方講道理,而要關注女生的情緒。他也“成長了”,學會在吵架之後,還要去把矛盾解開。

《愛很美味》劇照

角色的腳本有新舊之分。自認為在傳統男人行列裏“輸得很徹底”的薑蛛枕,看到了一條新的賽道。

新的腳本來自“女性主義”。他發現,很多女性主義者的微博,都會涉及情感關係的話題。薑蛛枕從中學習,然後對照自查。有時剛剛接觸一個喜歡的女生,他就會去研究情侶之間該如何相處——即使一段感情還沒有開始的跡象。“可以說就是為了和人交往,才有動力去學。”

他還會加入一些女性主義社群,和裏麵的網友交流。我在一個名為“男性現代化”的群裏認識了他。平時,群友們會分享書籍《重塑愛情》《職場媽媽不下班》,討論家務勞動、彩禮習俗還有婚姻製度。90個人的群聊裏,薑蛛枕算是積極的那類,他會參與群裏組織的“做家務”活動,偶爾發兩張自己做的飯菜,話題轉向一些女性議題時,他也會大段大段地給出自己的分析。

學到了東西,薑蛛枕開始應用它們。給女生表白時,他會列出一個提綱。那些技巧、原則,成為他在提綱裏的保證:如果兩人交往了,他會重視經營關係、平等分攤家務、傾聽女友的分享並給出積極反饋、不讓自己的家庭給女生帶去壓力、坦誠地溝通和解決矛盾……

方柯也是“女性主義”新賽道上的一員。大學期間,朋友推薦他關注一個女性主義博主,通過網友投稿,那位博主的微博呈現了各種各樣男人的“負麵案例”,大到出軌、家暴、性騷擾,小到言語和行為上的不尊重。方柯很震撼,活生生的案例和博主尖銳的分析,讓他轉而去反思自己的生活。

在反思中,新的視角取代了舊的觀念。過去考慮生育問題時,方柯想的都是“我要不要生孩子”,後來他才意識到生育的主動權屬於女性。他也因此了解了懷孕到生產的過程會帶給女性的損傷,認為“這是一輩子的傷害”,他不希望看到自己愛的人麵臨這樣的問題。

《被我弄丟的你》劇照

那些曾被他忽視的東西,現在重新進入了他的視野。方柯開始留意路人投出的眼光,“比如路上一個漂亮的女生,有多少人在看她,多少人是猥瑣的眼光,多少人是打量的眼光,多少人隻是看一眼就不看了”。“嫉妒”“嫌”“妖”一類帶著女字旁的負麵詞匯,在方柯眼裏也有了不一樣的含義。

“小學的時候我還問過老師,我說我寫的群體明明是女生多一點,所以我寫的‘她們’,為什麽我有錯?”老師糾正了他,應該用“他們”。當時的方柯接受了那套規範,現在他又把它撿了回來,重新去思考,到底應該寫作“他們”還是“她們”。

隨著新的觀念蔓延他的生活裏,他在交友軟件的個人簡介欄寫下:支持女性主義。

給自己貼上標簽後,方柯真實地從中得到了正反饋。他因此有機會和比自己更優秀的女生交流。“如果我沒有這樣一個思想的話,有一些自身條件很好的人,不管是外貌還是內在涵養比我優秀很多的人,她們根本不願意認識我。”

走入大眾視野的女性主義,為女孩們帶去了成長的可能性,也讓男性看見了自己的機會。另一位受訪者和方柯有同樣的感受:“了解女性主義,很多聰明的女生會願意跟你聊得深一點。至少她不會跟你聊一句,然後就說‘對對對你說得對’,之後就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小婦人》劇照

標簽給方柯帶來了朋友,也吸引到他後來的女友淼淼。起初,淼淼抱著獵奇的心態找他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什麽樣的(男人)”,結果方柯並非她想象中的那種“奇葩”。通過交流,她發現他確實顯得很尊重女性,每當討論到一些女性相關的社會議題,兩人的看法都很一致。這與那個喜歡幹涉淼淼穿著打扮,總是給她帶去容貌焦慮,還聊不到一塊兒的前男友非常不同。

女性主義觀念上的一致讓他們成為戀人,可後來的一次爭吵卻讓她發現,人的觀念與行為之間,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03

慣 性

起初淼淼隻是開個玩笑。那天是周末,他們躺在床上聊天,聊到錢的問題,兩人都覺得自己付出得更多。可淼淼習慣了記賬,方柯離職之後,家用和旅遊的開支都是淼淼負擔了大部分。於是她說:“以後有錢了記得還我。”

結果方柯急了,覺得淼淼跟他算得很清楚。然後就是冷戰,淼淼出了房間,在沙發上坐了半天,越想越委屈,“感覺自己的付出全被忽視了”。

而當我采訪方柯時,他已經忘了吵架的緣由。在他的記憶裏,因為一件小事,淼淼生了很大的氣,他隻記得自己當時有點不耐煩,怎麽為這種事生這麽大氣?

可隨之牽扯出的很多件事,都是他很少放在心上的“小事”。離職後有了更多時間,他承諾要承擔更多家務、在家做飯,卻根本沒做到;他喜歡自己打遊戲、打籃球,卻很少主動陪淼淼,有時陪她逛街,逛一會兒就累了,“像在完成一項任務”;他在家打遊戲的時候,淼淼甚至感覺有沒有自己都一個樣。

一點點堆積起來的“小事”背後,也是淼淼的付出。兩人剛在一起時,方柯在上班,而淼淼還沒畢業,所以她會在家做家務。某一天她把家裏打掃幹淨,還做了飯等方柯回家,她突然警覺,自己是不是在過一種“伺候男人”的生活?

《墜落的審判》劇照

那時她會給對方找理由,因為他要工作,她可以體諒。但等到淼淼畢業開始工作,等到方柯從不喜歡的公司離職之後,淼淼發現,自己不能再給他找理由了。

於是,因家務而起的矛盾便反複發生。“你很難想象方柯這樣一個人,他呈現在別人麵前的形象是非常尊重女性的,但他在家裏是不承擔勞動責任的。”

因為方柯從小就不做家務。童年記憶裏,吃完飯,他就和父親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母親則在廚房收拾洗碗。過去20多年,他一直很懶散,懶散到“眼裏看不到活兒”。他養了一隻狗,但常常要拖延到半夜才會去遛;垃圾桶在他麵前倒了,他不會去扶;廁所裏的衛生紙,他很少會意識到該換新的了,“在我的世界裏,好像廁所一直是有紙的”。

爭吵到最後,淼淼哭了。日常的小事堆積起來,成了一件大事,它的沉重主要落在了淼淼身上,她需要不斷去把它們“消化掉”,就像一次次搬開壓在心裏的石頭。

方柯也嚐試改變。以前他還需要淼淼告訴他該幹什麽,現在他眼裏有了越來越多的活。吃完夜宵後留在桌上的碗,馬桶和洗手池的汙垢,茶幾上的碎紙垃圾……有一次,方柯拿洗滌劑把堵住的下水道清理幹淨,他發現家務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麻煩。“其實就那麽十幾分鍾的事情,能花掉我多少力氣?”

《不要忘記我愛你》劇照

但惰性始終存在。他覺得自己沒有質的改變,做家務的積極性是“看心情”。他依舊時不時會拖延遛狗的時間,直到小狗因為難受在家裏叫喚。過去淼淼會幫他遛狗,她也問過他很多次,為什麽不能暫時放下遊戲,提前去遛狗?“因為不想。”他隻能說。

拋開所有的理由,剩下的隻有“不想”。方柯開始懷疑自己:“怎麽接受了這麽久女性主義的熏陶,骨子裏卻還是一股臭男人味?”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他曾認真地思考過,是不是把“女性主義”當成了狩獵的幌子?後來他想明白了,自己的初心是想要變好的。可現在,20多年來累積的惰性再次迫使方柯追問初心,這一次,自己是真的想要變好嗎?

試圖用女性主義武裝自己的男人們,仍然繞不開“主義”無法解決的個人困境。

薑蛛枕陷入了同樣的困境。在他朝著心目中“女性主義”的方向前進時,他眼裏的女性卻開始向“膚淺”倒退。

《愛情神話》劇照

他開始關心自己的“潛在情敵”。他所在論壇上的男網友和他一樣,熱衷於討論“這樣的人怎麽都有女朋友”。在相關的帖子裏,“這樣的人”被網友描述得劣跡斑斑,有人亂發脾氣、逃避家務,有人缺乏責任感,在戀愛中得過且過,然而他們往往女人緣不斷,即便犯錯也會被女朋友原諒。

男網友們的討論從震驚嘩然,到罵男人太爛,最後變成了評價女人“有眼無珠”。薑蛛枕也被這些討論卷了進去,“就會覺得女人都很膚淺”——她們總是更在意外貌、金錢之類的表麵特質。

那時他仍然會追求女生,其中卻夾雜著一種勝負欲。薑蛛枕寫給女生的表白信,成了他和其他男性的競技場。信裏,他會比較自己和其他“潛在情敵”的優點,對方可能比他更帥、更高、語言表達更自信,但薑蛛枕樂於承擔家務、擅長傾聽、沒有不良嗜好,隻是他的優點沒有“對手”那麽明顯。

他也會提醒女生,“潛在情敵”身上可能存在更多隱形的缺點。比如情緒不穩定、大男子主義、太自我,而這都是交往以後才會慢慢暴露的問題。

看起來,薑蛛枕筆下的“潛在情敵”根本比不上他,可他依舊很自卑。信裏,他會大段大段地書寫“我各方麵都配不上你”“我再怎麽努力,你也會有更好的選擇”。有時他甚至會直接得出結論:即使自己有再多優點,也無法通過對方的“初試”,那這些優點又如何能得到展現呢?

《婚姻故事》劇照

這像是他的自我憐憫,被表白的女生卻不吃這一套。她非常生氣,從薑蛛枕的信裏,她讀到的並非自我貶低,而是一種傲慢,因為薑蛛枕在試圖安排和定義她的一切,在替她宣判,什麽是她會看中的“價值”。

女生的憤怒,點破了男性的角色扮演背後荒誕的本質。他們努力把自己嵌入一套角色模板的同時,也試圖用另一套“女主角”人設,去框定真實的女性。戀愛似乎變成了一場遊戲,擁有攻略就能直達“happy ending”。

而薑蛛枕還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傲慢。當時的他覺得,哪怕女性再有眼無珠,他也要以一種近乎殉道的精神,把自我反思堅持踐行下去。

直到有一天,薑蛛枕了解到“incel”這個概念。“incel”(全稱為“involuntary celibate”,指非自願獨身者)是一類厭女男性的統稱,他們往往不信任女性的判斷力,且因為親密關係的受挫陷入虛無,以一種陰暗的幻想來滿足自己對女性的控製欲……

薑蛛枕忽然意識到,這不就是自己嗎?

在那之前,薑蛛枕早已認為自己是一個女性主義者。遠離“那些男人”一直是他的目標,可現在自己卻要和他們共享一個“肮髒的標簽”。意識到這一點,薑蛛枕陷入一種巨大的悲傷。

隨之而來的是迷茫。即使他卸載了那些論壇APP,不斷在日記裏反思過去,厭女的情緒也並沒有輕易地離開他。

他的傲慢頑固地殘留著。在女性主義社群裏,當有女生吐槽曖昧對象身上的種種“厭女”跡象時,薑蛛枕都會很“悲憤”。他覺得,即使真的有符合她們核心需求的“好男人”,也會因為不合眼緣之類的表層原因,被她們最先排除掉,這樣一來,隻能遇到渣男不是她們咎由自取的結果嗎?

話說出來,自然會被其他女生狠狠批評,但最讓薑蛛枕難過的是,這些批評並沒有為他的迷茫提供解答。

《愛情神話》劇照

因為薑蛛枕認為,自己就會是那個被最先排除的人。

他過往的反思與學習堆砌在日記本裏,現實中卻無處施展。學生時代那個被拒絕的薑蛛枕還存在著,那時的感覺也與現在相近——“一拳打在棉花上”。

04

滑 落

點醒薑蛛枕的是一句話。他的一個女性朋友說:“要去爭取人的尊嚴,而不是男人的尊嚴。”

薑蛛枕感覺腦子裏“嗡地一下”。他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所對抗的,都是自己的“男性”角色,而與女性群體無關。過去他苦於沒有自我證明的途徑,現在卻發現,即使沒有親密關係,他還可以在職場裏支持女同事,阻止別人的厭女言行以及參與性別公益。總之,有的是把自己和“那些男人”區別開的機會。

學生時代的薑蛛枕長期處於自卑之中,他需要一些支點來說服自己,“我是有資格自信的”。女性主義給了他這個支點,讓他真正抓住了“贏”的可能性。

禁錮住薑蛛枕的“男性角色”,以一種更加隱秘且沉默的方式,困住了男人們的情感表達。

《被我弄丟的你》劇照

李宇隻會獨自消化難過。他剛開始工作,父母就催他在成都買房,可他工資不高,房價讓他壓力很大,感覺要在這個城市立足太難了,“看不到希望”。他不會向別人傾訴,隻能找個天台逛兩圈,哭一場,然後等情緒慢慢消散。

朋友不會成為這些情緒的出口。戀愛之前遇到難過的事,“我可能會直接自閉你知道嗎?就是待在宿舍,哪兒也不去”。戀愛之後也隻是“好一點”,李宇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擅長表達情感的人。“我可能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脆弱的一麵,我可以有困惑,但我不可以脆弱。”

“不擅長表達情感”,2/3的男性受訪者對我說了同樣的話。他們給出的解釋同樣很類似:不想顯得“小家子氣”“婆婆媽媽”,覺得這樣不夠“酷”、不夠“瀟灑”、不夠“堅強”——不夠“男人”。

這當然不是巧合。2015年,一部名為《麵具之內》的紀錄片在美國上映,導演珍妮弗·西貝兒將鏡頭對準不同年齡段的男性,以呈現他們是如何被“男子氣概”所塑造和傷害的。這種塑造來自父母,來自學校,也來自無處不在的流行文化,其中往往充斥著成功、堅毅、冷酷甚至暴力的男性角色。

《麵具之內》劇照

父親擔當起了“男子氣概”的教育職責。阿謙記得,兒時的自己隻要一哭,就會挨父親的罵。有一次,阿謙忘了自己為什麽大哭了一場,父親後來特意讓他出門去,給住在附近的姨婆送一樣東西,為的是“讓你姨婆看看你哭紅了眼睛那樣”。

出門找姨婆的時候,阿謙努力埋著頭,不想被她看清自己的臉。他因此感受到,哭對於男人來說是一種羞恥。

徐瑋的父親則更為嚴厲。在他哭的時候,父親采用的方式是打,打到徐瑋不哭為止——這時候徐瑋往往已經有些過度呼吸,上氣不接下氣。成年後的某一天,徐瑋偶然在家裏翻出了自己小學時的日記,上麵記錄了他學習騎自行車的經曆,剛開始學他總會摔,摔了他就哭,哭了自然又會被父親打。

其實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徐瑋隻知道自己直到現在也沒學會騎自行車。

“男子氣概”也是一種壓力,要求男人不斷自我證明。社會學家邁克爾·基默爾講出了這種壓力是如何在男性群體內部生效的:“一群小男孩玩得正高興,你隻要問一個問題,他們就能打起來:‘這兒誰是娘娘腔?’”

《麵具之內》劇照

當這種壓力與親密關係碰撞,男人們便分裂出不同的形象。朋友聚會,談論起女友,李宇往往表現得滿不在乎,把她視作一種麻煩,“她這周末不來找我,太好了”。可在他女友的講述中,我們又會看到一個深情、有責任感的男朋友:畢業後找工作,他特地選了離女友家更近的;女友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她感到孤單,李宇會心疼得落淚。

李宇和這種分裂相處融洽。朋友麵前,那些話都是“開玩笑”,而開這種玩笑是為了裝作淡漠和冷酷,“兄弟們在一起,不要為女生牽腸掛肚,很瀟灑的感覺”。但他也知道,這些玩笑話不能讓女友聽到。

唐易則被自己的分裂困擾著。他其實很想在經營關係的時候認真投入,卻礙於周圍人的眼光,如果在朋友麵前表現得很認真,他們會說:“你是不是一天就圍著一個女人轉?”

他有時不自覺地陷入這種氛圍。有一次,他們當中的一個男生A和女友吵架,一生氣就把自己朋友圈背景裏女友的照片拿掉,還換掉了情侶頭像。大家發現之後都開始起哄,“有本事你就別換回來”“像個男人一樣”,唐易也給他們增加聲量,“如果是我,我就不會改回去”。

《不要忘記我愛你》劇照

後來A與女友和好了,可拿掉的背景圖和頭像真的沒再換回去。但事實上,大家都知道A很在乎女友,有時候甚至還有點言聽計從。

唐易感覺“特別擰巴”。但朋友們的言語就像潮水,他總是難以抵抗地被卷進去。

而更多人感覺到的是疲憊。徐瑋其實早就裝累了。小時候,父母要求他懂事、堅強、優秀,這漸漸成為他對自己的要求。他意識到自己是不能失敗的,不僅父母不接受,自己同樣不能接受。就像騎自行車,如果會摔倒,那就再也別學了。

需要始終保持優秀的徐瑋,後來迎接了他人生接連到來的失敗。高二分班,他沒能進到最好的那個;高考錄取,他沒有考上理想中的清北,而是去了北航;上了大學他用盡全力去證明自己是優秀的,寒暑假他也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學校裏,可這時他已經累了,於是在大四那年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然後是工作中遭遇的意外,他被開除了。

失業回家後,父母的表現依舊和過去一樣。他們反過來找徐瑋的問題,覺得他給別人添了麻煩,或者給父母添了麻煩,“你生病以後,我們在外人麵前都抬不起頭”。

《這麽多年》劇照

所謂的“男子氣概”,背後潛藏著重重圍困的結構性壓迫,被它淘汰掉的隻有弱者,無論性別。

圍困之下,親密關係提供了一種剝離性別角色、獲得尊重的可能性。

直到徐瑋認識了露露,他才真正收獲了尊重。當徐瑋傾訴自己的苦惱時,露露不會像他的父母那樣,上來就指指點點,反而是相信他在努力找辦法解決,即使她並不完全理解徐瑋經曆了什麽。露露不會居高臨下,把徐瑋視為一個弱者。

薑蛛枕也抓住了這種可能性。通過相親戀愛、結婚後的他有種“人生重新開始的感覺”。他非常重視經營關係,會詳細地計劃和安排家務。由於自己比妻子早兩個小時下班,他主動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除了做飯、洗碗、打掃之外,他還會定期提醒自己買菜、買衛生紙一類的消耗品,和妻子討論去哪兒玩,他會提前訂票。

之所以如此重視“經營”,是因為作為男性,“不嚴格自我審查,是很容易隨波逐流,在相處過程中暴露厭女言行的。”曾經有過“incel”傾向的薑蛛枕,因此更加警惕這種“滑落”。

和愛情一樣,通往這種“可能性”需要偶然,也有賴於創造。而此時,方柯正在它的大門前駐足。

《這麽多年》劇照

最近兩年,方柯發現自己越來越討厭父親。在小時候的他眼中,父親很有人格魅力,工作能力強,積極上進。和嚴格督促自己學習的母親不同,父親經常會帶方柯去打球、遊泳。現在他卻對父親“祛魅”了。他發現父親從不做家務,除了帶他玩,很少在家庭裏投入時間。父親對家庭的付出隻有錢,每個月幾千元的固定開支,如果母親想讓他送什麽禮物,或者方柯想要多一點生活費,父親是很不情願的。

我不知道方柯是否意識到自己和父親的相似之處。和淼淼爭吵之後,他感覺自己“不真實”,“嘴上說的、信奉的是一套,但實際行為和內心深處的聲音又是另一套。”他可以列舉很多理由來解釋這種矛盾:他本來就是個懶散的人,他的能量不夠充足,有時他又責怪自己,太缺乏責任感、太自私、太容易逃避問題。

最後,方柯把這一切歸結於自己沒有那麽愛對方。“如果真的愛她,她因為家務的事跟我吵這麽多次,我應該早就改好了才對。”為對方改變所得到的幸福感,與改變本身的痛苦,他更願意舍棄前者,而不承受後者。

《國際市場》劇照

我曾兩次向他提問:“你會害怕成為你父親嗎?”

第一次他回答說當然會害怕,人都不希望成為自己討厭的樣子。第二次,他的答案變得不確定了,因為他發現人的本能都是趨利避害的。

“你想,成為我父親那種人多爽啊。”方柯說,“如果我以後遇到了一個特別愛做家務,願意照顧好我的生活的人,我肯定會開心,隻是我不要像他那樣得了便宜還賣乖就行。”

成為父親不太像是一種壓力,反而更像是一種誘惑。

在男人們麵前展開的是兩條路:一條還看不清前方的走向,需要他們耗費精力、劈開擋路的荊棘,另一條則早已確定,其中也許有痛苦,但也有很多輕鬆的時刻,你隻需要背過身去,不加思考地往下倒,然後墜落。

慣性會把你帶去既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