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風格

小時候就喜歡做一個寫者,大了就總是說:老了再寫就有時間了。有時間了就該把記憶中的那些撿起來,給自己,也給那些和我一樣喜歡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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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街的故事

(2006-10-06 09:36:54) 下一個

                    

教堂街的故事

*中篇小說*                                                       作者:李嘉真

       

                                     -、

        這條街因為有一座哥特式的天主教堂,所以就叫做教堂街。小的時候有一點害怕那個教堂,總覺得裏麵陰森森的,那個神父並不怎麽可怕,他見了小孩就笑,有的時候和媽媽上街買菜,他還會和媽媽打招呼:“你好嗬,楊老師。。。。。。”我們家裏沒有信教的,也不反對誰信教,所以教堂對於我們來說是陌生的。我們這個城市有很多座教堂,天主教基督教、東正教還有伊斯蘭的清真寺等等。。。。。。但叫教堂街的就隻有我們這條街,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又遇到了那個神父,就向他問了這個問題,他告訴我說:因為這個教堂是全市建得最早的教堂。這個答案並不能使我滿意,小時候的我對什麽都充滿了好奇而且還要打破沙鍋紋到底,但很多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院裏的玩伴濱子又跑到了教堂後麵的老榆樹上,忽然,我看到我的眼前有個白影晃了一下就沒有了,我著實的嚇了一跳。但定眼一看又什麽都沒有了。

我問濱子:“看到什麽了嗎?”

濱子說:“什麽都沒有看到”。

過了一會兒,我的確看到一個修女站在教堂後門的拐角和神父在說些什麽。小孩爬樹就怕被大人看見,嚇得我趕緊跳了下來,可我的腳崴了,怎麽跑也跑不動,就被趕來的修女抓住了;其實,她到不是來抓我們的隻是看到我們在樹上擔心會摔壞。說她是修女,那是我們這些老百姓這麽叫,她根本就不是什麽修女,聽說是在我們這個城市的那所工業大學裏當俄語老師並給蘇聯專家當翻譯,因為她老是來教堂裏做禮拜和找那個神父,我們就都叫她修女。修女是一個日本人,她的曾祖父曾是日本豐田秀吉時期的一個將軍,她的英語、俄語、韓語和日語講得都很好,人也長得非常漂亮,有一點像中國二十年代的電影演員白楊。今天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風輕輕地撩起了裙裾露出白皙的小腿,她的腿上穿著一條肉色的絲襪,在晨曦中更平添了幾分美感。

“摔壞了嗎?”她跑過來扶住我的手臂關切地問著我。

“沒有。。。。。。就是有一點痛”我掙紮著站了起來。

“來讓我看看”。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扶到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從她的身上我聞到了一股媽媽和姐姐,還有其他女孩身上所沒有的香味兒,她的纖細的手指觸到我的腿上有一種涼涼的感覺,這種感覺直到現在我還能依稀的感覺到。

二、

        濱子是那種很實惠地喜歡女孩子的人,我從來就沒有聽到他說過對女孩子有什麽感受,但他喜歡女人,尤其是在他眼裏被稱其為漂亮的女人;他喜歡萍,而我對萍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也許我們還沒有到真正懂得喜歡女人的年齡,也許這時候的喜歡僅僅是停留在對女人的幻覺上。有一天濱子對我說去飛機場玩,還說在路上路過一個玻璃廠,在那裏可以搞到好多玻璃球,那時候的我們最喜歡玩的就是彈玻璃球了。我不相信他能搞到玻璃球,他說可以帶上萍,因為萍的叔叔在那個玻璃球廠工作,就這樣我們三個人沒有告訴家人,早早的帶了一點吃的就出發了,這是我的第一次逃學。我還帶了一個粘蝴蝶的網子,濱子帶了一個瓶子,說是為了裝捕來的螞蚱;隻有萍帶了一瓶水和兩個窩窩頭。我從來就沒有去過飛機場,隻是聽媽媽講飛機要是從你的頭上飛過你要緊緊的抓住地上的草,要不然飛機會把你帶起來。我感到有一點可怕,但也不能在濱子和萍的麵前表現出來。我們轉過飛機場的鐵絲網,在那片大草地上整整玩了一天,粘了好多的蜻蜓和蝴蝶,也捕了一些螞蚱,萍帶的水和窩窩頭也都被我們吃光了,我感到有一點累就坐在了地上。這時候濱子向我走了過來說:

“萍要去上廁所可這兒也沒有嗬,她想去那片苞米地裏。”

我說:“那就去唄!”

“可萍說她自己不敢去,我們就陪她一起去吧?”

“我實在是太累了”

我有些懶懶的說。濱子有一些無奈但還是泱泱的去了。我躺在草地上臉望著天想著今天回家能不能挨揍的問題。濱子和萍回來了,濱子的眼神看起來有一些不自然,萍的臉紅紅的,一會兒萍說我們該走了;其實我也正想要說走呢!二話沒說就符合著說走吧。我和萍都說要走那條回家的近路,但濱子死活要走去玻璃球廠的那條路,為了玻璃球我和萍隻好同意了。我們走到玻璃球廠時,廠子正在下班,三三兩兩的工人嘻笑著騎著自行車湧出了廠門。我們傻傻地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辦好。

“你們找人嗎?”一個穿著籃中山裝的人問我們。

“找萍的叔叔”濱子愣愣的說。

“萍的叔叔。。。。。。”我不懷好意地笑著。

“就是找萍的叔叔嘛!”濱子的脖子都紅了,還不服的向上挺了挺。

“我叔是二車間的尹成”萍一下子接了過來,嘴裏呐呐的說著。

“看見尹成了嗎,王師傅?”

那個被稱為王師傅的人說:“尹大個兒早走了,科長!”他一邊說著一邊蹬起了自行車從我們身邊擦了過去,那樣子像是很急。

“忙著回去給老婆洗腳啊?一天到晚總是愣愣的。。。。。。”王科長朝著他的後背說著。

“我們走吧”!萍對我和濱子說。

“走”我也拉了拉濱子的衣角。

“等等,我們還沒有搞到玻璃球呢,那不是白來了嘛?”濱子摔了摔他的手對我們說。

“不白來你還想去偷啊?”

“什麽叫偷啊?說得那麽難聽,我就是想到後門去看看有沒有從裏麵掉出來的”。

濱子一邊說著一邊沿著鐵絲網向後邊走去。萍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怎麽辦好,我硬著頭皮說:

“濱子,我們就是可以撿掉在外麵的,但不能偷嗬!”

說著我也跟在他的後邊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找,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我就有些泄氣了;忽然聽見濱子喊我們,他說那邊的牆角有一堆玻璃球。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陽光下一堆玻璃球閃閃的發著光。

“那是廠子裏的,你拿就是偷。”

“明明是在牆角怎麽說是廠子裏呢?膽小鬼!不敢就不敢,我去好了,但你們要給我看著嗬!”

濱子說著就讓我幫他拔開了鐵絲網,一出溜就鑽了進去。我被他說成是膽小鬼有些不好意思。萍低著頭看著她的腳麵,她穿了一雙粉色的塑料涼鞋,那年代塑料涼鞋是很奢侈的東西,有點透明的粉色塑料帶把萍的小腳緊緊的裹著,細小的腳趾有些不安的上下動著。

“濱子他看我。。。。。。”忽然,她這樣小聲地說著,我一時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

就說:“你說什麽?”

她頓了一下緩緩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說:

“濱子他看我。”

“看你什麽?”我一時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的頭又低了很多隱隱的我看到她的臉泛起了潮紅。

“我剛剛在那兒上廁所濱子他看我。”萍看了我一眼,從她的眼裏流露出一股責怪。我一下子變得很窘,不知該說什麽好。突然,我們聽見了濱子在喊:

“我不是偷,我是來找萍的叔叔的。。。。。。”

順著聲音望去,濱子好像是被人給抓住了,抓他的人就是剛剛那個王科長。我們也不敢進去就這樣遠遠的看著。一會兒王科長把濱子從那邊帶了過來說:

“看在尹大個的份上就饒了你這一回,下次要是再看見你拿公家的東西一定告訴你們老師。”

說著就讓濱子從剛剛鑽進去的地方又鑽了回來。王科長走了後,濱子向我們兩個擠擠眼睛,從他揮舞的手指縫裏我看到了幾個閃閃的玻璃球。我們這一路上光聽著濱子炫耀他的勇敢和我們如何不幫他看著了,我和萍什麽也沒有說,倒是後來濱子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就說可以借給我們玩一玩,我也沒有說什麽,心裏除了著急回家怕挨打之外,就是想著萍和我說過的話。

三、

其實,那天回家我根本就沒有挨打和受罰,因為大人們光顧著說什麽*****的事了。我根本就不懂什麽*****不革命的,隻要沒有挨打受罰比什麽都好。但我看出來爸爸、媽媽好像非常關心這件事,爸爸還老是歎氣什麽的。不久哥哥姐姐他們就要參加什麽紅衛兵了,大街小巷都是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的;又過了幾天,聽說我們這條街上住著的一個於副省長在家裏自殺了;再過了幾天我爸爸說我的一個姑夫(我們這個城市唯一的一所工業大學的校長)在北京開會時也上吊在賓館的衣櫃裏了;那些天,幾乎是每一天都有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媽媽不讓我們出去看熱鬧,也不讓哥哥姐姐去參加什麽紅衛兵的活動;哥哥還是滿聽話的,整天呆在家裏要不就是看書,要不就是鍛煉身體;但姐姐不聽媽媽話,還老是說:“革命了,我是紅衛兵怎麽能不去參加革命活動呢?還說爸爸是反動藝術權威,也要劃清界限。。。”於是,她老是和我們院裏的娜娜(她的同學,也是她的死黨)泡在外邊,總是很晚才回來。我們小學校也停課鬧革命了,大一點的學生開始戴上紅衛兵袖標,要不就鬥校長和一些老教師,要不就滿街遊行;我們老師也靠邊站了,來了一個原來的幼兒園姓車的阿姨當我們的老師,她說她不識字,都是小時候地主老財不讓她上學搞得,她就給我們講地主怎麽剝削她的事,又給我們吃憶苦飯,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做的黑糊糊的菜團子,簡直是太難吃了,我一口都咽不下去就偷偷的藏在兜裏帶出來仍了。有一次我們學校開批判會,我們這些小的就跟著瞎起哄,車老師在台上憶苦思甜,講到地主怎麽打她時,同學們都要站起來喊口號,這時候應該喊什麽:打倒地、富、反、壞、右之類的口號,她講到激動的時候,我突然站起來喊:“毛主席萬歲!”大家就跟著喊“毛主席萬歲”我又喊:“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大家就又一起跟著喊,喊完了大家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又不知道是怎麽不對勁?!不知道是誰笑了起來,於是全場就都笑了,一下亂套了,台上台下的折騰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後來紅代會的人說我有擾亂會場的嫌疑,可又不敢說我喊毛主席萬歲不對,就這樣不了了之。那時,我媽媽也靠邊站了,她是小學一級教師又是解放前的舊教員,就更是給集中起來辦了學習班。爸爸這時給紅衛兵政管了,關在大學裏隨時準備挨批判,工資也不發了,還要家裏給送飯,我送去的飯老是被紅衛兵一頓翻,看看有沒有傳遞什麽情報。爸爸收發室的那個女收發員阿姨對我很好,她大概是個山東人,有時我去送飯沒有看到我爸爸,她就讓我在她的收發室裏等,有一天,我看到爸爸和一些人排著隊從一輛大卡車上下來了,爸爸穿著一件藍布衣服已經洗的有一些發白了,和所有的黑幫一樣他也被剃了鬼頭,一塊一塊的,我就走出去看他,他也看見我了,但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擔心和害怕,一個紅衛兵就走過來對我說:“滾,小狗崽子!”並回頭狠狠打了我爸爸一個耳光,我一直看著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但他的樣子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收發室的阿姨對我說:“孩子,你以後可不要再出去看你爸爸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媽媽,不知為什麽從那天起我一下子長大了。

        有一天濱子找我說去看我們省長被抄家,我本來不想去但我還是去了。一路上都是一些擁來擠去的人,大家都是去看省長家什麽樣的。人們排著長隊一點一點的往裏挪,等我們進去看到的滿地都是翻亂的衣服和一堆一堆的鞋,省長是個矮胖子,他曾經是一個赫赫有名的東北抗聯老幹部,如今,一個大牌子掛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頭壓得很低,都快要彎到地上了,掛牌子的是一根細細的鋼絲,由於牌子很重鋼絲又細都勒到肉裏了;臉上的汗和血水順著脖子往下淌,不知道是誰還在他的頭上澆了一瓶墨水,牌子上寫著什麽“走資本主義道路得當全權派”,他的名字還打了一個紅×,那樣子我很久都印在腦子裏。省長的老婆也站在一旁,她的脖子上也掛了一個大牌子,還有一串高跟鞋和好多項鏈,她的牌子上寫著:“資產階級臭小姐、大破鞋。”她的名字也打了紅×,她的臉也給潑了黑墨水,盡管這樣還能看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她的身上穿著一個花色的連衣裙,黑墨水已經順著她的脖子淌到她的連衣裙裏,還有的紅衛兵拉開她的連衣裙從脖子上麵往下倒,墨水就流到了她的腿上和腳上,她也穿了一條肉色絲襪,一雙白色的高跟鞋。聽大人說她過去是北京大學西語係的高材生,參加革命後隨著地下黨來到東北參加抗聯,和女烈士趙一曼還是一個黨小組的。這次批鬥會後,省長的女人和省長離婚並劃清了界限,聽說省長的女兒也揭發省長強奸過她,也和省長徹底劃清了界限。從省長家裏回來的路上,我們看到一輛輛的卡車拉著一些頭戴柳條帽的工人把省委圍了起來,我和濱子爬到了大牆上看到一群戴著紅臂章的紅衛兵,一邊手挽著手,一邊高喊著口號:

“毛主席萬歲,我們想念毛主席。。。”

一會兒,那些工人手拿教練槍(木頭槍)從牆外麵衝了進來。這時大喇叭裏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另一個宣傳車的喇叭裏就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你不打,他就不倒!”。就這樣哭聲、罵聲和喊聲亂成了一團,我們兩個嚇得趕緊往家裏跑。那些日子,每天都是這樣鬥來打去的,到處都是傳單,滿牆都是標語口號。一會兒是造反派,一會兒又是捍聯總;大家見麵先問:“你是那個派的?”要是一個派的就天下太平,要不是一派的就要先是辯論,搞不好就打起來。不管多好的朋友,哪怕就是親戚和一家人也要派別分明,經常聽說有的一家人分好幾派,不說話,也不在一起吃飯。那天,萍來我家說昨天晚上,全市最大的東正教堂讓紅衛兵給燒了,好多人都去撿東西呢!濱子也來找我們一起去,說那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以撿回來玩,就這樣,我們三個人自從上次的一起行動後,又一次統一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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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geneva 回複 悄悄話 隻有失去的時候才能有片刻安靜的人生思考,體會簡單而平淡的幸福!更多的時候是在煩擾喧囂的人生中追逐庸俗,忘乎所以!恬然的心境 又能有幾許 。。。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罷了 評論於:2008-08-29 12:13:01 [回複評論]
非常感人的一部小說。,我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作者用平淡溫和、細膩真實的手法,描寫了在一個扭曲時代裏發生的真實的故事。小說從頭至尾貫穿著淡淡的憂傷與無奈,也道出了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與善良。

這樣一種人生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拒絕的,我隻希望所有的苦難都是暫時的。 雖然有時候,我們沒有法子知道自己的對錯,但是守住良知的底線卻是人類的必須。

麵對人生,我們需要一點點恬然的心境,一點點隨心的心性。在平凡的生活中,在不經意的來去之間,在有心情的時候,寫一些發表或不為發表的文字,想必這也是一種簡單而平淡的幸福,這也是一種境界吧。我想,大雪與我一樣,也一定有這樣的體會,因此才會留下這些寶貴的文字,供我們在想念他的時候一讀。

在秋天的早晨,讀著大雪留給我們的文字,心中難免有些感傷。這一個不同尋常秋天的宣言,使我不太有勇氣麵對十月厚重的原野。望著一枚枚從空中飄落而下的樹葉,我的心裏充滿神傷與迷惘。但是我對自己說,這又有什麽要緊呢,在這樣一條熟知的路上慢慢地走著,心中湧起的是無數熟知的溫情,即便是憂傷,就如同邊城秀才所說,也有些淡淡幸福的味道在裏頭。。。。。。

失去太多是秋天到來時必須麵對的,我告訴自己,秋天過去冬天會緊跟而來,冬天過後又是一個新春天;我告訴自己,也許放棄是最好的擁有,離去也可以成為最好的保留; 我告訴自己,該放棄的是我的執著,該保留的是我的真純,還自己一個真實原始的色彩,一如這篇憂鬱感人的小說,一如這金秋美麗的原野。。。。

留在大雪不可中都是他生命中發生過的故事,這些故事被雕刻在石頭上,所以在他的每一個台階上,我們都可以讀到許多往昔日發生的故事。我會常常去他的台階上坐一坐,帶著永不忘卻的思念,裹著深深的溫情,細細聆聽大雪向我們講述他過去那些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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