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薑婉茹
編輯|陶若穀
鳥
與許多受騙者被動參與不同，殺鳥盤中的“鳥”經常是自投羅網。
被“誘餌”吸引，江蘇常州的林敏是在微博，四川綿陽的曾晴在寶寶育兒群，杭州臨安的陳晨在抖音，貴州遵義的文慧在58同城應聘了數據錄入員崗位。她們都刷到過“靠譜兼職”的廣告：隨時隨地有空就做、薪資日結多勞多得、一天三百元寶媽也能做……聯係招聘者，會得到一份工作：刷單。
90後寶媽王曉畢業後一直做施工單位資料員，生完娃有半年沒收入，她本想做老本行，投了簡曆。打來的招聘電話，卻提供了能兼顧帶娃和賺錢的工作，她很難抗拒——下載APP，可以領12元紅包；每天準時打卡，領2元；APP上有無數任務，關注某家小鎮民宿3元、給慈善組織捐10元返15元，全部都能正常提現。
在殺鳥盤的標準流程裏，這一步叫“喂鳥”。寶媽呂瑤刷單4天賺了800元，然後在兩小時內轉給騙子15萬4。一家江蘇媒體報道了她的故事，丈夫一氣之下，帶著女兒離家出走，“哪怕我一天打20個電話，他都不會接”。最初，她隻是被5-10元的點讚任務吸引，想賺點奶粉錢——咬餌的鳥，就是這樣撿食著小塊餌料，一步步入局。
“喂鳥”需要跟“醉鳥”交替進行，一次次加深信任，讓鳥深陷籠中。在最高檢的普法視頻中，這一步，騙子和群演要打好配合，把氣氛直接拉滿——人人都在搶單，個個都在賺錢，返利成功的截圖瘋狂刷屏。
重慶沙坪壩區分局的一位反詐輔警，也被群演的演技騙過。央廣網報道，輔警潛入群裏，看到有人質疑：注冊賬號要發那麽多個人信息，真的安全嗎？輔警悄悄私信：假的，詐騙，不要下載。幾分鍾後他被踢出了群，原來質疑者也是騙子的托兒。
●左：警方總結的詐騙分子工作筆記。圖源光明網。右：最高檢發布的普法視頻截圖。
在寶媽王曉的觀察裏，刷單公司的營業執照會毫不遮掩地發在群裏，她專門查過，是合法合規的。
她本科學曆，在北京闖蕩過幾年，回到西部省會城市生活，覺得自己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她懷孕後，工資降到2000，生完孩子馬上安排連續加班、長途出差，她離職了。“所有錢都是我家先生出，我不太好意思，想著要跟他平分”，王曉回憶，那是2022年，每天光花在買菜上的錢就差不多30元，她著急找工作。
根據不同的刷單任務，引導員拉王曉進了不同的群，有個群是用來閑聊的，家長裏短的事，讓她慢慢放鬆警惕。下午5點，管理人員會貼心地提醒下班，告知第二天早上9點準時打卡，又能領到2塊錢紅包。
後來她接了一個充值5000返7000元的任務，充值成功的幾個人被單獨拉了小群，完成幾項操作就能返利。王曉一步步按指引來，群管卻說她做錯了，“一個人做錯，大家的錢都退不回去”，解決方案是所有人一起做下一個任務，才能拿到前麵投入的錢。
要充值的額度提高到13800，王曉從支付寶借了錢充進去，可是群裏又有其他人做錯了，隻能大夥綁在一起繼續做任務。接下來要投入31800，但返款高達5萬，很有誘惑力。群裏有幾個人發了充值截圖，“大家都充了，應該不會騙人”，王曉一心想把本金拿回來，又跟著充值，轉出五萬塊。
高投入高返利的幸運單出現，往往意味著騙子要下手“殺鳥”了。
殺
投入5萬後，王曉再也拿不出更多錢。她為影響到其他群友掙錢感到抱歉，想拿回本金退出這個“集體”，跟騙子說，“實在不好意思，對不起”。在另一則公開報道的案例中，鹽城阜寧的全職媽媽羅紅，也是被騙子指責操作失誤，導致5人的聯合任務完不成，她感到特別對不起群友，想再轉1萬塊彌補過錯。
被騙後，王曉在老公麵前哭了很久，但不肯說出被騙的事實。老公心思細膩，也沒逼問她，有意無意地安慰：錢啥的沒了就沒了。她又幹回老本行，獨自把後果承擔下來，舍不得給自己花錢，工資都攢下來還貸款。
據王曉講述，她的姑姑被騙得更多，大概有8-10萬，但她至今不知道具體細節，姑姑覺得丟人，不肯講。受騙後的羞恥感，在親人之間，也隔絕了經驗的傳遞。
●王曉被騙刷單的轉賬記錄。講述者供圖。
悄悄，是貫穿殺鳥盤始終的關鍵詞。“你要悄悄發財，然後驚豔所有人”，不少寶媽被這樣悶聲發財的話術戳中。有收入和沒收入，家裏人講的話，聽到耳朵裏完全是兩種滋味。
廣告詞也抓住了這種心理，爽文女主翻身橋段應運而生——“31歲全職寶媽齊某雯，每天用手機錄5分鍾寶寶睡前故事，1個月能賺4、5千，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再也不用看婆婆臉色”。澎湃新聞報道，2023年8月，長沙一家培訓公司因虛構了這樣的受益者形象，被判罰37000元。
廣東清遠的寶媽王圓就此中招。她從媽媽、姐姐、弟弟那裏借來50多萬，瞞著所有人刷單。采訪她的記者問，為何不及時止損，她說：“就想賭一下，怕又是真的呢。”
起初想低調努力證明自己，被騙後，為了盡快拿回本金，寶媽們依然不敢聲張，趕在爭吵和指責到來前盡快補救。重慶寶媽高歡被騙走8萬，和王曉一樣選擇了隱瞞，理由很簡單，“肯定會被家人埋怨”。她誰也沒有告訴，瞞過了4個月，直到丈夫急用錢才發現——這種心理讓“殺鳥”進展非常順利。
公安部2023年發布的十大高發電詐類型中，刷單返利類發案率最高，約占三成，也被稱為“電詐發案之王”。論文《電信網絡詐騙被害人群體特征及防範對策》指出，殺鳥盤受騙者以女性為主，多為全職寶媽，還有待就業群體和學生。其中寶媽是最好騙的，一位HR近日對經濟觀察報表示，“因為寶媽真的很想找工作”。
而在“被殺”時刻，騙子的步步緊逼，也沒有給寶媽們留下思考時間。一畢業就做全職媽媽的李穎被騙走12萬，直到她找表姐借錢，要得急又支支吾吾，家人才報了警。她回憶說，“騙子每一步都催得特別急”，“提現失敗他還罵我”。
孤立無援中，最了解受害者處境的，可能是騙子。河南的張雯叫騙子“可可”，那是騙子的網名，用的女孩頭像。在河南廣電發布的一條視頻中，張雯展示了和騙子的聊天記錄，覺得“可可”說話親切誠懇，想“交心地聯係一下”。先是兩萬五，她報了警，“可可”說有辦法追回這筆錢，隻需再做一個組合三聯單。“可可”熱心地幫她付了一部分本金，最終張雯又被騙走6萬。
永遠還會有下一個充值任務，騙子會一直殺到“鳥”醒，才刪好友拉黑。
另一則媒體報道的高頻轉賬案件中，鄭州的李麗麗刷到第40單時，已經充值10萬，卻被告知刷滿50單才能提現。賬戶上有一個升級進度條，跨越普通、黃金、鉑金，李麗麗已經是第四級鑽石會員，離至尊會員隻差三十多萬。派單金額越來越大：刷單買一隻名表，要53664元；一塊100克的金條，68700元；一個集成烹飪中心，要16萬多。李麗麗也懷疑上當了，“和賭博一個樣”，但為了把之前的40多萬提出來，她又充了錢。
受騙者堅信做完最後一單任務，所有的錢都會回到賬戶上，回到之前平靜的日常。山東菏澤成武縣的一位寶媽，被要求充值兩百萬才能提現，她把125萬買房錢都投了進去。
也是在山東，泰安岱嶽區的一位寶媽，經曆了比失去金錢更不可承受的災難。她於2022年12月跳樓，撿回一條命，但全身粉碎性骨折。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一個兒子上幼兒園，一個上小學。丈夫翻看她的手機才知道，妻子被騙走10萬，無法向家裏交代，選擇了輕生。
檢察日報報道，犯罪嫌疑人後來歸案，被判2年10個月，罰金1萬元，把錢款歸還了受害者。但為了治療，這個家庭欠下幾十萬的醫療費，雙方父母年事已高，身患多種疾病。丈夫原本是貨車司機，事發後為了照顧妻子，也失去了工作。
網
除了刷單騙局，在求職網站、社交媒體上搜索針對“寶媽崗”的騙局，還有試衣模特、配音員、客服、文員等多種款式。細細拆解下來卻發現，多數都是刷單騙局的“皮膚”——它被包裝成多種頗具迷惑性的工作，總有一款特製的捕鳥網，能打撈起寶媽們隱秘的渴望。
喜歡拍照、愛美的容易被試衣模特吸引。齊魯晚報記錄過一則案例，寶媽趙美在看小孩的間歇刷短視頻，看到了試衣寄拍的招聘：“衣服、包包、鞋子、視頻、美瞳、口紅……寄拍商品免費送，隻需留下買家秀，每單返80-320傭金”。
為了效果真實，這份工作對身高、體重、顏值均沒有要求。應聘後她被拉進兩個群，新一輪的殺鳥盤開始轉動，但搜索媒體報道，似乎還沒有哪位新上崗的“模特”，收到過要拍的衣服。
●趙美進入的試衣員騙局。圖源齊魯晚報
擁有配音夢的寶媽，也會被騙子定向撒網。廈門的屈蘭是配音愛好者，上過培訓課。收到兼職邀請後，好消息很快傳來，她輕鬆通過了試音考核，當上了正式的“聲播”，還收到30塊試音報酬。但是想要接“長篇單”——傭金高、沒有接單量限額、還會免費提供專業設備的單，那就需要提高信譽分，這一步得靠刷50單來完成。
客服工作同樣會被騙子盯上。四川寶媽陳念已經5年沒有收入了，招聘者說，被分配客服工作之前，要先做幾天任務——在APP上給主播點讚、打賞，一邊娛樂一邊賺錢。在一次次充值、返現的循環裏，她漸漸忘了是來做客服的。
而文化程度和收入較低的家庭婦女，更傾向於通過體力勞動賺錢，也有可能遭遇騙局。
手工活，它像是“刷單”的實物版本，投入資金變成了摸得到的串珠、筆芯、鑽石畫、十字繡。一分錢不押，適合寶媽、寶奶奶空餘時間做。很多人被親朋好友們推薦入局，一位受騙者說，總是在家裏做家務、帶孩子，能認識的人都是全職媽媽，“有工作的都聯係不上”。
謝祖萍的孩子上小學，丈夫每天念叨她不工作，今天說去校門口弄個早餐店，明天說去掃大街，嫌棄她隻看孩子，啥也不幹。謝祖萍跟丈夫說不通。她做過育兒嫂，但客戶瞧不起人，總眯著眼睛瞪她。在家做手工不僅身體輕鬆，也不用寄人籬下，按照平台的承諾，一個月能賺5萬多，她把給孩子攢的12萬買房錢都投進去。
看上去是零墊付，但這類手工活騙局，往往用高額的加工費作為誘餌，放出有吸引力的促銷活動，讓受騙者大量下單囤積材料。在謝祖萍卷入的普樂電商騙局中，合夥人2023年卷款逃走。
平台暴雷前，這份活曾是寶媽曲紅的希望，她對上遊新聞講述，“我女兒幫我搞，我爸爸給我穿”，還請了七八個寶媽幫忙，全家人都說：終於找到了一個好活掙錢。另一位做串珠被騙的38歲寶媽，想為親人籌集十幾萬元手術費，投了35萬，其中大部分來自網貸。
●串珠騙局中，受騙者串好的成品。圖源自極晝工作室。
手工活騙局形式多樣，值得注意的是，在一起高金額案件中，涉案公司兩個月內在23個省份發展代理3萬多人，手工活隻是幌子，目的是賺取各級代理費。“代理”多是寶媽和無固定收入的女性——她們未必知道，做點手工貼補家用的念頭，會讓她們卷入傳銷，轉而為騙子“織網”，詐騙其他同類。
在能查詢到的公開騙局中，確實存在從被圍獵者變為“幫凶”的寶媽群體。在求職的時候，會接受諸如出租自己的銀行卡、用支付寶和銀行卡幫人過流水，這樣灰色地帶的工作。一位有三個孩子的寶媽被騙後受到啟發，應聘成為“托兒”，最後晉升“托頭”，她管理的詐騙團隊主要由“寶媽”組成，成員有100餘人。
一則中國長安網報道的案件中，寶媽龔靜被暴雷平台騙走10萬，2022年，她突然接到了“平台客服”的電話，告訴她能辦理退款，將她拉進一個“資金清退官方群”。群裏的“回款專員”教她挽回損失的方法——支付“滯納金”“解除風控金”，又陸續騙走她87萬。
給她打電話的“平台客服”，就是來自一個寶媽電話小組。話務員們普遍隻有初中或小學學曆，自己在家全職帶娃，在網上找兼職時應聘了這份工作，一天的工資是200元，收入不錯，工作簡單，隻需按照話術單打電話即可。
電話組長心裏明白是詐騙，但她覺得自己就是個打電話的。她有三個孩子，老二患有腦癱，渴望幫老公分擔一些經濟壓力。在浙江安吉縣看守所中，被問及參與詐騙的理由，她說“一天500元，可以在家‘上班’，‘下班’就能拿到錢……誘惑蠻大的。”這位組長因詐騙罪被判了三年四個月，截至案發，她一共領到了8000多塊“工資”。
飛
長沙的寶媽溫怡有次跟騙子周旋了3天，反複哭訴錢都在老公手上，自己是獨自帶娃的寶媽，拿不出錢——這個人設，是她整合受害者們經曆得出的人群畫像，“沒有經濟來源，又渴望證明自己”。
溫怡發現自從生了孩子，自己格外容易被騙子找上門，不知信息在哪裏泄露了。有的發短信通知中獎，有的裝街道辦事人員來加微信，然後拉進群。在瀟湘晨報的記錄中，溫怡通常反手就是一個投訴舉報，後來她察覺了騙子的意圖，開始反擊。
溫怡陸陸續續薅了騙子1000元，專薅“喂鳥”的那一點點甜頭。也有網友拉群成立了“反薅聯盟”，但有時騙子卻不按劇本來了——“想再薅一單，沒想到他就收網了”。經曆過完整套路、被騙走12萬的寶媽李穎不敢再嚐試，她不相信自己還有能力突圍：萬一這些“反薅羊毛”的分享，是騙子的又一套誘餌呢？
被騙後，寶媽通常不再被家庭信任，“這麽容易被騙，考公也很難考上，不如找個前台或者行政的工作幹著算了”，這一類反饋在多則案例中均有體現。騙局一旦公開，還會遭遇網友指責——“又一條恐婚新聞”“賭徒果然不值得同情”“女人別管財務就對了”。某種意義上，她們成為了互聯網景觀，總有人在她們身上找到優越感。
2021年3月，寧波舟孟社區的受騙者還被當作了宣傳素材。央廣網報道，該小區掛出橫幅，“幾位女士覺得刷單能賺錢，結果錢沒賺到還總共被騙了兩萬多……2021年了，不會還有人相信刷單能賺錢吧？嗯，還有人。”
●圖源自央廣網。
求職騙局裏，每一個媽媽都有自己飛不出去的籠子。結構性的困境一直都在：時間綁在育兒和家務上，工作難找；和社會脫節，工作難找；經濟不獨立，依附感越來越強，就越來越想找工作。中國人民大學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使用相同背景簡曆的情況下，變量為性別，男性求職者收到的麵試邀請是女性求職者的1.42倍。
天羅地網之中，還有一款騙局以“0元入學、邊學邊接單”為噱頭，內容包括Pr、Ae、C4D、短視頻等課程，以及時髦的AI數字人直播教學，這讓不少寶媽心動——現在飛不出籠子，學習技能提升自己總可以了吧？
騙子再度放出定製的“誘餌”：沒有能力支付幾千元學費，就設置“先學後付”名額，分期付款。掃碼簽訂扣款協議後，前期承諾的培訓內容和收益往往無法兌現，受騙者想申請退課，卻被索要違約金和課程費。
90後寶媽牛娜娜是一名設計師，本來隻想賺點外快，順便學學技能，卻在休產假的6個月裏，一下子遭遇了三種騙局：掙脫了刷單騙局，但沒躲過“提升自己”的抖音視頻課。有人聯係她，要教她做爆款視頻，發過來三條素材，都是用AI配音講人生大道理，隻要嚴格按老師的方法，“三條中一定有一條會爆”。
結果真的有一條播放量過萬，在“老師”的話術裏，這叫“破播放”，接下來是流量窗口期，要好好把握。牛娜娜果斷花1800買了課，沒想到全是錄播，像是把免費的官方教程編輯了一下售賣。再按指導發視頻，會顯示“非原創”，發不出去——同一個素材被賣給過許多人，已經被別人發過了。後來“老師”賬號顯示異常，再也聯係不上。回看那條爆款視頻，播放過萬卻沒有評論，實際是騙子買的推流。
她還經常刷到一些直播課，教帶貨的，講如何做出自己特色，比如穿著邋遢衣服跳來跳去，或拎個雞拿個鴨在村裏亂竄。教課的男主播說，做直播必須互相幫助，“你先來支持我，我後麵會去支持你，你都不願意付出，怎麽可能收獲？”
牛娜娜開了直播，發現全是互粉互讚過的寶媽粉絲來支持，“相當於我的錢進一下你的口袋，你的錢再回我的口袋。”隻有講課的大主播賺了錢，全是想學習的寶媽“先付出的”。
被騙的經曆分享到社交平台，下麵總有寶媽跟帖：“求帶”。她們沒有看完，誤以為是新的兼職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