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國務院幹部:曾是紅極一時的說唱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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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國務院裏的嘻哈歌手

“年輕時,我心裏充滿希望,腦子裏充滿欲望,覺得天下一切都可以用rap來表達,天天想著一言興邦。進入社會以後,我才懂得外部世界是一個十分龐雜的係統,每個人都值得被原諒和理解。每一種變革都來自日拱一卒,循序漸進。”



郝雨。網絡歌曲《大學生自習室》作者,現在國務院某直屬單位工作。新京報記者彭子洋 攝

文|新京報記者張維 編輯|蘇曉明

“最近《中國有嘻哈》特別火,下麵上場的這個人……”主持人頓了頓,“他也看過!”

不大的舞台被笑聲淹沒。一位中年男人疾步走上台。他短發,戴一副近視眼鏡,身材略微發福,穿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和電視上那些戴鴨舌帽和墨鏡的嘻哈歌手完全不同。

他叫郝雨。2003年,他因網絡歌曲《大學生自習室》為人所知,是紅極一時的說唱歌手。

十四年過去,郝雨從大學校園走進了國務院,也從嘻哈少年變成了中年大叔。白天,他是機關大院裏的正科級幹部;暮色四合時,脫掉襯衫西褲,換上休閑裝,走進三裏屯、東直門一帶的酒吧裏,變成一名脫口秀演員。

他今年36歲,和所有使用保溫杯的中年男人一樣,房子、車子、孩子組成的生活漩渦讓他窒息。隻有站在台上的此刻,他能獲得片刻喘息。

“過了氣的拳擊手”

站上台半分鍾後,郝雨一本正經地問:“真的有人以前聽過《大學生自習室》?舉個手,讓我感受一下。”

舉手的人不少。郝雨掃了一眼,“都把手撂下吧,不要累到我的歌迷。”台下,笑聲四濺開來。

這是一個周四夜晚。三裏屯一家不大的酒吧裏,一百多位觀眾聚在一起,看包括郝雨在內的6名脫口秀演員的拚盤演出。碰上周末,這裏要變成一個沙丁魚罐頭。

“大家知道北京地鐵高峰的狀態吧,車一到站,門兒一開,人還沒上,先掉下來四個……那天我擠在車裏頭,感覺後麵有人捅咕我。回頭一看,一老大姐,拿個自拍杆‘哎哎小胖子,你往右邊挪一下,那個師傅,你和小胖子一起往右邊挪一下,這個女同誌,不要玩手機了,你去取代那個師傅的位置,那老頭,來來,你來填補這個女孩的空白,那個老太婆你不要動啊,這個空要留給我,我是要從這下車噠!’”郝雨轉換語調,接著說,“大姐,你……華容道玩得非常好啊!”

“坐公交時,售票大姐也玩得好,她們玩俄羅斯方塊。”他頓了頓,模仿售票員大姐:“來前門上車前門上車,你這大包塞這兒,那大爺那有空座,趕緊坐著,別堵那兒,小夥子你別橫著,你順過來順過來,貼著右邊一直往裏走,對,往裏走,後門下車後門下車,來來來,下車排好隊,得嘞,又消一行!”

現場被笑聲和歡呼聲包圍。這些段子都來自郝雨坐地鐵、擠公交的真實經曆。他把生活中刺痛自己的東西,編成段子,笑著講出來。台上的十來分鍾,成了他生活痛感的出口。

每天早上,他6點鍾起床,6點半出門。從小區門口坐24路公交車,和上班族、外來務工人員、外地遊客前胸貼後背站三站,再擠進地鐵2號線,被擠成“一張相片”後,在8點前到達前門附近的單位。

“上周要情報了嗎?”“下周工作安排下發了嗎?”“海報修改方案再報領導確認一下。”“這個片子的字幕還有問題,還要再改一下。”“有本書不錯,買給大家,集中開個讀書會,把大家的發言整理成文報送”……

一個普通的上午過去了。郝雨所在的單位是國務院某直屬機構。他的工作內容很瑣碎,“各種任務和事務性工作”。他有時在微博上感慨,要是公務員生活是人民群眾說的那樣輕鬆就好了。

今年是他做公務員的第10年。朋友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渴望自由的嘻哈歌手,卻走進了體製內,一做就是這麽多年。

去年,郝雨給兒子買學區房後又背上了房貸;愛上脫口秀後,唱歌幾乎被放棄了。他把這種撕裂的感覺寫進歌裏:“我的歌迷問我什麽時候複出,我的媽問我什麽時候提副處……”

一天夜裏,郝雨剛把孩子哄睡,準備去冰箱拿啤酒,不小心碰掉了裝唱片的盒子。這些珍藏的說唱唱片觸動了回憶。他抬起頭,鏡中的自己頭發稀疏、腹部隆起。“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救了。”

忽然,他又看到,鏡子裏的人擺出一個拿起麥克風rap的姿勢:“麥克風閑太久/已經生鏽/我低著頭坦白/沒有保留/這有一個過了氣的拳擊手/隻有死在場上才能退休……”



2014年,郝雨和嘻哈青年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嘻哈少年

鏡中的中年,曾是少年。

在2000年的哈爾濱工程大學校園裏,人們總能看到一位穿著肥大帽衫、牛仔褲、旅遊鞋的男孩。他戴著耳機,聽著“喲喲喲”的嘻哈樂招搖過市。

李明對大學同學郝雨的印象長久停留在一個場景裏:在晚上的宿舍走廊裏,一個小胖子在練習街舞。練習倒立時,他140斤的體重全部集中在幾根手指上,有同學路過調侃,“你這麽胖還練這個”。

郝雨學的是測控技術與精密儀器專業。這是父母決定的。他們希望他以後從事技術工作。但他不喜歡。上自習時,別人看《電子電路》,他看《斯巴達克斯》。他愛蘇格拉底、叔本華和黑格爾。笛卡爾的名句被他抄在日記本扉頁上,他認同“思考是我們唯一的尊嚴”。

他成績平平。大學同學滕偉回憶,當年他們都是“不學習圈”的。

人生前19年被壓抑的天性大概在這個時期爆發了。郝雨坦承,在大學階段,有了更多獨處的時間,常常和自己對話,開始逐漸認識自己,了解自己。而初中起就接觸的rap傳達出的反叛精神,讓他著迷。

他把自己定位成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有批判性,有自我嘲諷和懷疑精神。他很多歌都在寫大學生的生活狀態,多半是自我嘲諷。

沒課的下午,他跑回家,臥室就是他的studio——一台奔騰2處理器的電腦,一塊一百塊錢的聲卡,一個八塊錢的簡易麥克風,網上下載一個聲音剪輯軟件,他是歌手。

看不慣同學們刷夜打遊戲、寢室髒得像動物園、廁所漏水、暖氣不熱,他把對學校的不滿都寫進歌裏,取名《我的大學》。成品拷給幾個要好的同學“內部欣賞”。同學們紛紛稱讚“正中痛點”。

一天,輔導員找到自動化學院分團委副書記郝雨,“聽說咱們係有個同學做了一首歌諷刺大學生活,查一下誰寫的。”

郝雨心裏嘀咕,自己查自己,太扯了。這事兒當然沒了後文。

後來,郝雨接連“內部發行”了快20首歌。《大學生自習室》是其中一首。

一夜成名。

那是2003年,網民數量隻有7950萬人,撥號上網還是人們上網的主要方式。淘寶網才建立,和網絡帶寬匹配的flash剛剛走紅,人們還在使用文曲星,mp3還很時髦。彩屏手機剛剛麵世,四十和弦的鈴聲已經很先進。

“當時的娛樂資訊沒有今天發達,網絡條件也差,大夥用電話線上網聊個天、下載個flash就很不錯了,一個東西稍微有點創意,就很容易傳播開來。哪像現在的網絡,每天各種信息目不暇接。現在有人直播吃屎都不一定上頭條,上了頭條也很快會被新的信息淹沒。”郝雨後來分析,《大學生自習室》的走紅得益於當年文化環境的特殊性。

有媒體統計,在4個月的時間裏,《大學生自習室》的欣賞人數突破120萬。被當時的媒體稱為“互聯網曆年人氣最旺的作品”。

走紅後,郝雨跟媒體說,他和網絡歌手不一樣,他希望能做一個推動中國文藝複興的人,而不是娛樂大眾的人。



9月16日,周六,郝雨在三裏屯一家酒吧表演脫口秀。新京報記者彭子洋 攝

抉擇

2003年哈爾濱夏天的一個夜晚,郝雨第一次站在父母麵前,拿出唱片公司的合約,說他不能按照父母對他的規劃繼續考研了,他想搞音樂。

這是個傳統的東北家庭。母親在哈爾濱一家物業公司工作,父親是東北一家國營工廠的工會主席,他們希望孩子能做務實的技術性工作。

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認為,做音樂有風險,是不務正業、沒有正型。他們舉例,“鄰居那個玩音樂的孩子,不就是在婚禮上給人伴奏?”

第二天,父母在黑龍江教育學院找了一位心理導師和郝雨談話。導師說,你不要想著做音樂了,這是青春期浮躁症。

郝雨有點遲疑,跑去對麵宿舍問同學們的意見。大家的意見是,如果他去當歌手,很可能隻是曇花一現。如果考上了研究生,他就是搞導航的人中最會說唱的。

滕偉記得,郝雨離開他們宿舍時,嘴裏反複念叨“也對也對”。

也是一個夜晚,郝雨推開臥室窗戶,對著無盡暗夜大吼一聲。從此放棄。他說,他和所有生活在東北的人一樣,服從父輩,骨子裏保守,不敢冒險。他是生活環境的產物,還沒學會和父母對抗。

“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哪怕你想向著那個方向努力,但不一定有這個機會。”郝雨感到,彼時那種喊出“推動中國文藝複興”的少年意氣,在瓦解。

幾個月後,薑昆找到郝雨,希望和他一起創作一個相聲和rap結合的新節目上春晚。郝雨暫停了考研,折騰幾個月,春晚也沒上成。



2014年2月,郝雨(左)和黃西、薑昆、大山合影。受訪者供圖

生活轟轟烈烈出軌,又平平靜靜回到原來的軌道——考研。這一次,郝雨租住在北京的鬧市區,備考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研究生,做薑昆的學生。

所有人都覺得他會走上藝術道路。畢業那年,郝雨卻出人意料地報考了公務員。

就在當年,他還寫了一首歌,“白領 公務員 暴發戶/你我這些趨炎附勢的家夥/因為軟弱所以你恨著/因為懶惰所以我混著……”

室友郭振東問他,你什麽情況,太世俗了吧。

這哪是他認識的那個郝雨。聽不慣老師的官話,郝雨會借機調侃,“就像把皇帝的新裝扯下來的那個小孩”;臥談時,郝雨信誓旦旦說年輕知識分子要去作為,以天下為己任。

“留北京是不是先得有北京戶口?”這是郝雨的解釋。選擇公務員,不過是他向物質世界和現實生活的一次妥協。

他也知道,當年選擇考研就已經決定了他以後不會再做一名嘻哈歌手,他將會和所有普通人一樣走一條中規中矩的道路,結婚、生子,度過平凡的一生。

2008年夏天,領完畢業證,幾位好友相約喝酒。

酒桌上,郝雨說,他是液體,沒有形狀,倒在罐子裏就是罐子的形狀,永遠都會順應和適應,但本質不變。

郭振東開始理解郝雨身上的矛盾。他能一邊做學生幹部,一邊自我嘲諷;一邊愛著崇尚自由的嘻哈,一邊擁抱體製。

“他在規則裏生存,又在其他層麵尋求表達。當現實和個人的無力感結合在一起,他其實在用嘲諷表達無助。”郭振東說。



在機關單位裏的郝雨。新京報記者彭子洋 攝

“這就是生活?”

年輕人,走進了體製內。

畢業後,郝雨脫掉肥大的帽衫,摘下耳機,換上襯衫西褲,走進北沙灘1號院,成了中國文聯的一名幹部。主要工作內容是為藝術家服務。

外出演出,他負責協調、服務。“XX老師,您起床了嗎,咱們可以吃早飯啦。我在一樓電梯口等您。啊,您不想下來吃了?那行,我把飯給您送上去吧。”

他常常要周旋於藝術家、經紀人和領導之間,為一件小事來來回回協調;舉辦活動排個座次,也得折騰大半天。繁複的生活讓他窒息。晚上回到家,寫完簡報,除了睡覺,他什麽也不想做。

在活動現場,當他看到藝術家們的同一首歌唱了十遍,同一個段子講到第六遍時,郝雨開始問自己:“這就是生活?”腦子裏的另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你這是浪費生命。”

當年走紅時,他去北航演出,歌手張傑就住在他隔壁。演出結束,大夥一起喝酒,他倆拿著新款的彩屏手機合影,分別時還說“苟富貴勿相忘”。那會兒在東北小場子裏演出,大鵬常和他同台。

“人家都還記得我嗎?”

剛工作那幾年,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間,rap已經不能詮釋他對世界的理解。離開了校園,他失去了創作土壤。“用校園情懷唱江湖故事”的時代已經過了。

“我總不能說,處長,我寫了一首諷刺公務員隊伍亂象的歌,您給提提意見;局長,這是我表現我們這項工作流於形式的一首說唱歌曲,請您閱示。”

那個一夜成名的時代也過去了。和他同時走紅的香香、楊臣剛已經慢慢被人們遺忘,人們喜歡上了周傑倫、陳奕迅、王力宏,買他們的磁帶、CD,人們看高清視頻,不再留戀flash動畫,也忘了有個嘻哈歌手叫郝雨。

有一年聖誕節,郝雨受邀參加一檔脫口秀節目,演唱了他的新作:“這胖子誰啊/who are you/一個說唱歌手/we don’t know/大學自習室/oh that’s too old/有人說 大叔我勸你快走/你的數來寶在這會出醜/吳亦凡xo 不是酒/這個舞台早就屬於小鮮肉……”

看到當天的新聞標題,郝雨苦笑——“80後大叔挑戰EXO!”

2011年5月21日,郝雨30歲生日,他在外地出差。

淩晨兩點半,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他發了一條微博:“在周末出差半夜加班抽空上廁所之餘,望著鏡子回顧這些年的生活,發覺自己的確在不經意間學會了諸多年輕時不擅長的事兒——比如,長時間的歎息和經常性的苦笑。”

郝雨2015年聖誕節的表演視頻,被媒體稱為“80後大叔挑戰EXO!”。

“無可奈何”

“感謝聽過我歌的中老年朋友!大周末的放棄和子女團聚的時間來看我演出……”站在脫口秀舞台上的郝雨說。

十四年過去了,那些聽過《大學生自習室》的年輕人大都變成了沉默的中年人。當年和郝雨一起出歌的嘻哈歌手費尼克斯也早就離開嘻哈圈,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2013年,郝雨工作調動,從文聯到了國務院;一年後,他也當上了父親。

去年,他和妻子謀劃著給孩子買學區房——他們要賣掉現在的房子,付完首付,再貸款兩百多萬。每個月七千塊的工資和上萬元房貸之間的鴻溝,讓他不得不再次向物質世界投降。

最缺錢的時候,他忍痛賣掉了以前最愛的原版日漫、玩具和珍藏的演唱會門票。拿到這一萬多塊錢時,那種感覺,和他拿到第一個月工資買下心愛之物的心情一樣美妙。

“我甚至都想過一個段子:大風吹來,垃圾桶倒了,紙片散落一地,你上去踩一踩,會不會發現裏麵有錢?或者,有一張剛刮開還沒充值就被風吹走的電話卡?許它不是,不許咱不踩。”

他學會了把困頓埋在心裏,甚至很少和妻子提起。

在單位裏,他始終是那個樂嗬嗬、逢人就打招呼、叫得上從保安大哥到食堂大叔所有人名字的郝老師。同事賈平記得,有時候,郝雨會突然對著埋頭做事的同事們說,“來來來,我給大家念個笑話。”

同事們都知道他是當年的嘻哈歌手,現在常在單位表演節目的文藝青年。



2013年,郝雨在機關春節聯歡會上表演脫口秀。受訪者供圖

聽到他下班後表演脫口秀的消息,賈平驚訝了幾秒鍾,又覺得沒什麽奇怪,“我們這兒埋伏了一個巨星。他要出道,也沒其他明星什麽事兒啦。”

郝雨很喜歡一部電影,叫《摔角手》。主人公蘭迪是著名的摔角手,曾有過屬於他的時代。後來因為身體原因,他決定退出摔角圈,做一份穩定的工作,享受家庭生活。二十年後,有人組織一場經典重賽,為了找回昔日榮光,他重返戰場,最終死在了擂台上。

他多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前他想通過說唱表達自己,沉默多年後,又選擇用脫口秀的方式回到舞台,把痛感變成了段子。隻是,心境全然不同了。

“年輕時,我心裏充滿希望,腦子裏充滿欲望,覺得天下一切都可以用rap來表達,天天想著一言興邦。進入社會以後,我才懂得外部世界是一個十分龐雜的係統,每個人都值得被原諒和理解。每一種變革都來自日拱一卒,循序漸進。”

36歲的郝雨,變得陰沉、無奈,但也懂得了知足、恐懼、感恩和原諒。

今年起,他以一周一兩次的頻率走上脫口秀舞台。這是他對抗中年危機的方式——把白天隱藏起來的自我釋放,也能“為兒子多掙幾本圖書錢”。

幾個相熟的脫口秀演員已經做起了專場,一個主題叫“庸人俗世”,另一個叫“哎呀,算了”。

郝雨從中看到了人生悲涼的底色。他說,大家都是在生活中傷痕累累,才寫出了讓觀眾捧腹的段子。他都想好了,以後他辦專場,主題就叫“無可奈何”。

一個周六,郝雨走出酒吧時,已經過了零點。淩晨的三裏屯,依舊燈火通明。抬起頭,被工業文明遮蔽的星光,肉眼無法抵達,可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