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風格

小時候就喜歡做一個寫者,大了就總是說:老了再寫就有時間了。有時間了就該把記憶中的那些撿起來,給自己,也給那些和我一樣喜歡生活的人
個人資料
正文

教堂界的故事

(2006-10-06 09:54:32) 下一個

四、

 

         聖·尼古拉大教堂是一座由圓木壘成的典型的哥特式八麵體木結構建築,俗稱“喇嘛台”,是由俄國聖·彼得堡建築專家鮑德列夫斯基設計,該教堂平麵為南北向希臘十字式,集中對稱布局,全部為原木架井幹式構成。主體部分,酷似一座東西走向的帳篷,其上方高豎起一座不等邊六角形尖樓,樓頂有一圓頭形裝飾物,人們叫他為圓蔥頭,其上為十字架。在它北麵有連為一體的鍾樓,樓頂與主體均為相平行的帳篷型,其上有3個圓頭形裝飾物,中間的稍高大些,圓頭頂部各有一枝十字架。教堂第三部分為祭壇,是麵膨大部分。屋頂均由六角形魚鱗鐵覆蓋,圓頭均由四邊形黑白相間鐵皮相錯覆蓋。圓頭的頸部有鋸齒形圓裝飾,這種裝飾具有典型俄羅斯風格。教堂四周有鐵柵欄,並種有樹木和草坪。教堂內有精美的神像油畫。其中有畢業於彼得堡高等美術學院的格魯申考創作的聖父、聖子、聖靈油畫,阿穆爾軍區官兵贈予來的聖·尼古拉大聖像,俄國遠東司令官恩·格洛吉卡贈送的耶蘇聖像,此外,還有聖徒克娘等聖像和金質、銀質十字架、鑽石等(1)”。它不但是我們這個市最大的教堂,也是世界上除了蘇聯聖·彼得堡大教堂外,最大的木質結構的東正教教堂。他建在市中心的轉盤道中間雄偉壯觀,經常可以聽到嘹亮的鍾聲在全市的空中回蕩。我們來到這裏時已經很晚了,盡管才十點多鍾,但教堂裏裏外外都圍滿了人。教堂的主頂、鍾樓、塔尖和那些個圓蔥頭都沒有了,禿禿的像是一個頹廢的老頭孤零零的站在那裏。教堂外麵的地上堆滿了一堆一堆的火,火裏燃燒著各種聖像、聖經、衣服、畫像和數不清說不明的東西;還有一些紅衛兵陸續的從裏麵拿出更多的東西扔到火裏,火越燒越旺,站在他的周圍都感到烤人。一群群看熱鬧的人圍在那裏久久不肯散去,我們這些小孩就在這些人堆裏鑽來鑽去的玩。一會兒,濱子跑過來拉拉我說要到教堂裏麵去看看,我說不行,那些紅衛兵守在那裏,隻有他們的人才可以進去。濱子說:“跟我來”。說著他鑽進了人群,我緊緊的跟在他的後麵,不一會兒就真的鑽了進去。這個教堂可真大嗬,比我們教堂街的教堂大得多得多了。教堂裏麵都是一些出出進進的紅衛兵在搬動西,沒有誰注意我們。我從來就沒有進過教堂,盡管現在這裏麵亂糟糟的,但對於我來說還是滿新奇的,牆上那些畫著的各式各樣的關於宗教故事的壁畫,還栩栩如生的停在那裏,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那些頭上發光的天使依然在天空中飛翔,我喜歡這些天使,也許是我更喜歡這些飛翔的翅膀,不知為什麽,剛剛還是亂糟糟的場麵,現在在我的心裏一下子變得平和了起來。

“看,這是什麽?”

不知道什麽時候,濱子拉了拉我說。我看到濱子的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發光的金塊,現在大家叫他金磚。

“在哪兒找到的?”我這樣問著他。他向我神秘的笑了笑說:

“我找到一個寶地,就在地下室裏,我拿了這些給你看。”

他用手把他的兜蓋打開一個小縫,可是那裏太暗我什麽也看不見。

濱子就說:“跟我來”。

我跟了濱子向地下室跑去,但剛剛跑了一會就被兩個紅衛兵給擋住了,他們隻是不讓我們在裏麵亂跑,還問我們來幹什麽。我們說我們是紅小兵。他們聽了大笑了一陣後問我們“拿東西了嗎?”我們說:“沒有”。就被推了出來。濱子這下子得意大發了,一出來就向萍顯擺,萍也圍在他周圍要看他拿的那些珍寶,濱子說回家以後再給我們看。但回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那個興趣了。從此以後,我們市的這座教堂就徹底被拆除了,後來這裏還著了一場大夥,再後來這裏就變成了一個大花壇。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我們市來了一位在北京建設部當總工程師的市長,把那個花壇修了一個標誌性的建築。

       那時候, 對於孩子來說可真叫“幸福”嗬!學校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沒有作業,沒有考試,什麽叫自由?什麽叫放羊?大人們忙著你鬥我我鬥他的,孩子們就是個瘋玩;但有時也搞什麽階級鬥爭,鬥地主、鬥走資派什麽的,我們幾個還成立了一個什麽紅小兵組織叫“井岡山造反團”。但有一天濱子帶頭說要鬥我,我不忿他們,濱子就說:

“咱們大院裏你爸官最大,現在他挨鬥了,我們也要鬥你!”

“誰要鬥我,誰就先跟我摔一跤!”

我也不示弱地說,就這樣我和濱子就摔了起來。濱子比我矮一點,但他比我有勁,那天我也不知道哪來得那麽大的勁,我們倆支了半天架子誰也沒有摔倒誰,在我倆的頭頂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側身猛地一摔頭撞到了他的鼻子上了,他的鼻子馬上就流出了很多的血,我們當時都害怕了。萍回家取了紅藥水和藥棉花,總算是止住了;他們別人告訴我這叫“仰擺頭”,以後幾次和別人打架我都以此為勝,但此後,我也因此和濱子解下了仇,很久我們誰都不理誰;倒是有一天萍來找我說:

“你們還是和好吧,濱子要鬥你那也是鬧著玩的,你把他的鼻子也打破了,大家還是朋友吧!?”

我知道這也一定是濱子的意思,也就順著下了一個台階和萍上濱子家找他去了,臨行前,我還特意拿了一盒我爸爸的煙準備給濱子,我們剛剛出門就碰見了濱子正在往我家來,他看見了我們就神神密密的對我們說:

“你們猜誰又挨鬥了?”

“還是挨鬥挨鬥的。。。”萍聽了有些不高興。

濱子說:“不是,我是說那個修女也挨鬥了!”

“她怎麽也挨鬥了呢?”我有些不解的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我二哥剛才回來吃飯的時候說的。”

“在哪兒呢?咱們看看去?”我這樣試探地問著濱子。

“你吃飯了嗎?”

“吃了,走吧!”

“要去你們倆個去吧,我媽還讓我回家拆線呢!”

“不去就不去吧,財迷!”濱子這樣沒頭沒腦地罵了萍一句。

“你才是財迷呢!拿了人家教堂的東西還藏在家裏。”

“算了算了,你們就別打了,萍你要是不去就先回家,一會兒我和濱子回來再找你。”“我不用你們找!”萍好像真的生氣了,頭一甩就跑了。

        我和濱子從“九工讀”的大牆翻了進去,挨著個的窗子看,也沒有找到。

“你聽錯了吧,濱子?”

“沒有,我二哥還跟我媽說那個修女和那個神父不正經呢!”

“瞎說,你二哥怎麽知道呢?”

“他當然知道了,他現在就看著她呢,我還聽我媽說:‘我看他們平時老在一起就不對勁。我媽還說什麽人心什麽的。。。。。。”

“我看你媽也是瞎說!”

“你才瞎說呢!”濱子有些急了。

“你們倆個在這兒吵吵什麽?”倆個戴著紅衛兵袖標的人走了過來。

濱子說:“我是小更的弟弟,我來找我哥的。”

“他在那邊地下室呢!從那個小門進去,往右一拐就看見了。”

        於是,我和濱子拐過小門後就看見了一個樓梯,九工讀現在是一個戴帽學校,就是小學和中學合在一起,中學原來是一個半工半讀的學校,那個學校的學生都是有一點問題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個學校武鬥最厲害,在學校外麵就能聽到他們把人打得嗷嗷叫的聲音,好多人都不敢來這裏。地下室陰森森的有些嚇人,就像電影裏演的日本鬼子的憲兵隊一樣;我和濱子摸了好幾個門,都沒有看見他哥和那個修女;突然,我腳下一滑踢了一個什麽東西,那家夥當啷朗的跑了很遠才停下,我和濱子都嚇了一跳,我還假裝鎮靜。

       “這是誰的破罐頭盒子?”

       “這哪兒有什麽罐頭盒子啊?我聽見像鐵盆的聲音。”

       “竟瞎說,誰家的鐵盆會放在這兒啊?”

我們正這樣說著往前摸著走。“哎呀”我又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噗的一聲坐在了地上。我伸手一摸地上躺著一個人。濱子也過來了,我們借著昏暗的光線看見了地上的這個人動了一下,我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上好像都是血。

“我們快跑吧?我看這好像是個死人。”濱子有點顫顫地說。

“她的身上還熱乎呢!”我說。

“什麽他媽的死人,您們兩個來這兒幹什麽?這也是你們能來的地方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濱子的二哥小更出現在我們身後,他的手裏拿著一個武裝帶,那樣子有點凶巴巴的。這小子就比我大四歲,學習特別差,打架也不行,整個一個小痞子,我從來就看不上他,他也不怎麽喜歡我,因為我長得眼睛有點往裏瞘,鼻子也有一點大,他們都叫我小美國。我不欺負別人,但別人也別來欺負我。小更雖然痞,但他也知道我打架敢下手。

“咋的,鬼門關啊?”我白了他一眼說。

“對,這就是關那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他有些得意地看看我們說。

“二哥,我們就是聽說那個修女也關在這兒,特意來看看的。”

“看啥啊?那不是就在你們腳下嗎?

這時我們才知道,躺在地上的原來就是她。

“別他媽的裝死,躺著還挺舒服是不是?你他媽的趕緊給我交待問題,不說就打死你!”

“我都。。。說了沒有啊。。。”

斷斷續續的我聽到從她的嘴裏發出的聲音是那麽微弱,無助又近乎於哀求。我無法看到她衣服的顏色,更無法看到她是不是還穿著那條肉色的絲襪,連她的臉和表情我都無法看清,但我可以感覺到她在顫鬥,不知道是心靈的還是肉體的。

“沒有?那你說我們是在撒謊嗎?”

多少年來,人們為了在一個弱者麵前顯示他的強大,總是那樣故意的買著關子,尋找打人、欺壓人的借口和機會;這種喪失理智的“聰明”還能被沿襲多久呢?這種惡棍的語言冥滅了多少人的良知?!那時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但那是一個倫理道德喪失殆盡的年代,是一個把人性醜惡靈魂完全暴露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裏,每件事情都可以讓你震驚,而每件事情又發生的那麽自然。

“我不敢。。。。。。我”

她的聲音微弱的近乎於聽不見。“啪啪”兩皮帶,牆角上的她本能地縮到了我的身邊,一股不知是血腥還是尿騷的味道在她的身上發了出來,她的身體更加顫抖,她的臉躲到了牆裏麵,肩膀卻靠到了我的身上。

“你他媽的能跟那老神父瞎搞,到我這兒來裝死。看我怎麽整治你!”

說著小更又要舉起皮帶向下抽。

“你他媽的都打到我了!”我用手搪了一下,並順手把他的皮帶給抓住了。

“小美國,你別在這兒管閑事啊!我告訴你,她可是反革命分子,你爸你媽現在都靠邊站了,你別上這兒來惹事。”小更說著推了推我。

五、

 

萍的爸爸在一個勞改農場當工會主席,過去也在解放軍裏打過仗,轉業了還讓他戴一把槍,後來才知道那個勞改農場的幹部都要佩槍的。他爸爸的勞改農場在小嶺,坐幾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市裏,所以我們很少能見到她爸爸回來,萍的媽媽在街道工廠卷鋼絲繩,平時也往家裏領一些拆線的零活,萍沒事就在家裏拆線,也算是給她媽媽幫工了。走進萍家的小院時,萍正在那裏低著頭拆線,但我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一樣。

“萍你哭了?為什麽呢?你媽又嫌你幹活慢了嗎?你別在意,你媽媽就是那樣的人。”

說著我就拿了一個小板凳坐在了萍的對麵幫她幹起活來。萍隻是那樣幹著,什麽也沒有說,偶爾用那支沾滿了線絨的手捋一捋掉下來的頭發。要說萍真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學習不是怎麽太好,人也沒那麽聰明,但幹什麽都很認真,性格又很好,院裏的大人都挺喜歡她;我媽以前就老是誇她能幫她媽媽幹活,見了大人很懂禮貌等等。。。。。。不知幹了多久,萍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

“這話我誰都不能告訴,媽也不讓我說,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好。”

“到底怎麽了?”

“我爸爸現在在外麵有人了。”

“什麽有人了啊?”

“就是我爸爸在外麵有別的女人了。”說到這兒,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剛剛他們單位的紅衛兵來我家把我媽找走了,說是他們抓到我爸爸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搞。”說到這兒,萍的頭一下子低了下來,聲音也變得小了許多。

“那你媽媽怎麽說呢?”

“她能說什麽呢?!隻是哭著說這不可能,一會兒罵那個女人勾引了我爸爸”。

“萍,要是真的你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有一兩個月都沒有回家了,老說單位忙,也不知道紅衛兵能把他怎麽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和媽媽離婚。聽說那個女人是一個二勞改的媳婦,人長得可漂亮了。”

說到這兒,她就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麽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們隻是這樣靜靜的對著拆線;拆線就是把一些人家用過或者毛織廠裁下來的邊角廢料,一點點的拆成線,再賣給工廠做擦機器的抹布;這個活又葬、又累、又嗆人,會幹的人家先要把那些棉布洗幹淨涼幹了再拆,即使是這樣拆起來也是滿頭、滿身的絨絨,有時這些絨絨會飛到你的鼻子裏,弄得你鼻子很癢癢就要打噴嚏。我們這樣不知幹了多久,直到看見濱子走了進來,萍才悄聲的對我說不要告訴濱子她爸爸的事,其實,我和濱子隻是在一起搭伴玩,很多事情我都不會告訴他的,他也不跟我說實話。任何人之間的不信任,在那個年代被發展到了頂峰。濱子給我使了一個眼色,讓我們出去說,我就和濱子出去了,萍什麽也沒有問更沒有跟出來的意思。

“我哥他們同意了,說你明天早上十點到九工讀門前領人,但要帶上那八盒紅牡丹。”說到這兒濱子嘴裏咽了一口唾沫,好像他要把那八盒煙吃了一樣。

“濱子,這煙我隻能給他們七盒,你和我是一夥的,你要什麽啊?”

“是我二哥說給我的,其實他能給我的也就是五支煙而已,你要是不給他們八盒,他們也肯定不能放人嗬!”

“好,他們要是要八盒,你以後就別想再在我這兒抽上煙”。

我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好煙呢?我家隻有我爸爸抽煙,因為他是高幹,在那個時候高幹有一些高出平民百姓的待遇,什麽可以多買幾盒高級煙、多發幾張副食卷、還有多幾斤細糧(大米白麵)等等。。。。。。我爸抽煙不是很勤,所以就剩下一條多呢!現在我爸被關在政管室交待問題了,紅衛兵是不能讓他抽煙的,還真是的,我爸爸從此以後把煙給戒掉了(這真是因禍得福了)。

“你又不差那一盒了,我跟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嘿嘿。。。。。。對了,你真要把那個修女帶到咱們井岡山啊?”

濱子有時那貪婪的表情特像他二哥,隻是比他二哥少了一點痞氣,我倆是玩著長大的,我太了解他了,但我現在還不能沒有他,又不能完全相信他,人啊,真是太累了。

“對,我們這兒現在連一個能鬥的都沒有,先抓來一個再說。”

我嘴裏這樣說著,但心裏卻想著我要是把修女搞來了又怎麽處理呢?管他呢,先弄來再說吧!我隻是不想讓她挨打,我一邊想著一邊和濱子往外走。我們剛剛拐過來,濱子就一幅神秘的樣子趴在我耳邊說道:

“你猜,我哥他們剛剛讓我去買什麽?”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說要去給他們買煙嗎?”

“買個屁煙啊!他們讓我去給他們買那個?”

“什麽那個啊?”

“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我有些不耐煩的說。

“他們讓我給他們買‘避孕套’八毛錢一盒,我二哥還囑咐我一定不要告訴別人,特別是不要告訴你呢!怎麽樣,哥們夠意思吧?!就給他們八盒吧,以後有什麽事我還告訴你。”

“你給他們買了嗎?”

“來這兒之前我就給他們送去了,他們還給了我一毛錢跑腿錢呢!”

濱子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雖然還不完全知道男女之間的事,但我知道避孕套是幹男女之間的事兒用的;他們買避孕套一定不會幹什麽好事,可我又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麽。我和濱子在我家門前分手了,並約好了明天早晨在九工讀門前見。

 

六、

 

這一夜我睡的一點都不好,做了好多的夢,一會兒是和人家打架被人家攆得到處跑;一會兒又是自己在殺人,出了很多的血卻怎麽也殺不死人家;一會兒又夢見那個修女坐在一塊石頭上,穿著那件連衣裙,沒有穿鞋,那雙肉色的絲襪緊緊的裹著她的腳,但不知道為什麽用雙手捂著臉,好像是在哭。不管怎麽樣,這一夜我就是沒有睡好。早晨起來的時候我的眼睛有一點紅紅的,吃了一口飯,把爸的煙藏在了挎包裏就跑了出來。我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先去找濱子呢,還是直接去九工讀學校的門口,正在這時,我看見了站在門前刷牙的大波子,他吐了一口水問我幹什麽去?我就對他擠了擠眼睛說:

“你一會兒把小濤、小才和春林他們叫著到咱們井岡山司令部等我和濱子。”

“幹什麽啊?”他睡眼惺忪的問我。

“別問那麽多了,反正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好吧,還叫著萍嘛?”

“你看著辦吧,問問她願不願意去。”

這幾個家夥都是我的鐵哥們,除了濱子和萍學習不好外,我們幾個學習都很好,還經常在一起看書什麽的。因為他們三個不喜歡濱子,所以很少找他玩。我匆匆的和大波子揮了揮手,就決定馬上去九工讀學校門口,當我氣喘籲籲的跑到那裏時,隻見濱子一個人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一塊石頭要打樹上的一隻鳥,看見我來了就停了下來說:

“不好了,我二哥剛剛來過,說修女瘋了!”

“什麽?修女瘋了?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濱子?!”

“開什麽玩笑啊,真的!我二哥他們都去教堂街的菜市場抓她去了,說是修女跑到那兒去見到什麽吃的就拿呢,我們也去看看吧!”

二話沒說,我就和濱子一起往教堂街那邊跑。遠遠的我們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裏,等我們鑽進去時,看見一個女人嗦嗦地蹲在地上,她的頭發散落在她的臉上看不見她的臉,但我知道這就是她- 修女,她身上的白衣服都不成樣子了,渾身上下都是血汙和水跡,兩隻腳光光的蹲在地上發抖。她的一前一後站著倆個九工讀的紅衛兵,前邊的那個一會兒拽著她的頭發把她的臉仰了起來,她的臉紅一塊紫一塊,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大家,嘴裏發出誰也聽不懂的“吱吱。。。。。。”的聲音。後邊的那個把腳放在她蹲著的屁股底下,猛的往上一抬,把她抬倒在水泥地上,她的臉一下子搶破了一塊皮,血慢慢的從她的傷口處滲了出來。

“還他媽的在這兒給我裝瘋,快起來,讓大家看看你這個女特務是怎麽和那個披著教會外衣的神父勾搭成奸的”。

“對,別在這兒給我裝瘋賣傻,說一說你都勾引什麽人了?”

“對,讓她說一說!”

這時,人群裏也有人這樣附和著說。但她似乎什麽也沒有聽明白,她的嘴裏在嚼著一塊不知是從哪兒拿來的地瓜,一會兒,她的手放在她胸前說:

“你們不要再打我了,我什麽都給你們,給你們,我給。。。。。。”

說著就解開她的上衣,露出了裏麵穿的粉色的內衣。人群發出了“嗬。。。。。。”的一聲,隨後,一個紅衛兵“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特務,你腐蝕了那些走資派不夠,還來腐蝕我們這些革命群眾啊!革命同誌們,紅衛兵小將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掃埽不到,灰塵照列不會自行跑掉’。對待這些反革命和特務分子,我們就要打倒他們,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一切剝削階級!敵人不倒就讓他滅亡!”

頓時,口號聲響成了一片,這時圍著的人群也一下子變得沸騰了起來,人們的臉上湧起了一股股莫明的興奮,仿佛這個世界一下子也變得沸騰起來,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老老少少,每個人的肩上都肩負著無產階級神聖的使命,不把這個女子打翻在地,革命就不能勝利。

“我們要讓她交待是怎麽給蘇聯特務送情報的!”不知是誰這樣大聲的說。

“她好像是瘋了。”

“瘋什麽瘋,她是裝的,為了逃避人民群眾的批鬥!”有一個聲音這樣反駁著。

“對,她是裝瘋,打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瘋了!

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戴著紅袖章的女紅衛兵,二話沒說,上去就狠狠的給了她幾個嘴巴,那啪啪的響聲又一次讓圍著的人群騷動起來。我一看那是我姐,她那張美麗的臉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有些讓人感到幾分恐怖。

“打她,對狠狠的打她。。。。。。”

人們像瘋了一樣,這時的我不知道是她瘋了還是眼前的這些人瘋了。我的耳邊響著的全是那些“打她”的聲音,在這些聲音裏,我能夠清晰的分辨出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一聲聲“打她”仿佛要震破了我的耳鼓。這時的她已經灘倒在地上,她的衣服淩亂的沒有辦法遮住她的身體,她白白的腿上有幾處已經被誰踢得發紫了,她的眼睛露出了極其驚恐的表情,兩隻手在空中不時的亂抓。

“好了,我們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她,我們要把她關起來,等十八號召開全市狠批走資派大會時再狠狠地鬥她!”

“對,濱子,先把她壓到我們井岡山造反團。”我這樣大聲的對濱子說。

“不行,這是我們鬼見愁抓到的,怎麽能壓到你們那兒呢?!”

“你們鬼見愁已經壓了兩天都沒有審出什麽來,還讓她今天跑了出來,今天看我們井岡山的”。

“對,我們井岡山的人上!”

“不行,你來倒什麽亂?回家!”姐上來推了我一把說。

“回什麽家?”我一下子摔開她的手說。

“對,還是回家吧。哈哈哈哈。。。。。。”那些家夥笑了起來。

“他媽的你們找死啊!?”我從地上撿了一塊磚往地上啪的一聲摔了兩半,我一隻手拿一個說。人群馬上靜了下來,很多人都知道我打架夠狠,就是那些比我大一點的也有一點怵我。不知什麽時候小才、春林、大波子和小濤他們也趕來了。

“我和你們鬼見愁的小更都說好了今天來帶人,你們還想說了不算咋的?”

“那我們要的東西呢?”這時小更出來說。

“好,給你!”說著,我就把那幾盒用布包著的煙仍了過去。

“那我們紅武裝呢?”

“沒有你們什麽事兒,等到全市大會那天你們就和大家一起鬥了”。

我姐一聽,鼻子都氣歪了。但我不管那一套,就和濱子幾個人把灘在地上的她架了起來,人群很不自覺的讓出了一條縫。我們就這樣把她架到了我們設在學校原來校長室的“井岡山造反團”總部。濱子、小濤、小才和萍都看著我不知道怎麽辦好。萍先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說要給她搞一點吃得東西。濱子不高興的說:

“她是反革命,我們不打她,還要給她吃的那不是太便宜她了嗎?”

“反革命也要給她吃東西啊!再說她要是餓死了,我們怎麽向那些人交待呢?!”小濤這樣說,濱子也沒有再說什麽。我們討論了一下怎麽看守她的問題,大家

說沒有想到我們會把她要來,白天就讓萍和濱子還有春林輪著看她,晚上我和小才、小濤、大波子看她,這樣定了下來後,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但我們還是擔心別的造反團的家夥來搶人或是搗亂。我們畢竟還是人少啊!可我們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就在這時外麵一陣騷亂,我還以為又是九工讀那幫家夥呢,不過這次進來的是幾個解放軍,他們胳膊上都戴著印有“軍管會”的紅臂章。領頭的一個問我們誰是頭頭?然後就指了指修女說他們要帶走她,他們軍管會正在審查一個反革命特務組織,我們當然誰也沒敢說什麽了,隻是在另外兩個解放軍架起她時,我說她已經瘋了,那個領頭的問我她是怎麽瘋的,我說這要問九工讀的“鬼見愁”,她是在他們那裏瘋的。那個領頭的解放軍也沒有再說什麽,就把她帶走了。從此以後,我們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她。

 

七、

 

          幾年以後,我也到了下鄉的年齡了。我去的是兵團(後來改叫國營農場),濱子到他爸爸單位的青年點插隊,萍也去了她爸爸的那個農場(原來是一個勞改農場);小才家困留城了,小濤和春林去了一個軍馬場,大波子他們全家隨他爸爸遷到新三線去了,我們這幾個家夥真是徹底的分開了。我是第一個離開家的,送我走的前一天大家都聚到我家來為我餞行。哥兒幾個一頓爆喝,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喝醉了的一次。萍送給我一個洗臉盆,那裏麵還有一個喜字,濱子當時還不懷好意地問我是不是和萍那個了,我說:                   “你想和萍那個那個不上吧?!”

77年高考時,我第一年沒有考上,農場讓我們這些有希望上大學人的可以回城複習高考,借複習這個機會我回家了。和那些老三屆的人相比我的基礎有一些差,沒辦法隻有一頓惡補,但那年的高考我還是差了幾分,心裏那叫沮喪啊!這時大波子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讓我報外語學院,說現在會外語的人很少,俄語又是冷門,讓我去學俄語。我考慮了幾天後和家裏商量了一下,爸爸媽媽也同意我的選擇,隻是找俄語老師的事難住了我。濱子說可以找那個修女學啊!我問他是怎麽知道那個修女在教外語呢?他說萍和春林都在和她學外語,萍已經考上了我們這個市的師範學院外語係。我就去找春林,濱子說他也要學日語,他說他姐找了一個日本戰爭孤兒結婚了,他們馬上就要去日本,他姐夫還答應也給他辦去呢!就這樣,春林把我和濱子介紹給修女學外語,我是學俄語,濱子學日語。當春林把我們介紹給她時,她似乎並沒有認出來我們。她老了很多,還不到四十的人就已經有了很多白頭發,她的俄語名字叫:薇拉,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豐田·由子。她現在和她的媽媽住在一起,她媽媽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好。我看到她的家裏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院子裏幹活,心裏很是納悶,過了一段時間後才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她說:那時她被判了十年徒刑,蹲了五年以後,給她減刑了但還要在監獄裏幹活,這就叫“二老改”;剛剛放出來時,她是一個單身女子,沒有辦法給她安排,勞改大隊就讓她和一個也是剛剛放出來的勞改犯結婚了,那個勞改犯是因為在農村打架防衛不當打死了人,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但他人很老實,在監獄裏任勞任怨被減了刑。現在她落實了政策,但工大說暫時還沒法給她安排工作,她就在家裏辦了一個教外語的班,因為公社(那是的居委會就叫這個名)書記的兒子在跟她學外語,就給她辦了一個就業證。

由子的教學很有成效,我努力學了六個月後,就已經可以和大家簡單的會話了,那時真叫刻苦努力,大清早就跑步到我們省的圖書館小樹林裏大聲的讀課文,家裏到處都貼滿了俄語單詞,臨近高考時,她又給我惡補了一下語法,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真的考進了我們省的那所中合性大學的俄語係。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時,她哭了。我知道她是在為我高興,但我更知道她也在為她自己高興。這一次,我問了關於她瘋了事,她考慮了一下對我說:

“那時,她真的是瘋了,但醫學上叫假性精神分裂,這多是由於受到了突然的刺激引起的。她被關到監獄後反到救了她,因為監獄裏有醫生,給她吃了一些鎮靜藥,再加上那時也沒有再那麽打她,所以她就慢慢地好了。她說她根本就記不起來發生的那些事情了,也許是她真的記不得了,也許是她根本就不願意再想起。那些年她在監獄裏也受了很多罪,監獄裏的獄警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她,尤其是那些男獄警,就更是那樣了,她要換衣服都要躲到門下麵。她說她能活下來是神的力量在支持她,盡管我並不信神,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後來,她和我又說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由子要去幹洗店洗一件舊的風衣,可她一時又脫不開身,正好濱子來了就說要替她去洗,當她把衣服給了濱子後,她忽然想起那件風衣的上衣兜裏有一個她媽媽的金戒指,她馬上就趕到了洗衣店,濱子這個時候也正好剛剛到,由子就要回了那件風衣,但一翻上衣兜什麽也沒有,就回家問她的媽媽,她媽媽也說那枚金戒指就放在那件風衣裏;這件事已經過去半年了,由子過去一直以為她自己放錯了,可是前幾天她看見萍來她家的時候手上就戴著那枚金戒指,她問了萍後,萍還不好意思地告訴她說這是濱子給她的禮物。

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告別了由子老師後,我一個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這些年來的一件一件往事在我的腦海中激蕩著,我知道時間會使人忘記很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時間也可以磨平留在人們心裏的創傷,但時間是否真的也可以改變人的本性呢?人啊,人。。。。。。也許是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下,人性變得扭曲了,也許那個時代不隻是扭曲了一代人的人性,而是幾代人的人性。那些沒有經曆那個時代的人,對此覺得好笑,更有甚者還在歌頌和渴望那個時代。人,你到底怎麽了?

我大學畢業後,分到了北京外貿部,不久,我聽說濱子倒服裝發了大財,他和萍也結婚了。再後來,有一次萍來北京開會看我,說她現在和濱子離婚了,說濱子現在是我們那個市裏最有錢的人。萍還說他搞服裝還是用在教堂裏偷來的金磚做底錢搞大的。

有一次我隨中國經濟代表團去俄國訪問,在下榻的賓館裏我看到了濱子,他說他是來和俄國人談生意的。他的前前後後都是保鏢,很是氣派啊!他跟我說有用錢的地方找他,我們團的一位地方外貿局長說:你有這樣一位朋友,將來在俄國投資一定可以賺大錢啊!我隻有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後來我出國了,也就再也沒有關於濱子的消息了,隻有春林和我都在北美,但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又在美國。上次我哥來信說他的孩子現在在萍教的班裏讀書,萍還偶爾問起過我。。。。。。

 

 

 

 

 

 

 

嘉真全篇截稿於2006-3-9美國明州的一個小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