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按摩女之死(續):“我怎麽這麽不走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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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去世後,她的哥哥張貼懸賞公告,尋求信息。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本文是《紐約時報》長篇特寫《華人按摩女之死》中文版的第二部分,點擊閱讀:華人按摩女之死(上):她們的美國夢。

一名男子一天晚上在街上注意到了她,他剛光顧過40路上一家有名的飯菜便宜量又足的飯館。她漂亮,比街頭別的女人年輕而且英語說得熟練,所以他掏錢買了一次服務。她說她的名字叫西西。

他叫保羅·海耶斯(Paul Hayes)。單身,四十出頭,住在皇後區,他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架勢,但她還是讓他著了魔。他們慢慢成了情侶,後來又回做朋友,並隱約打算著哪天重溫鴛鴦夢。可是她和丈夫就住在一個街區之外。事情有點難辦。

她很有幽默感,有事常常征求他的意見——雖然他建議加強那幢樓的安全措施時她沒理會。她也向他吐露過自己工作當中的危險和變化無常。

“她真的厭惡幹這個,”海耶斯說。

即便如此,宋揚還是成了40路這個圈子不大的世界裏一個凶猛的競爭者。靠咖啡和紅牛支撐,她幾乎一刻不停地苦幹,就像是麵臨某種自設的時間期限。有人說她是想攢錢開自己的越南餐館,或是給年邁的父母在紐約買個房子,或者想賺夠了就不幹了。

她的爭強好勝和無窮幹勁惹惱了一些其他的女人,發生過爭吵、推搡和偶爾的撕扯頭發。一名同行回憶說,要是有男人挑了別的按摩女,宋揚會嘲笑他喜歡老女人。

但另一個女人記憶裏的宋揚更溫柔、也更慷慨。她說,她剛到40路的時候,宋揚非要送她幾條禦寒的褲子。

宋揚的地盤是40路135-32號樓四層的一套公寓,就在另一家按摩店樓上。房間正對著鍋爐房和一扇臨時門,那門是為了防止流浪者在樓頂上過夜的,也是為了保護年老的清潔工在樓頂種的辣椒的。

與40路上的大多事物一樣,她的租房安排錯綜複雜。

這幢公寓樓是蔡仁泰在1992年建的,85歲的蔡仁泰是法拉盛著名的、甚至備受尊敬的銀行家,物業持有人是他兒子尤金·森本·蔡(Eugene Morimoto Tsai)管理的一家房地產公司。在上個月的一次簡短交談中,42歲的小蔡說,他不知道去年有個女子從他的公寓樓上掉下來過,也不知道他的公寓樓成為非法按摩業的窩點已有很長時間了。

他們都說,市政記錄也顯示,那幢樓負責收房租的管理人是另一位當地顯要:62歲的杜彼得(Peter Tu),他多年擔任法拉盛華人工商促進會總幹事,是皇後區第七社區委員會委員,也是選區的一名民主黨領袖。

在不遠處的辦公室門外,杜彼得先是否認他跟40路上的那幢樓有關係,但隨後又說他隻是曾經幫蔡家向主要的底層租戶“新十裏香海鮮城”收取18500美元的月租。他說他已不負責此事,也從沒有“從街上”收過錢,他也不清楚那家餐廳跟樓上的租客和轉租客之間有什麽安排。

“我一直都是中間人,”杜彼得說。

自稱是底層餐廳老板的男人在被問起樓上租客時嚷了起來。“我怎麽會知道租客的名字?”他用普通話問道。“你要我上去問每一個人他們是誰?”

餐廳樓上,在這幢由法拉盛頭麵人物擁有和管理的公寓樓裏,宋揚為她的房間支付一筆固定的房費——同行說高達400美元一晚。錢交給了一個四方頭型、神出鬼沒的“老板”,她們叫他“老李”,這種稱呼表明他與給他幹活的這些女人很熟。但是,他轉租這些房間的具體安排,就像他的行蹤一樣難以確定。

今年春天的一個午夜,老李罕見地出現在40路,他是來調停女人們因為搶客爆發的一場糾紛的。當一名記者走過去叫了他的名字後,老李抬頭看了看,拔腿就跑。他在40路的路中間朝東飛奔,躲避著過往的車輛,然後消失在法拉盛的夜幕中。

雖然宋揚和其他女人常常吵架,她們偶爾也在樓下餐廳或附近的一家卡拉OK與老李聚會。她們看他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或和他一起唱他東北老家流行的一首歌。在中國陰曆新年,他會給她們發裝了小額鈔票的紅包。

在手機拍攝的這些聚會的視頻和照片裏,她們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是某家會計師事務所的同事,痛快地玩上一夜。她們看上去一點也不為她們從事的職業中的諸多危險,包括被搶、肉體傷害,尤其是被抓所煩惱。

被抓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會危及當事人的永久居留申請。被抓也加重了羞辱感,通常意味著要在皇後區人口走私法院(Human Trafficking Intervention Court)出庭,這個法庭每周五在位於秋園的皇後區刑事法院的地下室開庭。在法拉盛的秋園,普通話似乎同英語一樣普遍。

人口販賣幹預法庭是差不多15年前成立的,法庭想達到的目的是,把性交易當中的女子當作販賣與剝削的受害者來對待,而不是被指控的罪犯。這些女子被告知,隻要完成若幹個性化的谘詢輔導班——比如以就業培訓或職業教育為主的——就可以撤銷對她們指控,並封存記錄。這些輔導班由紐約勵馨婦幼關懷中心(Garden of Hope)、紐約市恢複中心(Restore NYC)、紐約亞裔婦女中心(Womankind)等服務機構提供。一家名為“家庭庇護所”(Sanctuary for Families)的組織也可提供移民服務。



宋揚的遺物。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宋揚不止一次走過這個過程。上法庭不僅讓她記錄中的這些逮捕被抹去,還給了她喘息的時間,迫使她麵對她職業生活的後果。

2016年夏天,宋揚與法拉盛律師陳明利開始進行頻繁的微信對話,最初主要是關於獲得永久居留權的——他反複告訴她,這個過程可能要好幾個月的時間。不過,她還是擔心被捕的曆史會妨礙她的綠卡申請。

“我心裏壓力很大很急,”她用中文寫道。

漸漸地,他們的對話開始反映出她身處40路境地的更為陰暗的現實,她的微信裏加了許多哭泣表情符。(以下引言均為微信原文——編注)

“陳律師早上好,”她在2016年10月中旬寫道。“我今天被警察用槍指著我的頭強迫我為他口交。”

在一個朋友的堅持下,她向紐約市警局109分局投訴。調查員在她“店”裏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尋找證據,並查看了公寓樓的監控錄像,錄像拍到一名身穿西裝的敦實、禿頂男子走上樓梯。

陳律師向她保證,被捕的事不會影響她移民案件的狀況,並懇請她與警方合作。但她不想吸引注意力的強烈渴望,加上害怕受到加害人的報複,給所有的事情蒙上了陰影。

“警察說過不會對我有任何影響,但我還是害怕會受到影響……陳律師我該怎麽辦現在?(流淚)(流淚)(流淚)”

警方用監控錄像中截取的一張模糊的男子照片發了一份通緝海報。一名美國退休法警在有人提到他可能有嫌疑後自首,他被安排參加了一次指認。

可是宋揚錯誤地指認為了另一名男子。此外,退休法警的DNA樣本也與宋揚衣物上提取的樣本不符。這個案件最終不了了之。

幾個月後,也就是2017年9月末,她因賣淫指控第三次被逮捕,戴著手銬被從40路帶走關了一宿。

過了幾天,陳律師問,“你又被捕了?”

宋揚回答:

“恩。(流淚)(流淚)(流淚)”

她解釋說,她已被迫要做出艱難的選擇,還說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而他離她的日常生活越來越遠,讓她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自甘墮落”,有時候想過放棄這種生活回家算了,也有過更壞的念頭。

“想跳樓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我該怎麽辦呢?”一天大清早她寫道。

陳律師從未受到宋揚的正式聘請,可這時候他的核心任務似乎是提升她的情緒。

“不要怕,”幾小時後他寫道。“不要這麽想。”

宋揚卻更低落了。

“我覺得我墮落的無法救要了。”

她又接著說:

“沒有了目標沒有了方向人活的還有什麽意義?”

“我曾經是一個對生活很上進很要強的女人,做什麽事情都追求完美,我沒有想到我的人生讓我變成這個樣子,我好失敗。”

2017年10月底,宋揚最後一次來到陳律師的辦公室。她傾吐說,幾周前又有個客人打她打得很重——這次侵害她沒報警,她讓律師看了自己臉上青腫的照片。



40路上幾乎全是中國人,街上的飯店招牌通常一句英文也沒有。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我怎麽這麽不走運呀?”他記得她問道。

這次的案子始於一個匿名投訴:據投訴,有數名女子在40路135-32號樓內“賣性交”。

這個投訴根本算不上什麽曝光,多年來這個地址發生的不三不四的勾當已產生過大量的911電話報警。在有些人眼裏,這幢樓甚至有一種被詛咒的氣氛,因為2010年那裏發生過一件駭人的罪案。一個精神錯亂的尾隨者在二樓走廊裏捅死了一名女子,還把她的心和肺挖了出來。

在過去十年間,這幢樓裏發生過43起逮捕,其中不少是涉性案件,最近的一次就是宋揚。去年9月底她落進了一次臥底行動的陷阱,她想躲進房間對麵狹小的鍋爐房但未能逃身,對她的指控是以70美元的價格提供性服務。

2017年,109分局共有91起與按摩店有關的逮捕,其中40路上的有6起,她的案子是其中之一。那次逮捕導致了那些發給陳律師的絕望短信。

收到匿名投訴的幾個晚上之後,一名警長和一名探員在對這幢臭名昭著的公寓樓進行了簡短監視後,進到樓裏。他們找到的唯一可疑物品是二樓的一個手寫的中文標記,他們原以為上麵寫的東西大意是“本層沒有小姐,請上三樓。”

警方後來確認了標記上寫的是“注意……駕校在隔壁三樓。”

一名臥底警員隨後給一個與這棟公寓樓有關係的、名叫西西的女人打了電話。兩人把約會定在次日,11月25日,周六。她的價格:120美元。

在約會的這天,皇後區北區掃黃行動組的警員在他們位於大學點(College Point)的據點集合,討論當晚將要打擊的七個地點。最近的目標成了頭一個:40路135-32號的那幢破舊公寓樓。

掃黃行動組警員們溫習了安全方案。他們選定了當天的識別色,商定了這次任務的各種呼救信號和暗語,包括主臥底警員會用什麽詞來暗示已發生了出價提供性服務的情況。現在他們一切就緒。

10個人的行動組在夜色中出發,這天的氣溫暖和得不像11月底。他們把車停在王子街,白熊水餃店對麵,再往前不遠這條單行道向東一拐就是40路。組長和兩名執行逮捕的警員坐第一輛車,另兩名執行逮捕的警員坐在第二輛車裏。第三輛車是押送囚犯的。

行動組測試了錄音設備,這個設備通過藍牙單向傳輸聲音。沒有問題。綠燈信號發出:行動。

幾分鍾後,臥底警員接近了目標宋揚,她就在公寓樓門的裏邊。他穿著橄欖綠上衣和牛仔褲,戴著帽子。她穿著一件短冬衣,紅黑兩色圍巾,緊身褲,還戴著一個標誌性的發帶——上麵有個小小的蝴蝶結。

警員不會知道這個女人剛剛試著跟她弟弟視頻聊天,可他還在中國睡覺。他也不會知道她打算12月飛回國。他不會知道她一直按照法庭的強製要求,定期去紐約市恢複中心,一家援助外國出生的性交易受害者的非營利組織。他不會知道她在恢複中心要上的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谘詢輔導班的日子是四天之後。

他隻知道那天晚上行動中她的警方代號:“JD Ponytail”。

馬尾辮無名女。

她領他走上破舊的樓梯。在走廊裏她親了他一口,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另一個新來法拉盛的、名叫沫沫的女人,已經在公寓的另一間臥室裏接待客人了。

宋揚帶著自己的客人走進她的臥室,據警方披露,她在臥室提出以80美元的打折價提供性交。他同意了這個價錢,然後走進浴室,設法向他的發送器報出暗語,表明“陽性”——也就是非法的——協定已經達成。他還想發信號告訴同伴是行動的時候了,但警覺的宋揚不讓他有私密,叫他別關浴室門。

“你這服務很差啊,”警員說。

警員進到臥室裏後,宋揚的疑心更重了。“你怎麽不脫衣服呀?”她問。“你是警察吧?”

不是,他回答說。但他再次抱怨她的服務,抓起帽子要走人。她把他推了出去,關上了門。

收到臥底警員的信號,空轉著發動機待命的三輛警車拐上40路,紮進這條街上永遠的擁堵。四名警員下車衝向公寓樓。爬上陰暗的樓梯時,他們與臥底警員擦身而過,他一邊下樓一邊指了指宋揚的房門——這時她正在房間裏看著監視器。

就在警察要她開門,並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驚慌失措的宋揚快步來到公寓的北陽台。那個叫沫沫的女子光著身子從她那件間臥室出來,看外麵在吵什麽,明白了是警察後趕忙躲進屋裏。

陽台沒有裝監控攝像頭,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隻能靠想象。宋揚可能想逃走,也許伸手去夠了一根從陽台邊豎著經過的電纜線。她也可能想跳到樓下餐廳伸到街上的金屬招牌上。也可能她就是想自殺。

事實是,她掉在了街上,就在那名臥底警員的眼前,僅僅五分鍾前她還親過他一口。他的上司說,這名警員至今驚魂未定。

那夜稍晚的時候,當麵部、頭部及身體多處骨折的宋揚躺在醫院病床上時,警方宣布將她逮捕。她在清晨死去——對她的逮捕,用警方的話說,也就“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