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規培女醫生在醫院衛生間自殺,遺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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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說起女兒曹麗萍的事,王秀娟難過得直掉眼淚,“很想我的女兒。”

2024年2月24日淩晨2點37分,正在睡夢中的丈夫曹振接到自稱麗萍老師的電話,對方說麗萍已經自殺,無生命體征。

他們的女兒曹麗萍今年26歲,2021年8月考上湖南師範大學後,作為內科學的專碩生,一直在湖南省人民醫院(湖南師範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當規培醫生——按照規定,在成為具有充分臨床自主性的合格醫生前,必須在醫院經曆3年的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隻有拿到住院醫師規培合格證書,才有機會畢業後成為執業醫師。

王秀娟說,年前女兒打電話回家,說要值班,不回家過年了。她無法相信,女兒在醫院學習好好的,怎麽就發生意外了?

家屬後來從警方處了解到,經法醫鑒定,曹麗萍左頸部有切口,身旁有手術刀。根據警方判斷,衛生間門是反鎖的,故初步排除他殺。

妹妹曹慧慧說,直到警方將曹麗萍的手機解鎖之後,他們看到了遺書,發布時間為2月23日23點59分,也就是她進入值班休息室3個小時後。看到這則遺書後,家屬最終簽訂了非他殺死亡確認書。

使家屬心痛的是遺書上的內容,其中,曹麗萍多次談到自己加班,活總是做不完,就算休病假,由於工作沒完成,也沒有時間看病,“明明心髒已經快要跳出來了,明明咳嗽咳得胸痛,明明胸悶得內衣都不敢穿,可是還是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做,不能回去休息。”

王秀娟很少聽女兒說起這些,她和家人想弄清楚,女兒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樣的壓力?這樣的工作製度是否存在問題?

“為什麽請假了還要來上班?”

曹麗萍的手機相冊裏,保存了2月23日當天的心率測量結果。早上8點21分到33分之間,她測量了6次心率,從139次/分升到了152次/分。



事發當天,曹麗萍的心率最高到152次/分。本文圖片為 受訪者供圖

悲劇發生前幾天,曹麗萍曾經多次向院方反映自己工作過勞的情況。家屬提供的聊天記錄顯示,2月18日早上,曹麗萍發消息給總住院老師稱,現在自己管的病人太多了,“天天都加班,昨天補病曆補到12點。”她還提到,自己過年值班,30個小時沒休息。

湖南省人民醫院是湖南省政府直屬唯一一家集醫教研於一體的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是國家首批住院醫師和專科醫師規範化培訓基地。醫院官網資料顯示,該院現有3個院區,2023年診療人次308萬,出院人次16萬餘,手術台次5萬餘。曹麗萍的悲劇發生在規模最大的總院,即天心閣院區,她從2月1日起進入該院神經內科一病區輪轉。



曹麗萍生前最後輪轉的病區。

“下個月你可以當副班了”,總住院老師對她說,“實在這個月缺人。”

第二天,曹麗萍向總住院老師提出,自己心率高達132次/分,希望對方下個月不要再排她主班,以及非必要不收病人,“再收病人今天晚上通宵事情都做不完。”

2月21日,她再次向總住院老師表達自己身體不支,“我熬不下去了。我這幾天一直都感覺心髒不舒服。現在也是胸悶。”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天,曹麗萍曾先後向總住院老師、科主任提出了請假。從她和科主任的聊天記錄來看,原本她打算請兩天假,2個小時後,她提出請一周的病假,準備檢查一下心悸的原因。請假時間為2月22日到29日。

科主任兩次都批準了她的請假,不過還有兩個前提——“你隻要把你請假前的事情完成就可以了,請假後的事情由接手的醫生來處理。”另外一個要求是,她需要在門診開具病假單,“你請病假,要帶上病假證明(就是門診病曆,上麵要寫建議全休壹周)。”

然而,請假之後,曹麗萍仍然來上班了。聊天記錄顯示,她在原本休假的22號和23號仍然進行長時間的加班——2月22日晚上10點45分,她還在加班,第二天的悲劇發生前,她加班至晚上8點47分。

這兩天,曾有兩位同學詢問她請假事宜,她直接表達了自己對請假的質疑,“昨天申請請了假。今天還在上班。”在22日中午,她告訴同學自己加班的原因是“病誌寫不完”,“今天打算寫到兩點,明天再搞一天(明天請假了不收新病人)。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完......每天都沒有睡午覺,中飯晚飯草草解決。所有的時間都在上班。”

接著,她向其中一位同學抱怨道,自己因無奈待在神經內科,“不待又拿不了規培證。好窒息。”



事發當天早上,曹麗萍向朋友抱怨請假了還要上班,擔憂不堅持輪轉,拿不了規培證。

在曹慧慧看來,姐姐原本應該沒有自殺的打算,她查看過事發前的醫院走廊監控,當晚8點40分左右,曹麗萍穿著白大褂,提著一份外賣,走進了值班休息室,“她為什麽會選擇吃完一頓外賣再去做這個事情呢?”

她猜測,姐姐輕生的導火索可能是因為原本請了假,卻仍在加班,才導致了最後的心理崩潰。“一個人如果想自殺,她是不會請假的,她請假就是想活”,曹慧慧說。

實際上,事發前,在微信上,曹麗萍曾多次向同學傾訴在神經內科的高壓規培工作,明顯流露出輕生的念頭。

事發後,家屬查看曹麗萍的值班表發現,實際上班情況和排班情況完全不一致,她的排班“很輕鬆”,“幾乎是上一(天)休兩三天,有的時候值半天班就休一天。”

但家屬搜索到的聊天記錄顯示,2月裏至少有3天曹麗萍在非值班時間工作:2月2日晚上7點34分,她告訴同學,自己還在加班,今天可能不回來了,飯還沒吃;2月4日下午2點55分,她在工作群聊裏向帶教老師報告,18床家屬中午發火了,責問為什麽直到出院才要求做心電圖,不願意配合,她請示是否還要為家屬約動態心電圖;2月16日中午12點22分,她和同學抱怨,自己從昨天6點30分起床到現在才下班,一直沒合眼,“我今天還要加班去寫病誌。”

不過,4位湖南省人民醫院內科學規培生均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非值班時間加班很常見。在他們的表述裏,這是應該自覺履行的責任。其中規培生譚銘直言,現在很多科室幾乎每天都要上班,最極端的時候,譚銘連續工作六七十個小時,間斷睡五六個小時。

曹慧慧說,一家人在和院方調解時,對此提出了質疑,院方表示已經批假,不知道她為什麽來上班。對於加班一事,院方解釋,“比如說你上一天班,接了一些病人,但是你需要去管他的,還需要查房、寫病例,這不是在醫院排班表裏麵的事情,如果你排了一個班,一整天你如果沒有接病人的話,你那一天空閑時間都是可以休息的。”

采訪時,曹慧慧發出了疑問,“她每天都在值班,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工作量,讓她花自己的(請假)時間要補兩三天才能補完的呢?”

目前,曹麗萍的工作時長是爭議的焦點。曹慧慧說,曹麗萍的實際工作時長需要警方調查監控和打卡記錄才能知道,家屬正在等待進一步調查結果。

“每天都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麽”

在母親王秀娟印象中,曹麗萍上大學之後就很少回家,本科讀臨床醫學專業時,隻有過年和暑假會回家,開始讀研後,因為要忙規培工作,女兒暑期沒有回過家,連過年都很難回家。

2022年春節,因為疫情的緣故,她和家人說需要留在醫院值班。原本打算回家過年,但臨時知道大年三十要加班,買不到車票。

關於規培工作的辛勞,曹麗萍幾乎沒有和家人提起過,王秀娟隻知道女兒在醫院工作比較忙,“她如果不接電話就不要再打了,叫我照顧好自己身體,不要操心她。”

偶爾,曹麗萍說起工作的辛苦,王秀娟也沒往細處想,“我認為是工作,反正要畢業了辛苦點,畢業了參加工作了慢慢做她的事。”

曹麗萍是湖南省瀘溪縣人,1998年出生,從小生活在一個小鎮上。父母是油漆工,生了四個女兒,他們對孩子們的期望很樸素,因為自己沒有上過學,拚命做工,希望把四姐妹培養成才,“有個像樣的工作。”包括曹麗萍在內,有3個女兒考上了碩士研究生。

“(麗萍)從讀書開始,成績都是最好。”王秀娟說。

由於曹麗萍從小成績拔尖,張曉書小學就經常聽人提起她,“隔壁班的那個成績好的女孩。”

到了高中,張曉書和曹麗萍一同考入瀘溪縣第一中學,成為了同班同學,兩人還是同桌。據學校官網介紹,這是一所湘西州示範性高級中學,在曹麗萍參加高考的2016年,該校學生的高考一本、二本、三本上線率均位於所在州八縣市第一。直到2023年,也有5名學生從這所縣中考上清北。

張曉書告訴記者,當時他們班是學校第一屆特快班,所謂“特快班”就是最好的班,而曹麗萍以全校第七名考入,因此還拿到了獎學金。

她回憶,高中時期,曹麗萍刻苦努力,經常熬夜學習,因此有時白天上課會打瞌睡,曹麗萍就會用力掐自己的手和大腿,保持清醒,“她一直是有目標感的人,會自己努力,不需要別人督促。學習這一塊,家人不懂,也幫不到她。”

進入特快班之後,曹麗萍所在班級的排名是第2名,她自己年段排名在20名到40名之間浮動。

在高中同學徐黎印象中,曹麗萍是一個很有擔當的同學,每次她們約她出來玩,她都會先把家務活幹完,到點了就會回家做飯。後來徐黎知道,曹麗萍小時候就會主動承擔一些家務。

因為關係好,徐黎和幾個親近的朋友都知道曹麗萍的家境並不寬裕。徐黎說,高中的時候,她很少看見曹麗萍穿新衣服,吃飯基本都是吃食堂。有時出去玩,她們會請客,但曹麗萍會堅持請客。

張曉書也記得,上大學後,曹麗萍兩次在暑假期間做導購兼職,補貼生活費。在她看來,曹麗萍這麽做是想為家裏減輕負擔,“我感覺不是她父母對待她嚴格,(是)她對自己要求高。”

曹麗萍和母親表達過自己的擔憂,怕家裏負擔兩個姐姐的學費,供不起她讀書。王秀娟讓她放心,“我說不要緊,你隻要有那個本事,大人哪怕是再窮再苦,都不會讓你吃虧,一直讓你有多大本事就一直讀。”

得知曹麗萍發生意外後,徐黎覺得這也和她的家境有關係,因為條件不好,學業和工作對她都很重要,她隻能繼續在學醫這條路上走下去,賺錢來養活自己,“但是醫院又給了她非常大的壓力,所以她才想解脫。”

曹麗萍高中畢業之後,為什麽決定選擇學醫,她的家人和朋友沒有人聽她說過。

“當時農村的思想不是選擇當醫生,就是老師。”曹慧慧說,在他們家,大姐是醫生,二姐是老師。

同樣選擇學醫的徐黎告訴記者,當時畢業填誌願,教師和醫生是兩大職業選擇,班上40個人,有7個同學選擇學醫。

“高考的時候並不了解學醫是這麽辛苦,也不了解規培這些,對它有光環”,徐黎說,“當時都很單純,都覺得臨床好就業。”

高考那一年,曹麗萍失利,考了570多分,最後進入南華大學讀臨床醫學專業,學製為5年。



曹麗萍穿著本科畢業學士服。

葉適也是曹麗萍的高中同學,她記得,曹麗萍後來考上湖南師範大學專業型碩士研究生很開心,“因為如果你學醫不讀研的話,其實是學曆不夠的。”

徐黎介紹,現行規培製度下,專業型碩士有 33 個月臨床輪轉的要求,每個科室都要輪轉一遍,兩三個月輪轉一個科室。對於專碩的畢業要求是“四證合一”,除了學位證和學曆證之外,還需要拿到住院醫師規培合格證書、執業醫師資格證。

在讀研的第二年,曹麗萍沒有再向家人要過生活費,王秀娟每次問女兒錢夠不夠,她總說自己夠用。曹麗萍沒有向家人傾訴規培工作的難處,但是她曾多次和好友、同事抱怨高強度的規培工作。

在葉適印象中,曹麗萍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人。有時候曹麗萍向她抱怨規培工作累,葉適會勸她去放鬆一下,曹麗萍又說自己先要把工作好好完成,“她要把它(工作)做完了,她才會想著去休息或者去吃飯。”

2月1日,曹麗萍剛進入神經內科輪轉,她的幾位好友都還沒聽她提起過這一時間段的規培工作,但她曾和多位朋友說起,在上一個科室腎髒內科很辛苦。曹麗萍曾對徐黎說,在腎髒內科,隻有下夜班之後可以休息半天,其他時間一直工作,而且曹一個人需要收10個病人。

去年下半年,曹麗萍曾經去過張曉書家,曹坐在沙發上,一直訴說工作量大、加班多,需要幫帶教老師的病人寫病曆,一些關係戶也需要她負責對接,“她之前每次跟我說的就是每天都很忙,但真的不知道在忙什麽。”

“我覺得她是能接受忙的,如果她能夠看到成長的話,她就應該不會這麽悲觀。”張曉書猜測,工作的無意義感也是壓垮曹麗萍的原因之一,“她已經快畢業了,她發現忍到了現在依舊感覺沒有什麽進步......”

幾位好友都聽她提起過,自己不想學醫,“因為她想有一個雙休的工作,學醫太累了。”

規培生權利保障之困

曹麗萍悲劇的背後,是備受爭議的規培生製度。

張欣怡是某三甲醫院急診科的規培生,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最基礎的活都是由規培生去做,無論是接收病人、手術談話、患者出院歸檔,一些原本屬於主治醫師的工作,最後也由規培生承擔,而主治醫師隻需要負責檢查監督。

幫科室上級幹私事也是常見的情況。譚銘是內科學規培生,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科室上級會讓他拿外賣、快遞,還有送評報職稱材料。

對於規培生來說,請假是困難的事。在張欣怡身邊,像曹麗萍這樣生病後還在工作的規培生不在少數,否則將需要重新補規培時間,甚至是延畢。

根據《關於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製度的指導意見》,到2015年,各省(區、市)全麵啟動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工作。到2020年,基本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製度,所有新進醫療崗位的本科及以上學曆臨床醫師均接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

王嶽是北京大學醫學人文學院副院長,他告訴澎湃新聞,過去醫學人才培養學製混亂,並且與社會的醫務人員需求之間存在嚴重的落差,而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製度建立的初衷正是為了解決醫生同質化、水平不高的問題,讓醫學生在三甲醫院接受規範化培訓,以此來提升基層醫務人員的水平。

然而在國內,規培生製度因為工作強度大、待遇差受到很多詬病,悲劇時有發生。2022年,華西醫院一名泌尿外科規培生完成白天的規培工作,返回宿舍休息後猝死;2018年江蘇省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一名規培生在呼吸內科輪轉值班14小時後猝死;2017年,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邵逸夫醫院一名麻醉科規培生頻繁加班後猝死。此外,2017年,山東大學齊魯醫院一名麻醉學規培生服藥自殺。

和曹麗萍一樣,譚銘也感覺自己規培期間沒有提升。他說,因為教學麻煩,他現在幾乎沒有帶教老師,隻有一個月裏有幾個小時課程。他感覺自己隻是不斷在不同科室間輪轉“打工”,平時做實驗和課題遇到問題,隻能自學或者請教同學。

在近兩年高強度的規培工作之下,譚銘的身體素質明顯變差,剛來的時候,他還能頂得住上夜班,現在每次晚上被護士叫起來,“耳朵像聾了一樣”。如果是值急診心電圖的夜班,他一整晚不能合眼,“整個人腦子根本沒反應,心髒咚咚咚地跳,頭暈想嘔,胃疼,白天補睡一會起來身上都是麻的。”

高壓工作正在損耗他的身體,加班久了,他的血壓變高,現在血壓維持在150mmHg/100mmHg。為了第二天7點起來值班,他會吃下一片降壓片控製病情。與此同時,譚銘發現自己麵色不好,“頭發大把大把掉,臉黃,痤瘡,油,發胖。”

多名規培生說,規培的工作強度以及是否在這過程中有成長,主要與病人數量、病人嚴重程度、規培生數量與上級的負責程度有關,而上級是最重要的因素。一名內科學規培生說,因為他輪轉的科室老師都還不錯,所以規培感受還可以,“基本上常見病都能夠管理到,上課也是有安排的。”

譚銘說,一些規培生家庭條件不是特別好,成績很優異。“家裏期望也大,也覺得失敗不起。”

在規培中,很多人即使遇到問題,不敢提出反對的聲音,“因為這些權力在他們(上級)手上。”譚銘說,“輕則延遲畢業,延長培訓時間,沒辦法正常工作入職,重則退培,三年白讀。”

“規培生的管理存在很大的問題,隻要求規培的學生去做很多事兒,而對於權利保障方麵沒有很明確的規定。”徐毓才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他是陝西山陽縣衛健局原副局長。

在他看來,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製度在設計上不夠精細,應該對規培基地和帶教老師有考核與監督,並且設立規培生反映問題的渠道,否則在執行過程中容易走樣。

出事後,曹慧慧從曹麗萍的導師那裏了解到,她的畢業論文順利通過,如果規培按時完成,三個月後,就可以正常畢業,結束漫長又艱苦的八年學醫生涯,成為一名正式醫生。

3月8日,曹慧慧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目前案件還在調解中。對於家人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給逝者一個公道。

13日中午,湖南省人民醫院值班室工作人員回複《北青深一度》稱,“此事醫院方麵已經處理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