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成功上岸後,他們卻決定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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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學的研究生們

一個月前,以安回了趟初中的母校。那是一所很普通的鄉鎮學校,每屆考上名校的學生不會超過五個。在櫻花樹下,她看見校門口“榮譽校友”的宣傳欄上貼著自己的名字和圖片,那是三年前貼上去的,作為從雙非本科考上985研究生的優秀學姐,她被視為母校的驕傲、學弟學妹們的榜樣。

她站在那,心想:看起來真光鮮啊。

但沒幾個人知道,她已經退學一年多,離開了北京,甚至已經換了好幾份工作。連她的母親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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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個冬天,以安選擇退學。她紅著眼眶從導師辦公室走出來,那天北京是一個霧蒙蒙的陰天,就和她的心情一樣。幾天後,她前往川西,試圖通過旅行忘卻生活中的一地雞毛。她在雪山上大喊:“從明天起要做一個幸福的人!”

同樣選擇退學的還有浩宇。研一結束,他從一所211大學退學。如今是他上班的第八個月。他從沒加過班,離開學校後,“不內卷”成為了他的人生信條。

八個月前他的生活和現在截然相反。他被困在學校的實驗室裏,每周開著令人痛苦的組會,晚上時常失眠,他一度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無望。當他拿著蓋滿學校各大部門印章的研究生離校手續單走出行政辦公樓,他感到莫名的高興,退學於他而言,不是沉重的事,是一種解脫和自由。

走上退學道路的人正在增多。調查數據顯示,中國高校在校大學生(包括本科碩博)主動退學率已近3%,每年退學人數近50萬。而根據2021年教育部公布的數據,每四個研究生中就有一個沒有按期畢業。這其中包括延畢,也自然包括退學。

在考研即上岸的當下,退學不免被視為一種失敗:一紙畢業證是最終成就的證明,凡事隻看結果,考研難,讀研也難,中途退出,那就是一敗塗地。

可對這篇稿件中的主人公來說,他們主動退學,逆流而行,也是及時止損。

讀研後確診抑鬱症的南舒也已退學。她不再在夜裏崩潰大哭,情緒也開始恢複穩定,“我真的感到如釋重負,路邊的樹木、清晨的空氣、夜晚的路燈都讓我覺得無比美好。”臨走前她請同門吃飯,師兄安慰她:在這裏呆過之後,給你帶來唯一的好處就是,以後工作上遇到多大的困難都不算什麽了,和這裏相比,再大的困難也不過如此了。

2023年12月24日,新的一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開始,一個退學生在社交賬號上更新了一條帖子,或許寫出了許多選擇研究生退學的年輕人的心聲:“我從未後悔當初做出退學的決定,慶幸自己可以從原本既定的社會節奏中脫離出來,開始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在“研究生退學”超話裏,有著102萬名“學渣”,超話裏每天都有新加入的研究生。大家麵臨的狀況都很一致:無外乎是論文寫不出來、導師不給予指導、學習壓力大,擔心自己無法順利畢業等。麵臨同樣困境的一群人在超話裏互相抱團取暖,大家都叫嚷著要退學,真正退的卻是少數。很偶爾的,會刷到一條“我終於退學成功”的帖子,網友在底下紛紛評論:“恭喜脫離苦海!”

研究生退學超話

每一個退學的研究生都有自己的原因,但如果回溯退學的種子,往往在考研之際就種下了。

本科畢業那年,浩宇的三十位同學中隻有三四個人選擇了找工作,其他人都投身到了考研中。他曾考慮過找工作,但是本科期間連找實習都不太順利,為了逃避就業,他選擇了讀研。

既然是“為了讀研而讀研”,他也不想給自己太大的壓力,索性就繼續考本校。難度要低很多,他也確實上岸了。彼時的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主動退學。

南舒讀研的初衷也很簡單,她自己描述為“純跟風,很盲目地考研。”南舒學的是化學工程專業,畢業那年身邊人都在考研,她就跟著大家一起考了。一誌願報考的是北京的某985高校,最後由於分數差距過大未上岸,南舒對調劑無意,父母卻勸她嚐試調劑,告訴她有書讀就行。於是她投遞了西南地區一所211學校。麵試結果出來排名第7,一共隻要6個人,她覺得沒機會了。出乎意料的是,排在她前麵的兩名學生放棄了錄取資格,她順位排到了第五,被成功錄取。

“中間其實有好幾次機會我可以拒絕讀這個研究生的,一切都是半推半就半靠運氣往下走,越往後我其實是越不想讀這個研了。”這些難以名狀的巧合似乎都在為她後來的退學奠定了基礎。

2020年研究生招生調查報告顯示,在考研動機調查中,“想晚些步入社會”“受他人影響”而考研的人近40%,而出於“對學術研究感興趣”選擇讀研的學生比例不到20%。我們見多了媒體上“全班考研”“全宿舍考研”的勝景。但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從眾效應”的證明:許多考生對自身缺乏清晰定位和職業規劃,隻是被“裹挾”到考研中,盲目從眾、被動向前,這也是部分成功“上岸”的研究生極易陷入迷惘、徘徊等消極情緒的重要原因。

在一篇名為《碩士生退學意向影響因素研究——基於紮根理論的探索性分析》的論文中,作者將讀研的動機劃分為了外部動機和內部動機,外部動機指學生受“文憑價值、逃避就業、盲目跟風和父母期待”等外在因素的驅動,是自主性較弱的動機;內部動機是指學生出於自身科研興趣主動選擇讀研。研究發現,缺少內部動機的學生,往往會更容易產生退學意向。

和跟風考研的人不一樣,以安的選擇是為了彌補18歲高考的遺憾。臨近大四時,她確定要從雙非跨考985高校的“電影戲劇與編劇”專業。早上六點半,舍友還在睡覺,她輕手輕腳下床,去宿舍走廊裏安靜的角落背書,等舍友醒了後再回去洗漱。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堅持在圖書館學習一整天,晚上回去後也還會再看會兒書,如此生活她堅持了近一年。但是回憶起備考的那段時光,她提及最多的卻是“幸福”二字。她說當時並不覺得辛苦,因為學的是自己喜歡的內容,她享受知識灌入大腦的那一刻感覺,也沉迷於學習時感受到的心流體驗,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很美妙。

同專業的其他人要麽家裏已經安排了工作,要麽對學曆也沒有太高的追求,最後一個班考研的不到十個人,她成為了本專業為數不多考研的人裏唯一一個考上985高校的。成績出來那天,她內心有一顆理想的種子萌芽,她想著研究生讀完繼續讀博士,未來成為一名高校老師,空閑時寫寫劇本,參與電影的製作。至少在上岸的那個時刻,喜悅的心情蓋過一切,她對讀研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和期待。

困在圍城裏

國際權威雜誌《Nature》在2022年底發布的全球研究生調查報告顯示:在來自世界各地的3253名接受采訪的研究生裏,超半數的人表示自己存在潛在焦慮和抑鬱的傾向。其中33%的受訪者稱,已經接受過因學業而導致的焦慮抑鬱的心理治療。讀研後抑鬱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普遍現象,在各大社交媒體上搜索“研究生抑鬱”,成百上千條帖子映入眼簾,考上研的喜悅很快被讀研沉重的學業壓力衝淡,每個人都在為如何順利畢業、如何找到工作而焦慮。

去年九月,一篇名為《她為什麽換了導師——一項導生關係的案例研究》論文走紅網絡。這篇文論引發了許多網友的共鳴,導師掌握著學生未來幾年的研究方向和畢業論文的“生殺大權”,每一名上岸的研究生都希望自己能選上一位負責、優秀、和自己相契合的導師,但很多時候看的其實是運氣。在知乎“為什麽現在有些研究生想退學”的話題中,對於想退學的原因,研究生們提到的一個高頻詞是“導師”。

入學後,南舒的導師給她布置了一個非常小眾的課題,做的研究和其他幾位同門都不一樣。實驗遇到了瓶頸,她向導師求助,導師卻堅持這個課題非常簡單,需要她自己去攻克,“做不出來就是你能力不行。”組內資源匱乏,缺乏做實驗的儀器,三天兩頭要向其他老師借實驗器械不說,遇到關卡了也無法求助老師和同學,南舒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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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舒的導師是一位年輕的教師,對評職晉升有著很高的追求,這種追求落到學生頭上,就成了災難。導師要求他門下的所有學生,畢業前需要在SCI一區發上一篇論文,發的期刊影響因子還要求在10分以上,隻有發出來才能順利畢業。10分是什麽概念?是南舒所屬學校博士畢業的要求。

這個要求對於大部分碩士生來說難度都太大了,但是導師聽不進去大家的意見,始終固執己見。結果就是在去年畢業的碩士生裏,他門下最終隻有一名學生順利畢業。由於課題做不出結果,其他沒能完成課題的人都選擇了直博,為的是在博士期間繼續把課題做完,並非出於喜歡亦或對學術的追求,更多是無奈之下的選擇。

為學業痛苦的不止南舒一個人,她們整個小組的氣氛都極其壓抑,每個人似乎都在水深火熱的環境中掙紮,隻為了能順利畢業。南舒開始莫名流淚,痛恨自己為什麽要選擇來到這裏讀研,為什麽違背自己當初的本意。她感覺自己每天什麽都做不了,整個人要廢掉了。她有預感,自己一定會延畢,而與其延畢,不如直接退學。

另一所學校,浩宇則在為無法參與科研實踐而崩潰。浩宇學的是控製工程專業,但在人工智能早已滲入各行各業的背景下,整個實驗室都在轉做和人工智能相關的研究。按理來說這是很有前景的研究,可他的導師再過兩年即將退休,對人工智能了解不多,手頭上也沒有課題和項目,浩宇想學東西,但無人能指導。坐在實驗室裏,茫然與無力感襲來,他看不到未來的方向。時間一長,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喜歡所學的專業,也不喜歡學習這件事,一切都讓他感到痛苦。

每周的組會是浩宇的“噩夢”。沒有科研實踐自然也就沒有成果,因此根本匯報不出任何實質性的內容,被罵也就成了常態。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每天都睡不好,也什麽都吃不下,嚴重的時候一天就隻喝了一點水,整個人什麽事情都不想幹,也幹不好。雖然“跟著這位導師就沒有不能畢業的學生”,但因為學不到任何東西,也就意味著他的學位實際上沒有任何含金量。“你說學曆有沒有用呢?可能有點用,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耗費這三年的痛苦去拿那麽一個東西。”

“讀研就像是一座圍城,圍城裏的人想出去,圍城外的人擠著進來”,以安在讀研後深刻明白了這句話。身邊的朋友羨慕她能考入一所頂尖的大學,但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讀的有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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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非常討厭我,他從來就沒有認可過我。”以安說。從入學第一天開始,導師就對她的本科院校以及專業頗有微詞。在課堂上,導師直言她的學校沒有名氣,以安感到一陣委屈,卻不能表露出來,隻能尷尬地笑。

第一學期課程即將結束之時,導師讓每個人寫兩條小短片的劇本,在最後的課程匯報上展示。以安準備了很久,很用心寫了兩條。結果她一走上講台,導師的罵聲劈頭蓋臉下來:“誰讓你寫這麽長的?整個這個班級裏這個學期就你沒有一點點進步,我寧願你是一張白紙!”她在課程結束後哭的撕心裂肺,還去求助了學校的心理谘詢室。

一次開組會的時候,導師要求每個人寫兩三個劇本的故事梗概,然後在會上討論。以安準備好了四個創意,她提前把內容打印好,分發給了每一個人,但是上台講到第三個時她察覺老師的臉色不對,她不敢往下講了,隻能以“我的最後一個創意自我感覺不是很好,今天就先不討論了”結尾。師兄師姐們卻不這麽看,他們說她的最後一個創意是最好的,並給她的那個創意打了所有人裏的最高分。那一瞬間以安非常惶恐,隻能不停地向師兄師姐道謝,還未等她高興多久,導師看著紙張上的創意說:“但我個人覺得你這個創意非常爛。”

好不容易撐到了研三,“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了。畢業論文改到第五稿時,導師告訴她:你寫的這堆東西還沒有你第一稿好。這句話讓徹底擊潰了她的心理防線,她詢問導師修改意見,可導師也給不出具體的意見,隻是一直在說不行,她不知道還能怎麽改,那一瞬間她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我不讀了,這個畢業證我不要了。

以安鼓起勇氣填寫好退學申請找導師簽字,導師並未過多挽留,反而是對她的退學申請理由感到不滿。她寫的是因為“畢業論文無法繼續寫下去。”導師質問她:你這樣上交到學院其他老師會怎麽看我?肯定會來問我為什麽不輔導你寫下去,你不能這樣寫。導師說:我念,你寫。於是她劃掉之前填寫的內容,照著導師說的一字一句改,最終交上去的申請書上填寫著:職業規劃與專業不符。當時的她已經心如死灰,也不想和誰魚死網破,她隻想趕快結束這場鬧劇,還自己一個自由。

路在何方

並非每個人退學都是因為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對已經退學快三年的樹人而言,退學這個行為自始至終都與導師無關。“我退學的原因主要是有兩個,一是我本身就不喜歡這個專業,它的就業前景也不好;二是我覺得是一種製度性的原因,我們理工科要做科研,很多時候我們做實驗的目的就是為了發論文,所做的研究並不是真正為了促進行業的發展。”

他打趣說:研一入學像是在上大五,每天的生活隻有看文獻、做實驗,準備發SCI(ScienceCitation Index,指國際核心期刊)。或許這就是科研的常態,但他不明白這一切有何意義。終於在第二年的五月份,在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正式辦理了退學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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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或許可以從減肥開始。退學後,他在家待了4個月,減重35斤。然後他去找工作,又在三個月後選擇裸辭。如今他不再工作,靠一些兼職養活自己。他四處旅遊,結識形形色色的人,他逐漸脫離既定的人生軌道,並享受其中。在他看來,“我們雖然都隻是普通人,但也有機會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

確診抑鬱後,南舒選擇放過自己。在和家裏人商量後,她決定從所在的211高校退學。和一份211學校的碩士研究生學曆相比,她更希望自己能恢複正常的身心狀態。她告訴我,幾個月前,同組有一名研三的學姐剛退學,她不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2022年3月份,在每周例行的組會上,和浩宇同組的博士師哥匯報自己的學習成果,導師由於不熟悉人工智能領域的發展,需要博士學生為她解答一些非常基礎的問題,學生解答完她仍然雲裏霧裏,惱羞成怒之下,她把自己的學生痛批了一頓。浩宇皺著眉看著眼前略帶荒誕的場景,他從博士師哥身上預見了自己的未來,那一刻退學的念頭幾乎要衝破腦門。

當時正值春招,他告訴自己:“如果能找到工作的話,我就退學。”

春招麵試時,浩宇向麵試官坦誠自己正在計劃退學,退學的原因是因為不想在學校“混日子”了,他想要出來工作,在實踐中學一些真東西。提起麵試的過程,浩宇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驕傲,“我直接和他們說能找到工作我才會選擇退學,沒找到的話就還是繼續讀書,你要給他們一種你是考慮周全、有上進心的一個人,而不是魯莽做決定。”隨著麵試次數的增多,他逐漸積累了一些經驗:麵試時不要提到退學就愁眉苦臉,要非常坦然、堅定輕鬆地說出這些話。

麵了十餘家單位後,有三家不錯的單位給浩宇發了offer,他獲得了反選的權利。他選擇了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的文職崗。他接下錄用通知,開始著手辦理退學手續。

浩宇退學後在B站上發了一條關於自己退學的視頻,到目前為止觀看量達30w,很多人私信向他傾訴和求助,一開始他還會回複,可後來他發現私信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每天打開頁麵都是99+的消息,根本回複不完,他有心無力。他說很多人一直不敢退學的原因都是得不到家裏人的支持,父母無法接受他們的孩子在考上研後退學,既影響自己的前途,也丟了家裏的臉麵,他們要求自己的孩子怎麽樣都得堅持讀下去,“那些人最難過的一關不是自己這關,而是家裏的那一關。”

網友在後台發送給浩宇的私信

這個春天,南舒離開了學校,計劃先去旅行,調整好狀態後再回家考公。浩宇更換了朋友圈的背景,照片裏的他筆直地躺在地上,身旁立著“今日躺平”四個大字。樹人目前則在探索多元掙錢的方式,退學已經快成為三年前的記憶,有時他甚至都會忘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