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告訴我們的事:那個做奴才而不得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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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賈府裏的小姐,最忍受不了自己“有嫌低微”,

若與丫環、戲子相提並論,就是奇恥大辱,

那麽賈府裏的丫環,最忍受不了的又是什麽呢?

第 30 回,就有這樣一段故事,隻是在三言兩語之間,劇情便急轉直下。

一日王夫人正在午睡,她的近身女仆,金釧坐在一旁給她捶腿,也昏昏欲睡的樣子,

結果賈寶玉走了進來,趁著母親不察,就和金釧打情罵俏起來,

寶玉說: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

這算不算性暗示呢?

然而,寶玉多要一個丫環,也不一定是要和她發生關係,

但是金釧接下來的回答卻可圈可點:你忙什麽?金簪兒掉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

就在他們倆拉拉扯扯的時候,王夫人醒來,照著金釧的臉就打了兩個巴掌,

而且罵得特別難聽: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

要知道,直至本書的第 30 回,王夫人出場一直是側寫,

讀者從不知道她的模樣、她的個性、她的行事方式、說話語氣,

她是影子一樣模糊的存在,

整整 30 回,作者終於正麵描寫她開口說話,劈頭照麵就是這樣一句,

很像恐怖片裏一直深藏不露的幕後黑手,突然現身,嚇得觀眾一個措手不及。

果然,賈寶玉這個紈絝子弟,立即一溜煙跑了。

剩下金釧跪在地上哭泣,因為王夫人要把她趕出賈府: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隻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金釧說跟了太太十來年,估計她還最初入府隻是個幼童,和晴雯一樣,都是從小在賈府長大的家養丫頭。

但是王夫人絲毫沒有留情,堅持叫她母親來領走。

接下來,寶玉的生活如常繼續,他並不知道金釧受到如此懲罰。

當晚寶玉夜歸,淋了雨,大發脾氣,一腳踢得襲人吐血。

第二天又因為扇子跌爛了,又對著晴雯發作,

他也學母親王夫人說: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

一向牙尖嘴利、爭勝好強的晴雯此時大驚失色: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隻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然後眾人急忙安撫寶玉和晴雯雙方,包括黛玉也中途插進來打趣,晴雯撕扇子破涕為笑,好像小池塘裏起了一串漣漪又恢複平滑。

隔了整整一個章節,到第 32 回,寶釵突然聽說金釧跳井自殺,於是趕去安慰王夫人,由她的視角看到寶玉在王夫人身旁坐著落淚。

金釧的生命就此了結,而王夫人在處理後事的時候還說: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

從第 30 回到第 32 回,這三章像一組短幕劇,過山車一樣峰回路轉,交代了一連串人物的言行、心思、感受,和他們之間的複雜關係,尤其以王夫人的這番話作結,實在是歎為觀止。在這三回之中,金釧、晴雯,都受到了趕出去的威脅,分別是金釧真的被趕走了,終於跳井自殺;晴雯則一改平時桀驁不馴的形象,寧死也不肯離開。

但是,晴雯隻比金釧捱多了幾十回,到第 77 回,她同樣被王夫人趕了出去,

理由同樣是勾引寶玉。



被趕出賈府,對於這些已經當上了近身女仆的大丫環,不但是奇恥大辱,

而且是直接將她們拋落賈府之外的底層叢林,

正如王夫人發號施令時隨口說的領出去配人,

隨便嫁給一個底層的男人,譬如屠夫、走卒、小販、戲子,

甚至武大郎那樣的小店主,命運同樣是為奴,卻有吃不飽飯、被醉酒的丈夫毒打,或者被鐵鏈拴起來關在木棚裏的風險。

相對而言,賈府這個奴隸主的豪門府第,是一個有秩序的社會,而且有充足資源,女仆也有向上流動的空間,

從點火、燒水、擦灰,洗衣、倒夜香,到廚房裏采購、做菜、端茶遞水,再到服侍小姐太太換衣梳洗、磨墨鋪紙 —— 這些工作也是有明顯等級的,

她們的生活基本上沒有風險,不愁吃穿,有機會加薪,甚至有主仆情誼的額外收獲;

更有甚者,隨著年資增長,若一直留在主人身邊,或多或少也能分享到些少權力,在仆人之間高人一等,儼如半個主子,

譬如賈母的大丫環鴛鴦,賈璉和王熙鳳身邊的平兒 —— 這都是隔在賈府的大門之外,底層蟻民所不能想象的好日子。

然而,作者沒有道破,或者在他的年代,也不可能承認的事實是:即使賈府裏的老爺太太本身,又何嚐不是皇帝的奴仆?

王夫人的大女兒元春回家探親,父母也要向她行跪叩禮,為了給足皇帝麵子,自掏腰包大肆鋪張,以求鞏固皇帝的寵信。

一旦失勢,等於是被皇帝逐出大殿,下場和被趕出門的女仆一樣淒涼,貴婦小姐淪落風塵,或死於牢獄,也不意外。

魯迅曾說中國隻有兩個時代:一個坐穩了奴隸,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

在王權專製不斷發展到極致的社會,何來個人的立足之地,

除了為奴,絕大多數人又能有什麽選擇?

像五代梁朝的宰相在皇帝跟前也不得不自稱老奴,

比起自家的奴仆,宰相這種老奴的風險其實更高。

而魯迅之所以能說這樣的風涼話,當然是因為他在民國的北京或者上海,能夠做一個自由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