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與80歲,一對母女的抱團養老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這是80歲的媽媽林秀莉和50歲的女兒巫昂的同居故事。

最初引起我好奇的是巫昂的一篇文章,她寫道,“終於感受到有一個妻子的男作家有多快樂和專注了。”文中的“妻子”是她的媽媽。起初我覺得這樣的母女故事在生活裏並不少見,在傳統敘事裏,母親往往是奉獻和犧牲的角色。但分別聯係兩人後,我在這對母女身上,看到了母女關係的另一種可能。

作為母親,林秀莉身上有傳統的烙印,她忍耐了二十多年的家暴,直到孩子成年,才終於鼓起勇氣離婚。為了逃避縣城的閑言碎語,她移居廈門,盡管那時已是退休的年紀。但她身上又有現代女性的一麵,作為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她始終沒有被母職束縛,而是將事業放在第一位。傳統和現代的雙重標準是她那一代女性普遍麵臨的困境。但這也造就了她的開明,不催婚,理解並尊重女兒的選擇和事業心,從不幹涉她的生活。

女兒巫昂則經曆了三次逃離。一次是離開老家福建縣城,從重男輕女的環境中逃離;一次是成年後,決絕地脫離父親的管製;最後一次是選擇不婚。她的前半生,生長出了幾乎完全不被束縛的自由的藤蔓,她在上海讀大學,北京讀研究生,寫詩,寫小說,做過多年調查記者。

工作上的夥伴稱巫昂是“最有野心的福建女人”。她不置可否,毫不掩飾自己在事業上的野心,她認真規劃、布局,事業多線開花,開寫作課,寫劇本,開畫展,開公司,一路衝到今天。

進入中年和老年階段,她們都還單身,於是選擇共同生活,共同衰老。在人生的前半程,她們曾以不同的方式支持對方,成為更好的個體。整個過程充滿艱難,以至於當巫昂和母親真正在一起生活後,感覺是“劫後餘生”。

她們在雲南建立了屬於兩人的家,有自己的臥室與工作室,也建立了生活的邊界。她們解除了傳統的生活綁定,比如一起吃飯。她們可以選擇見麵,也可以不見麵,選擇聊天或者不聊天,隻需要做自己最舒服的狀態。巫昂也看到了邊界的另一端,是母親在家務上更多的付出和遷就。她鼓勵母親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幫助她找到新的愛好,比如讀書、做衣服。

同居之後,母女倆都變得更鬆弛了。巫昂在朋友圈叫媽媽林妹妹,林秀莉叫女兒巫老師。她們會擁抱,說我愛你,成為了最親近的好朋友。這是她們關於親情的最高描述。

以下是巫昂和林秀莉的講述。

最有邊界感的伴侶

巫昂:媽媽是那個可以在我身邊不妨礙我工作的人

同居的決定主要考慮到我們的年齡,媽媽當時73歲了。2017年,經曆了我小姨癌症去世,她一下子受不了,消瘦,頭發幾乎全白了。那一年我也生了場病,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契機。我決定接她到北京,跟她一起生活。我們倆都是單身,可以彼此照應。從2018年初,我們開始同居,到現在第七年了。

這也是她離婚時,我對她的承諾:當她真正進入老年階段,不再返聘上班,我可以起到陪伴者的作用。我和我弟達成了默契,我管我媽,他管我爸(履行每年見他一兩次的責任),但我不見我爸。其實我弟也管我媽挺多的。

最重要的是,媽媽是那個可以在我身邊不妨礙我工作的人,我相信她可以。

最開始是我弟幫我們租了房子,一室一廳,隻有四十平米。我先到的北京,我媽一個人從廈門過來,帶了很少的行李,我們就這樣住了進去,屋裏缺什麽東西,直接在網上下單。到北京我媽就感冒了,我也開始咳嗽,一家人病了一場,病好了以後,她整個人慢慢好了起來。

大約同居第二年,我們解除了一起吃飯的綁定。這件事很耗費精力,首先大家吃飯的時間不一致,我很早就開始一天兩餐的生活,吃過早飯,我需要大段的工作時間,到下午四五點會吃一頓比較豐盛的午晚飯。

當打破這個設定以後,我發現彼此都更輕鬆了。媽媽喜歡喝粥和清淡飲食,我有時候想吃麵包、涼的、辣的食物。她每天會蒸一些雞蛋、雜糧,煲個湯,屬於公共食物。吃完飯我會洗掉自己用過的那隻碗。

巫昂和林秀莉在雲南的家,這是林秀莉的工作室

我們的家務分工比較有默契。我隻網購畫畫用的材料和工作相關的物品,生活用品都由媽媽來負責。她負責管理掃地機器人,因為醫生的潔癖,她很少用洗碗機。我把要洗的衣服放進洗衣機,她會洗好、晾曬、疊好,我們再各自放回自己的房間。家務目前是媽媽承擔多一些,網購、安排保潔雖然瑣碎,但都是家庭裏極為耗費精力的隱形家務。

我會承擔外出的事情,開車去超市買菜、丟垃圾和取快遞是我的活兒。我媽是個大宅女,除了我弟家和門口菜市場,她哪兒都不去。她和小區門口的水果店老板是朋友,她願意出門的時候,會去買點水果,她在微信上找本地人訂一隻土雞,那人送來,得我去取。

隨著同居時間拉長,我們越來越聰明並有效率地消解了家務。去年弟弟買了洗烘一體機,但還是需要把衣服拿到陽台晾著,我經過一番研究發現,洗衣機旁邊直接可以晾、疊衣服是最好的,我和我弟就設計了一個台子。

我是一個特別好的同居小夥伴,我不出力,我也不提意見。我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給我一口吃的就行,睡覺的時候別打擾我,我自己會醒,等我醒了,我就工作去了。我還能扮演一個提供新鮮事物的角色,經常買奇奇怪怪的東西,媽媽很樂意嚐試。前段時間我買了個按摩椅。

媽媽今年80歲,才算真正安定下來。2020年疫情後,我們搬到了雲南,有時回北京住一段時間。我在雲南給了她完美的家,一套170多平的大平層,地磚防滑,櫥櫃的高度按照她的身高定製,兩個人都有自己的臥室和工作室。她在工作室做衣服、聽小說、上聲樂課。

林秀莉:第一年在北京,我看了50多本小說

2017年,我自覺身體不再勝任在醫院坐診,太累了,反複感冒,每次感冒病程特別長,甚至長達三十天。也許我跟孩子在一塊,他們會照顧我,兒子有家庭,女兒是單身,她更需要我,這樣分配比較合理。

丟下工作和病人,是需要毅力的。到北京頭一個月,老是想念病人,難以割舍。生活作息沒有原來規律,變得散漫,腦子裏唯一思考的是如何安排兩個人的生活,買吃的、用的,網購不需要出門。

巫昂叫我換一種活法,做你喜歡的事。我沒有想過自己喜歡做什麽。我這個人有幾個特點,不愛吃,不愛玩,不講究穿。我在廈門待了十幾年,從來沒去玩過,除了巫昂來廈門,我們一起去了林巧稚故居,林巧稚是中國著名的婦產科醫生。

巫昂反複跟我說,你不是一定要上班的,也要過過不上班的日子。要有愛好,她這樣勸我。我的母親是一名裁縫,我一直很喜歡看人家做衣服。在廈門時我買過一台縫紉機,做過衣服,於是重新拾起來。

巫昂有一張書桌,我也有一張書桌,在上麵看書、做衣服。第一年在北京,我看了50多本小說。伏案看書眼睛吃力,脖子吃不消,慢慢看得少了。做衣服卻越來越入迷。現在上午買菜、洗衣服、煲湯,下午午睡後開始做衣服,做到很晚,都不想睡覺。

林秀莉做衣服

在北京,我們租的房子很小,力所能及的家務我都主動承擔。我們不需要家務分工,我到她身邊不就是要照顧她。我比較愛整潔,打理家裏沒問題。今年回到雲南以後,我感到對家務力不從心,開始每個禮拜請人做衛生。

巫昂沒有很多東西,除了書。在北京的時候隻能堆放在書桌旁邊,她的書不能亂動,看起來是一堆,她要找哪本,隨手可以找到。她桌上所有的東西我都不會動。

巫昂是一個對家人比較簡單的人,她看起來啥都不在乎,都不放在眼裏,但當我真正需要幫忙,她都會管。去年春天,我發燒了,全身痛,大概疼了三天,起不來床,吃不下東西,是她扶著我喝水、吃藥,給我煮綠豆湯。我真正體會到了一種母女之間的關愛。

以前我的兩個孩子不會跟我撒嬌,沒有這個習慣。也許因為我工作太忙,心裏總在想工作,孩子跟我說話,我常常沒聽進去。這幾年,我們好像才能夠互相領會,我才真正感覺到她也需要我。巫昂每次出門前都會擁抱我一下,從外麵回來,不管多累,她都不會表現出來,我沒有見過她愁眉苦臉。

不結婚的女兒和不催婚的媽媽

巫昂:在我身邊生活,是一種很孤獨的狀態

我爸的家暴當著我和我弟的麵前發生,他從沒有掩蓋。我非常習慣他們吵架,我爸動手,我們把鄰居喊過來救我媽。後來很多年,我選擇性失憶,想不起來當年的細節了,但我記得一個大雨天,我爸的腳步聲傳來,然後用很粗的摩托車回形鎖砸門,像一隻野獸。

上大學後,我跟我媽說,過不下去可以離婚。我跟我弟前後腳上的大學,離開家,我很擔心。我在詩歌裏寫了很多他家暴的事情,讀研究生的第二年,我的父母開始離婚。

你要問我,我跟他之間有沒有親情,是有的。最後一次見他,是我回去接我媽媽,我們又吵了一架,他試圖控製我的人生。我們每次見麵都不歡而散。回來的路上我很痛苦,哭得稀裏嘩啦,我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人作為我的父親。但我會迅速把自己拎出來。

我不能完全否定他對我不婚的選擇造成的影響,但這不是決定性的原因。我選擇不婚更大的原因是,我認定事業是我生命中最核心的價值。

昨天我在微博看到一個帖子說,每個30歲左右的女兒在家都有一個隱形的丈夫,父母會說:“你現在不趕緊好好學做家務,將來婆家人怎麽看。”這些話在我家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媽媽從來沒有催過婚,她還勸親戚不要催婚。她的原話是,你應該支持她去搞事業,她願意結婚就結,碰到好的人再結。我媽是一個非常有責任感的家長,這麽多年來,她拿真金白銀獲得了她的話語權。在我身邊生活,是一種很孤獨的狀態,但是媽媽自己是這樣過來的,她能理解。

林秀莉和巫昂

十幾年前,我寫過幾年情感專欄。雖然我什麽專欄都寫,但情感專欄火了。很多女性寫信來說男人渣和出軌的事情,狗血得一塌糊塗。我一直都蠻清醒的,不戀愛腦,愛情隻是一種比較親密的友情,隻是生活的一部分。

很多年來我過得如同一個苦修者,生活裏隻有工作。創作是一件需要極大精力投入的事情,查資料、看電影乃至散步、放空都是工作內容。我會用最短的時間,掙到生活所需的錢,然後回到窩裏待著,專心創作。

媽媽讓我很省心的是,我不用格外耗費注意力在她身上。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向我提出時間、精力占用的請求。她的精神和日常生活都很充實,做衣服、聽課,所以她其實也不太需要我。比如有親戚過來,需要一起去吃飯,我可以完全不參與。

從我知道自己隻能顧一頭開始,我的內心很堅定,假如不投入100%的時間和精力,我是沒有辦法臨死前擁有一套文集的(笑)。

林秀莉:婚姻不是最重要、唯一的選擇,快樂才是

我沒有和孩子聊過這些事情(家暴),他們都看在眼裏。50多歲,我才決定離婚。原來我為了孩子忍著,擔心名聲不好。後來被打得越來越重,我的左膝關節被踢到半月板破裂,在手術室裏穿短袖,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護士看到都傳開了。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

離婚的過程很艱難,沒有兩個孩子的幫助我做不到。巫昂跟弟弟寫了一封意見書交給法院,她寫,我從小就下定決心,在有能力的時候,我要把媽媽解救出來。等拿到離婚判決,我也退休了。

退休後,我到廈門婦幼保健院繼續工作了十幾年。一個原因是想逃離縣城的環境,縣城人多嘴雜,人言可畏。此外,在縣級醫院很多臨床上的疑問始終沒有解決,比如早年碰到一些原發性閉經的患者,找不到病因,我得再去提升自己。在廈門的日子像打工仔,一開始每周上6天班,最近幾年改成坐診6個半天。

我一個人在廈門生活了快20年,終於獲得自由了。原來我不能穿一件好看的衣服,不能化妝。醫院開節日晚會,他會把門鎖起來,不讓我進家門。在廈門,每天下班回家,我做飯、吃飯、看看電視、書和醫學雜誌。我喜歡這樣安靜的生活。

弟弟的媳婦是巫昂的師妹。她的家庭很圓滿,我擔心她會介意這種離異家庭。他們結婚前,我跟她說,我們家跟別人家不太一樣,你不要嫌棄。她說不會的,我們理解。

從小,巫昂在不一樣的環境裏長大,她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弟弟。早晨我起很早,洗衣服、買好菜,晚上我加班不在家,她得給弟弟做飯,叫他做作業,催他睡覺,有時候還要給我送飯。

可能因為父親的嚴格管製,上大學前,巫昂是一個比較內向的孩子。她喜歡文科,考了我們縣文科第一名,去複旦大學讀中文係。第一年回來,她完全變了一個樣,開朗了,也愛表達了。但我們沒有聊過她的大學生活,孩子很少和我談心,兩個孩子都不會。我也很少管他們,我們更像朋友。

讀研究生時的巫昂

《正午的巫昂》是我看她寫的第一本書,裏麵有一篇文章《房子裏的母親》,寫了我被家暴的事。那時我還沒有離婚。她問我,可以寫我的事情嗎,我說沒問題。這篇文章,我讀了好幾遍,哭了好久。

經受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帶給我的傷害,我不想強迫孩子走我這條路。我非常讚同她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婚姻不是最重要、唯一的選擇,快樂才是。如果沒有特別滿意的對象,寧可不要,這是我走過來的經驗。我相信他們有能力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

兩代女性的野心兩代女性的野心

巫昂:現在終於感受到有妻子的男作家有多快樂

我的前主編曾經在文章裏麵寫,我是一個特別有野心的福建女人。我沒有反駁他。

我一直是個野心很大的姑娘。很小,我知道自己要走出縣城,去大城市。不管我爸多糟糕,他很重視我讀書的能力。意識到高考很重要後,我開始發力,考上了複旦。我爸很高興地說,我可以進族譜了。因為學曆高,回家我可以跟男的一起吃飯。

大學時,我想當探險家,從上海騎行到敦煌,去了西藏。旅行改變了我的性格,使我自信。到北京讀研究生後,我開始寫詩,首作就成了代表作,進了詩歌圈。畢業後做調查記者,為了采訪,我可以衝到任何采訪對象麵前,哪怕是個名人。我身上有一股野性的蠻力。後來我想當作家。

剛到大城市,我決定要把這兒的一切好,像海綿一樣吸收殆盡,把所有能夠摟到懷裏的東西都搶過來。我有一種“搶”的意識,可能是因為從小內心的匱乏。見到那麽廣闊的世界之後,我才意識到,母親是我的金剛罩。

我特別能理解媽媽,因為她是我們家的經濟支柱。我家是典型的雙職工家庭,先後兩年供養了我和我弟兩個大學生。我媽經常加班,在九十年代,一台剖腹產手術可能就掙1塊多錢,她靠加班費保證我在大學每個月的開銷。

媽媽的時間完全被工作和家庭占據。下班以後還是她的工作時間,看資料、看醫學雜誌,病人會打來電話。但凡她躺在床上,她就秒睡。後半夜,家裏的電話經常會響,她的生活狀態高度緊張。第二天早晨,她得非常快地把家務活幹完,然後去工作。

身為母親同時做一個好醫生,耗盡了她200%的時間和精力。在我的成長過程裏,直到她退休,她都是極度疲倦、缺乏睡眠的狀態。

我跟我弟從沒有把她當作一個“純媽”。讀研究生的時候,我要寫一個醫療劇,跟她一起工作了一個月。一次會診時,各科專家都在扔術語、講方案,像警察在破案,我媽媽就在其中。那一刻我的內心很不一樣,我不覺得媽媽最大的價值是作為我的母親。

很小的時候,我媽跟我講過林巧稚,一個送子觀音一樣的婦產科醫生。她內心一定非常希望自己像林巧稚一樣專注。作為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性,她的事業也是她的第一位。她是科室的“一把刀”,三班倒,疑難手術都得由她出麵。一旦有機會,她會去福州、廈門參加學術研討會。

要做自己覺得有意義、有價值的事,這個觀念是媽媽帶給我的。我的學生經常會跟我傾訴她們跟媽媽的關係,包含愛與控製。我發現,當媽媽想要通過孩子去實現自己的野心,她們之間的關係往往會出問題。

林秀莉45歲時

我那天還跟我媽說,我們家現在相處得這麽好,因為每個人都很努力地自行解決自己的問題,養老、經濟、家務問題,都可以放在桌麵上去討論,各自分擔一部分。把我爸弄出去以後,我們家特別好。

傳統家庭裏的妻子和丈夫往往因為兩個人處在相同的年齡和事業階段,出現衝突。而我跟我媽能夠達成共識,因為我們的事業和人生處在不同的階段,她是一個徹底退休下來的狀態,而我正處於當年她充滿鬥誌,一心想要成為好醫生的年紀。

我們同居的第一年,差不多有十個月,我完全撲在工作上,翻譯了凱魯亞克的《在路上》,27萬字,出了情書集《僅你可見》,寫了好多短篇小說。2021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床下的旅行箱》。我一直處在非常高效、活躍的創作狀態。

我們搬到雲南後,我開始畫畫,她不知道我在畫什麽,在那兒掩著嘴笑,覺得很好玩。2022年,我轉型職業畫家,在北京開了畫展。我決定去李可染畫院上課,我媽表態說,學費她出,大概是兩萬多。後來我的畫都賣空了,她很開心地說,投資我押對寶了。

我跟朋友玩笑說,現在終於感受到有妻子的男作家有多快樂。這是一句玩笑話。但因為媽媽在,這六年,我沒有後顧之憂地傾注了全部的精力在工作上。

林秀莉:巫昂的朋友們給我起了個名,叫林妹妹

婦產科醫生真的特別忙。

有一年巫昂上小學,弟弟上幼兒園,我去廈門進修,她父親也出國去考察了。我有個親戚在廈門,就把弟弟送到廈門的全托幼兒園,巫昂隻能留在老家,靠鄰居照顧她。我沒有跟她解釋過為什麽。

巫昂從來沒有埋怨過,但我的內心一直有虧欠,我沒有盡到媽媽的責任。我也知道這份內疚背後的無奈,不是我故意這樣,是條件不允許,沒有辦法兼顧。45歲,我再去廈門進修時,巫昂15歲,她已經能夠給客人做四菜一湯。在廈門時我拍了一張照片,其實照片是騙人的,那時候我又瘦又黃又黑。

我和巫昂長得不像,我比較溫柔,病人特別喜歡我。巫昂的朋友們給我起了個名,叫林妹妹。

我們家裏稱呼都是互相亂叫,兒子叫我主任,巫昂也會參與叫主任。過去,我叫女兒小名嬰阿(嬰兒的意思),後來叫巫昂,現在叫她巫老師——因為她喜歡當老師嘛。她開了一個寫作課,堅持很多年了。

最開始住在北京,一室一廳的房子,我睡在客廳,看著巫昂坐在客廳角落那麽小的一塊地方,寫了好多本書。她的每本書我都從頭讀到尾,有時候看好幾遍。心情當然比較激動,我很自豪,會送幾本給我的同事,廈門有了很多她的學生和粉絲。後來她每次出書都要給我50本。《星期一是禮拜幾》那篇,我看笑了好多次。

她開始學畫畫,一站幾個小時,自己琢磨,非常辛苦。去年,她在北京開畫展,穿著我做的衣服去了。那天我在展上發言,我不太會語言表達,真的感到無限地興奮,好幾天都忘了疲勞。最近她畫了不少畫,我有時走進來欣賞一會兒。她的畫抽象,思維開闊。我拍了一張她畫畫的背影作為攝影課的作業,還被老師表揚了。

林秀莉拍的巫昂

巫昂的誌向是成名成“家”,作家、科學家的“家”。我說巫昂很努力,別人就笑我,我不知道在笑什麽。她愛學習,不愛漂亮,頭發剪得很短,到工作前,她的衣服都是我們給買的。家裏最多的是書,她搬到雲南的書有幾噸,運費一次幾千塊錢。床和衣櫃還藏了一些書。

早餐後,巫昂開始工作,我給她準備水果,燒一壺水。她很愛吃石榴,我給她剝成一粒一粒的。不給她準備,她忙一天都沒有想到吃東西。我會包五香條和肉粽等閩南吃食,讓她吃一吃老家的味道。

她在工作的時候不要隨便跟她聊天。我們也很少長聊,她沒時間。畫畫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還要開會,想事想到臉都縮小了,很費腦。有時好幾天,吃飯時間湊不到一塊,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我們好像不太需要刻意的聊天。

有時候她請朋友到家裏來談工作,我給他們做午飯。我很喜歡她的朋友,沒有家常裏短,都在講工作。但他們聊的東西太專業了,我很少湊過去,我就做我的事。最近巫昂出國工作了,我不會問她去幹什麽,除了交代她注意營養,到了先買水果、雞蛋和牛奶。她在家裏裝了監控,弟弟一家也能看到我的生活。

我挺支持她忙工作的,人需要忙碌,需要奔波,才能有進步。

共同衰老

巫昂:她說她要活久一點,因為她覺得現在太幸福了

我們最近一起讀了《閉經記》和上野千鶴子的《一個人的老後》《一個人最後的旅程》。我正在經曆更年期。我說感覺自己快絕經了,我媽說以我的經驗,你還得再拖兩年。更年期會帶來困擾,比如潮熱、老花,讀書得正襟危坐,認認真真地戴著眼鏡在明亮的燈光下看,經常想買字更大的書。

年輕時我是個精力充沛的人,精力不充沛對我來說是要死的。我問我媽,你當年怎麽調節自己的心態?她會給我一些建議,潮熱時安安靜靜躺一會兒,可以吃些藥,讓我能夠推遲更年期,精力更充沛。

因為有媽媽,我的更年期過得很平順。年輕時候,我非常好強,非常自我,經常不顧後果地去做很多事情,對自己下半生沒有這麽大的信心。沒想到命運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不至於完全把自己丟棄掉,回到了正常生活的軌道,事業線在飽滿地成長。

絕經、潮熱、老花,現在被我當成梗,自我嘲笑。當我大大方方地把它講出來,啥事都沒有了。我們早晚要麵對更年期、絕經和耷拉下來的皮相,適應以後,沒有那麽恐怖。我們女人一定要有事業,有自己充足的精神世界和興趣愛好,把自己照顧好,沒什麽好焦慮的。什麽美不美女,我有忙不完的工作。我媽媽也很忙的,最近她聽播客,她很喜歡隨機波動。

有一天讀上野老師的書,我們倆就著墳墓的問題聊了一會兒,我說,也許我會帶著你的骨灰在家待著。我們可以很坦然地聊死亡。她說她要活久一點,因為她覺得現在太幸福了。

這幾年,媽媽的狀態肉眼可見地變好,頭發發量都變多了。我給她剪頭發,看視頻學嘛。我說我給你剪個波波頭吧,她說,就要最簡單的。她的膝蓋不好,在北京她需要拄拐杖,現在不用了。心髒早博也緩解了。

去年我媽得了新冠之後,我意識到她馬上要80歲了,從那以後,我不再帶學生和朋友到家裏了,不想給她增加家務負擔。我們家未來會做適老化的改造。今年,我跟我弟為了說服了她接受輪椅,我倆都坐了一遍輪椅給她看。

巫昂和媽媽林秀莉

我們一起生活,我媽肯定會比我不愉快,隻是她的情商很高,邊界感很好。她比較可著我。最近我在寫一個古代題材的劇本,也買了很多香料,她立刻買了特別好用的打火機。

這幾年我開始畫畫了以後,比寫作時好了很多,我媽媽可以到我畫室來聊聊天,我也去她那兒聊聊天,我們一起吃點東西。我盡我所能多給她一些陪伴,沒事就是甜言蜜語,情緒價值給足。我會經常說我愛你,她也會說。

40多歲我就開始做養老計劃,買養老基金和保險,2017年在雲南買了房子。家人和朋友給了我很多安全感,我弟工作後很快反過來照料我,問我最多的是有沒有錢花,他反而有點像我的父親。

學生和朋友是我的社會連接。去年我開了一家公司,是一家做以我這個作者為主的經紀公司,我有一套推理係列的書,正在做版權的轉化。到了50歲,手裏有了幾十本書,可以去做這樣一件事了。合夥人是我的兩位女性朋友,沒有辦公室,各自在家工作。一個合夥人有兩個孩子,我們說你晚上要哄孩子,你就去哄。但她非常自覺,該幹的活一個沒少。另一個合夥人,她是非常優秀的圖書編輯出身,想當作家,在我的鼓勵下開始寫作。女性之間需要更多的合作,互相給機會,給支持,給人脈,給生意做。

非常幸運的是,當我進入中老年以後,社會的輿論環境更友好了,更關注女性自身的價值和成長。我和很多女朋友說,我們親而不膩。未來,我們可以共同生活,在社區內打造公共空間,開書店、咖啡館甚至是食堂。用年輕人的話說,養老搭子。我們有無數的方法解決養老問題,重點是先搞到錢。

林秀莉:我從來不會想,我已經快要完蛋了,不會的,我有很多事想做

我現在邊做衣服邊聽巫昂的播客。她經常聊文學創作,盡管我不會寫,我想學習她是怎麽感知的。之前她跟學生討論女性主義,我坐在一旁聽完了,她們講到女性應該自強自立,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

巫昂和弟弟現在都是想著怎麽樣讓我更高興。我提到雲南夏天雨多,衣服很難晾幹,他們趕緊給我整了一套烘幹機。我上攝影課要交外景作業,巫昂就抽空陪我去了一趟。所以我說話很慎重,怕驚動他們。

巫昂總是愛誇我,誇我心裏狀態很好,誇我肯吃苦,誇我衣服做得好看,誇得讓人心裏開花。現在她去公開場合,都穿著我做的衣服。做衣服挺難的,一件襯衫,要描紙樣,至少需要兩天。之前我跟巫昂聽一個講座,看到一個女同誌穿的雙麵羊絨大衣特別好看,我學著給她做了一件,又給媳婦兒做了一件。巫昂講話很逗,很有趣。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偶爾想起她說的話,自己都會笑出來。

去年,林秀莉在巫昂的畫展

今年4月份,雲南突然間熱了起來,最高氣溫有32度。今天白天我都在外麵,三個事情碰在一塊了,找物業開證明,去派出所辦居住證,把醫保遷到雲南來。最近一次體檢結果出來,過段時間我要回北京做白內障手術。膝蓋情況變得更糟糕了,十幾年前被家暴,導致我的左膝關節半月板破裂,手術後也無法完全恢複。但我現在還有能力,能夠自己去醫院,找醫生。

這兩年我跟孩子交代得清清楚楚,以免我哪一天突然間走了,他們措手不及。但我從來不會想,我已經快要完蛋了,不會的,我有很多事想做。我想給家人做很多很多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