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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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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遠方

(2017-11-28 08:05:30) 下一個
沉重的遠方
                              李公尚
   
十年前,林惠姍被位於美國中部的印第安納(Indiana)州立大學錄取時,她父母望文生義地想當然:印第安納州一定有很多印第安人,那地方生活一定相對蠻荒落後。於是就不情願她去那裏。她的父母都是中國一所大學裏的教授,年輕時渴望去美國留學,始終未能如願,為此報複般地讀遍幾乎所有描寫美國的文藝作品,自譽“美國通”。每談及美國,不許別人插嘴。從林惠姍剛懂事,他們就力促女兒將來要去美國留學。
林惠姍高中畢業報考美國的大學時,好幾所大學都願錄取她,在她父母為她選擇的專業中,印第安納州立大學的學費最低。一向習慣少於花錢多辦事的父母,一番錙銖必較,還是屈服了廉價,讓她去了印第安納,但從此在人們麵前鮮有提及女兒就讀的學校。其實印第安納州的居民絕大多數都是白人,其他族裔並不多。她父母的見識,害得林惠姍想解釋一番都無從談起。
林惠姍研究生畢業時,她父母興高采烈地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卻遺憾來去匆匆又花費不菲。但“終能在有生之年如願看到美國”,她父母對一切見聞都讚賞有加,強烈要求女兒畢業後留在美國。林惠姍理解父母的心意:他們花了大半輩子的積蓄讓她出國留學,以償他們自己不能出國的夙願。在親友同事麵前,每提及女兒留學美國,精神似乎有了支柱,逢人可挺胸直背,眉宇間就有高傲的資本。如果她讀完書回國,父母的自豪感就成了破碎的泡沫,錢仿佛就白花了。更難堪的是,如果她回國後找的工作不如她那些沒出國的同學,她父母會覺得“從此抬不起頭來”。
林惠姍的碩士學的是室內裝修設計,為了延長畢業後找工作的合法期限,她又在學校裏注冊了一門電腦課,延宕了近兩年,才在一個叫惠特菲爾(Wheatfield)的小鎮上,找到了一份為工藝品設計包裝的工作。至此,她的父母總算和印第安納這個名字相安無事了。
惠特菲爾是印第安納州的一個小鎮,嚴嚴實實地被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掩藏著。廣褒的原野,在金色的陽光下,來來往往的多是開著“公羊”皮卡的農民,膀大腰圓,粗獷豪放。充分的光合作用,讓他們粗糙的麵孔、溝壑的脖子和毛茸茸的手臂,和當地的作物一樣把吸收的營養化作了胡蘿卜素,閃著生牛肉一樣緋紅油亮的光澤。
林惠姍工作的“公司”,是一位韓國裔女人開辦的店鋪。林惠姍到來之前,她是鎮上唯一的亞裔。要不是十五年前,那個在美國駐中國大使館當警衛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威爾遜,假期去首爾“放鬆一下”,她可能還在首爾馬川路的那家酒吧裏當招待。
十多年前樸英順在北京和威爾遜奉子成婚,跟著“孩子他爸”來到這個小鎮。第一次見到亞裔麵孔的小鎮居民,總覺得她的麵目表裏不一:泛黃的脖子上安裝著一張慘白的尖臉,像烤華夫餅上糊著一層奶酪。沒見過大世麵的小鎮居民眼光獨到,但孤陋寡聞,當然不會想到樸英順和很多懷春不麗的韓國女人一樣,作過削骨刮麵的美容裝修。同樣無知的樸英順,常自恨生不具豔之餘,以為把頭發染黃,把臉削成尖嘴猴腮,就有了西方女人那種鳩形鶴麵的“美”。
不過她為威爾遜生的女兒,倒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血美人,渾身的漂亮勁兒就像中國玩具工廠的設計師們竭盡想象力拚圖出來的。可惜在她七歲時,車禍讓她失去了語言能力。那天晚上威爾遜帶著女兒和五歲的兒子看完橄欖球比賽,從三十英裏外的奧蘭帕克(Orland Park)回家,八十邁的高速,夜霧中躲避一頭突然躥進車頭燈光裏驚慌失措的鹿,連人帶車從路麵翻下路基,又滾進了玉米地。威爾遜被人從車裏抬出來時,死不瞑目。他和許多三十多歲的美國人一樣,正背著各種債務艱難爬坡,預計的輕鬆日子還遙遙無期,就帶著兒子一路西去了。抱著女兒呼天嗆地的樸英順一夜之間就成了遺孀——欠著房貸車貸等各種債務的遺孀。
林惠姍受雇於樸英順,事先是說好了的:“公司小,無力為員工申請辦理政府工作許可,但可以提供受雇證明。”林惠姍想,隻要先有個掙錢的地方,就比繼續靠父母供應好。至於工作許可,有了受雇證明自己去慢慢申請,申請不到,大不了用掙到的錢再去學校注冊一門課,繼續保留學生身份。
樸英順是“公司”的總經理兼唯一的“員工”。幾年前,她在網上拍賣丈夫留下的遺物,其中一些是威爾遜從北京琉璃廠弄來的古玩。這些東西,在北京或許無人問津,然而在美國上了網,就招徠了中國的人氣。有位中國顧客對她賣的一隻薄胎細瓷玉碗大感興趣,問這是不是當年被八國聯軍從圓明園裏搶到美國去的那隻禦碗。“樸總”哪知道這一段,不想羅嗦,想寫個“No”一拒了之,卻用寫不利索的英語,習慣性地回了個“Yes”,一下引來了眾多中國人的評論。有人質疑:“如果是真品,為什麽隻賣五十美元?”有人解釋:“老外都不懂貨,常拿著玉當瓦。”有人推測:“即便是贗品也值不少錢!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裏的藏品很多都是贗品。”接著就有人圓場:“老外哪會造假?隻有琉璃廠出來的東西才會以假亂真。”
唯洋是瞻、挾洋自重,怕是近代中國文化人最習慣走的一條曲線自大的捷徑。這幾個
“奉古媚外”的中國人,和林惠姍的父母有同樣的品性:說起外國,仿佛是到了自家的後院,不容別人置喙。樸總看了半天,不得要領。但卻發現在網上叫賣高價的東西總有人要,而開價越低越沒人問。於是終於琢磨出了門道,當即把這隻碗下架。接著就有中國顧客開始猜“一定是識貨的大買家背後給拍走了。那隻碗就是五千美元買下,也和白揀的一樣。”兩天後樸總換了個角度把這隻碗貼在網上,狠了狠心,硬著頭皮咬牙標價三萬美元,不想很快就被最初看到這隻碗的顧客拍走了。
這名拍走的顧客收到貨後,依然不依不饒,在網上大肆發布心得:此次搶拍到的這隻玉碗,比上一次網上見到的那隻珍貴千倍。經多名專家鑒定,是軍閥孫殿英從慈禧太後陵墓中盜出來後送給軍統頭子戴笠的。抗戰後戴笠為了競爭海軍司令,到青島去求當時在海邊療養的美國駐華武官幫他向蔣介石說情時,送給美國外交官的。
中國的文化達人,總是善於編故事感動自己。在中國當過門衛的威爾遜死都想不到,作古幾年後竟能被中國收藏家們追授為駐華武官,享盡哀榮。樸英順的網店也因此備受關注。於是樸總索性做起了“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古董生意,動靜大得連韓國那幫善於篡改曆史的考古家們,也常向她詢價“高句麗古董”,以求證中國山東是韓國的。
林惠姍的工作,除了設計銷售品的包裝外,還得用英文在網上回複中國和韓國顧客,滿足他們自娛娛人的心理空間。偷空抽閑,就通過中國的“關係”,在北京的琉璃廠、潘家園、報國寺、上莊等古董市場幫樸英淳批發進貨古玩。
 

林惠姍是受過書香薰陶的,白淨青純的臉龐看上去不似樸英順那般造假,因而顯得自在一些。鎮上的農民們見了她,願意遠遠地摘下帽子和她打招呼,於是她給父母寫信時,就有了融入“白人主流社會”的沾沾自喜。
樸英順的古玩店開在惠特菲爾鎮的主街上(Main Street)。小鎮地價便宜,店鋪大得空洞無物。左鄰是雜貨店、理發館、咖啡館,右鄰是一家鄉村酒吧,意大利餐館,蘇格蘭烤肉店和從加拿大趕來湊熱鬧的賽百味(Subway)快餐店。再過去,是一向大張旗鼓地企圖張羅人氣,卻又一向空懷抱負以致門可羅雀的加油站兼便利店。街對麵的教堂、消防隊、郵局、銀行、牙醫所,律師所,會計所等,一字排開,各自為計,給主街上的商家烘托著童叟無欺的莊重。鄉下地方地廣人稀,每個鋪麵都寬敞得大而不當,一條主街被拉扯得拖拖拉拉,冷冷清清。唯教堂灰色尖塔上的鍾聲,到時老態龍鍾地響著,孤獨地凝聚起鄉間的滄桑,警告人們日子還在繼續。於是少見人影的鎮上,人們彼此相見,自然有了相互親近的渴望,致意禮讓,便成鄉俗。店裏閑的時間多,樸英順看著林惠姍在網上搞出各種設計,和中國韓國的顧客你來我往地過招,常怨恨自己一無所能。於是除了一遍遍地擦著店裏的貨品,就站在門口望著街上發呆。
街上並無新奇可言。每天上午,左鄰的咖啡館門外,總是坐著那幾位一杯咖啡加一份報紙,然後昏昏欲睡的老年人,一早就讓小鎮暮氣沉沉。黃昏時分,右鄰的酒吧裏,也總是那夥下工後相約去喝上一杯,然後趴在桌上打鼾的農民,讓小鎮醉生夢死。倒是每天早晨,定時出現的掃街卡車,叮叮當當地沿街給鎮上帶來一絲異樣。開車的是位金發碧眼的年輕人,下車搜集各家門前的垃圾時,總是快活得吹著響亮的口哨。翻在工裝外的白色領子,遠遠帶給人們清新。樸英順每次見他路過自己的門口,就不屑地說:“掃個大街也值得這樣張狂!”然而這年輕人參加本市公職競選時,提出的口號頗為響亮:“我們最早衰老的,不是我們的容顏,而是我們最初不顧一切的衝力。”
平時,林惠姍坐在房子裏朝街上看,街上空曠無人,晚上,她在街上散步朝每家房子裏看,房子裏不見人影。她把此番的寂靜無聊告訴家裏,她父母聽了交口稱讚:“傻孩子!這就是美國主流社會所享有的高雅、莊嚴和寧靜啊。”進而,她父母有了心得,編成順口溜說給“傻孩子”聽:“你們美國好山好水好安寧,這裏中國很亂很糟很折騰。”鼓勵她享受眼下的大好時光。然而林惠姍不敢苟同,糾正他們:“人家網上原話說的是‘美國好山好水好寂寞,中國好髒好亂好快活。’美國這邊寂寞得連狗都發狂,我還是喜歡中國的快活。”她父母聽了大為繆然:“寂寞是富足的一種感受,安寧是富強的一種特權。不要和我們爭!我們對美國和中國比你知道得多!”
這種毫無生氣的日子,有助於孤獨的林惠姍日三省身。她常捫心自問:不遠萬裏來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就是為了在此寂寞苟且?
好在右鄰的鄉村酒吧,像周期性發作的癲癇一樣定能期弄出個熱鬧。每到周末,人氣大聚,店裏的生意大喘氣般地虛胖起來,呼哧帶喘地收集起全鎮一周的熱烈,月經來潮般地止不住向外釋放大紅大紫。每聽到酒吧裏叮叮咣咣的虛張聲勢,林惠姍就有一種想一頭栽進去的欲望。
鄉村酒吧的老板道爾頓是個紮實人。除了周末忙的那兩三天,平時常在下午酒吧開張後,無所事事地踱到古玩店來。店裏的一張三人沙發是他的專座,他一屁股陷進去就占了兩個半人的位置,整個身子像癱在浴盆裏,四仰八叉。他定力極好,惜言如金。像羅丹的思考者那樣索深思遠,像塞尚的浴女們那樣以形代言。他遊移著目光,呆笑著看樸英順進進出出,如果不是酒吧裏的員工有事來找,他絕不情願結束這般陳藏不露的憨厚堅貞。
他既不多言,也就從不煩人。看著他憨態可掬的可人氣象,林惠姍總忍不住嚐試著和他寒暄,他卻仿佛“開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大肚彌勒,對無緣眾生笑而不語。他是樸英順的亡夫威爾遜的叔叔,一向比威爾遜和樸英順造就的那個啞口無言的漂亮女兒安琪兒還悄無聲息。遇到生意不錯,樸英順心情好,用說不囫圇的英語和他客套幾句,他本就紅光粉亮的麵頰頓時習習生輝。樸英順對他的出現大多熟視無睹。酒吧的員工有事叫他回去,他喘著粗氣,戀戀不舍地從沙發裏撐起身,默默無聞地走出店門時,樸英順照例視而不見。
那天坐在沙發裏悄無聲息的道爾頓突然輕輕罵了一句“狗娘養的
(Son of Bitch)”,就聽“叮咚”一聲,古玩店的門開了。進門的是威廉姆,穿一身工裝,奪目的白色領子翻在工裝外麵,持一張通知單,笑嘻嘻地露出一張整齊分明的牙口。
他熱情地打著招呼,金發碧眼皓齒鮮明輝映,渾身散發出的年輕活力,足以感染每一個人。樸英順從貨架後麵急忙站起身來,像一隻受了驚嚇的貓,瞪大了眼睛緊盯著他的一言一行。威廉姆笑著朝樸英順點點頭,對上前接待的林惠姍說:“這是第二次通知,也是最後一次,如果到明天早晨九點鍾,你們店鋪後院的草坪還不修剪,將被罰款三百元。截至昨天,那片草坪已經超過六英寸高了,這在本市是不允許的。”
他掏出一個卷尺,量出六英寸的距離,豎在桌上讓林惠姍看,補充說:“六英寸差不多就是十五厘米多一點,我知道你們可能更習慣使用十進製的公製而不是十二進製的英製,這都沒關係,但無論使用什麽,法規就是法規。”林惠姍在他遞上的通知副本上簽了字,他又朝樸英順點點頭,笑嘻嘻地說:“我可不希望你們花這份冤枉錢,如果你們需要,我下班後可以來幫你們,不要工錢,隻收小費。”
在他轉身離去時,店裏輕輕傳來一句“狗娘養的”,他這才注意到被深埋在沙發中的道爾頓。他回身收斂笑容,緊盯著道爾頓注視了一會兒,認真地問:“你剛才在說什麽?先生!我沒聽清楚。”
道爾頓沉默不語,像受了委屈的狗,把濕潤的目光遊移到別處。店裏一片死寂。
林惠姍輕聲說:“一會兒下班前我來剪吧。”威廉姆仍然盯著道爾頓不放,道爾頓低垂了眼瞼,似睡非睡。威廉姆怒目而視了一會兒,轉過身,以平緩地語氣對林惠姍說:“呃,也許是我聽錯了,剛才根本就沒人說什麽。好吧,那就請明天早晨之前把後院的草坪修剪整齊。”說完出門,推著放在門外的垃圾桶走了。
道爾頓望著他的背影,費力地從沙發上撐起身,走向門口。威廉姆是他的小兒子,也是惠特菲爾鎮少數幾位公務主管之一,職位排在市長、審計長、警長和學監之後,負責城管。他平時的工作除了檢查整頓鎮上的市容市貌,更多的是開著清潔車,清理各條街道上的垃圾、樹葉或積雪。他走街串戶檢查市容衛生時,總是推著一個帶萬向輪的垃圾桶,隨時隨地撿拾路上的垃圾。林惠姍原以為他是清潔工,賞識他的積極熱情,每見他路過店門前,就趕緊起身把店裏用塑料袋分好類的垃圾,提出門放進他推著的垃圾桶裏。他於是吹著口哨友善地把下巴向林惠姍一揚,然後燦爛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後來林惠姍聽說他是市裏的要員,再見麵時就羞澀地不敢對他直視。她喜歡他陽光般的笑容,更喜歡他總是熱情主動和自己打招呼:“一向還好嗎?林小姐。希望我們每一天都有一個嶄新的太陽。”“他說的是‘我們’,也就是說他和我。”林惠姍心裏一顫,一陣喜感油然而生。此時,在店裏的樸英順見了,多半會說:“不過當了個掃個大街的官,也值得這樣張狂”。剛才,道爾頓罵的那句話,如果被證明是罵正在執行職務的公務人員,是要受到法律追究的。林惠姍真擔心他們父子會在店裏衝突起來。
道爾頓走到門口拉開們時,難得開一次口:“前天他來通知,你們在後麵發貨,我接的,忘了告訴你們。”
店鋪後院剪草的活都是樸英順做的,有時她眼見的草長高了,還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她不舍得花錢雇人剪,自己剪草又極不認真,每次都是敷衍了事。整個鎮上,就數她的店鋪後院的草坪參差不整,為此她吃過幾次罰單,於是她一見威廉姆上門,就心驚肉跳。威廉姆也就格外注意她家後院的草坪。
半個小時後,道爾頓拽著肥胖的身軀,大汗淋淋地推著剪草機“突突突”地修剪起古玩店後院的草坪。林惠姍不由啞然失笑,對樸英順說:“道爾頓真有意思,每次來坐那麽長時間,話都不舍得說,卻舍得為你出力。他好像對你有點那個……”樸英順撇撇嘴:“誰稀罕!像頭豬。真想不出,他竟能養出那麽個有模有樣的兒子……”


道爾頓開的鄉村酒吧,常常和主街斜對麵的教堂勢不兩立。一向和藹可親的牧師,做禮拜時經常嚴肅指責允許酗酒無異教唆好人墮落。然而鎮上的居民們貪戀道爾頓對他們賒賬,每值周末,似乎全鎮的人都來湊熱鬧。
酒吧裏有一位調酒師和四位女招待,每到周末都忙得人仰馬翻。林惠姍告訴樸英順,她想在周末去隔壁酒吧幫忙,多掙點錢。樸英順白她一眼,幽怨地說:“酒吧是那麽好幹的?小費就那麽好掙?那些豬一樣的男人,哼!”
林惠姍仍不甘心,過了幾天又在她麵前提了一次,意思是想讓她幫忙和道爾頓去說一聲。樸英順知道她的心思,說:“既然你想多掙點,就去試試。我這邊每周五天,早十點到晚六點,就是那些錢,也給不起你加班費。不過道爾頓那裏,還是你自己去說。反正他那邊也需要周末幫手。”
星期五下午,林惠姍下班後,到鄉村酒吧去找道爾頓,說了自己的意思。站在吧台旁邊的道爾頓不置可否,拽著身子,去旁邊找了一把寬大的轉椅,結結實實地坐進去,無所用心地左右轉動著。林惠姍有些不知所措,他就望著林惠姍隻是笑。失望的林惠姍轉身出門時,道爾頓撐著扶手,轉身看著附近的女招待蘇珊。蘇珊明快麻利地忙完手中的活,走過來,對林惠姍說:“跟我到後麵來。”
蘇珊把一個頭結、一件馬甲和一條短裙遞給林惠姍,毫無表情地說:“叫我蘇珊,有什麽不懂的就找我。每星期五晚上你七點鍾開工,做到淩晨三點。星期六和星期天下午三點開工,星期六做到淩晨三點,星期天做到淩晨一點。頭三個星期的小費隻有一半,從第四個星期開始和大家一樣。”說完,幹淨利索地走出更衣室,忙去了。
頭結和馬甲是粉紅色的,短裙是白色的。林惠姍拿起來對著鏡子比,覺得手足無措。一名女招待進來拿東西,見了林惠姍,笑嘻嘻地張口來了一句中文:“你好!”林惠姍驚奇地看著她,本能地用中文回應了一句:“你好!”那名女招待笑著說:“我就會這一句,跟我男朋友學的。”
“你男朋友?是中國人?”林惠姍好奇地問。
那名女招待嬉笑著,睜大一雙天藍色美麗的大眼睛,把右手伸向林惠姍,說:“我叫薩莎。從烏克蘭來,那裏離中國比離這裏近。他是從中國……中國什麽地方來……反正是從中國來的,在嘉瑞分校上學。”
“嘉瑞分校”,就是印第安納州立大學嘉瑞校區,離惠特菲爾鎮大約六十英裏。林惠姍伸出右手和薩握手,興奮地說:“我叫林惠姍,想不到你有個中國男朋友。嘉瑞分校離這不遠,開車一小時。你們每天都見麵嗎?”
薩莎做個鬼臉,說:“鬼知道他還是不是我的男朋友,近來沒怎麽來往。那些中國人太注重該死的什麽學曆……”
林惠姍“呃”了一聲,薩莎察覺到自己說走了嘴,趕緊糾正說:“對不起,忘了你也是……前天下午,旁邊那個韓國女人來這裏和道爾頓說起你的事,她說你在大學裏讀了八九年。她擔心她給你的工資太低,你要離開。”
林惠姍換上工作服,不自在地對著鏡子反複打量。薩莎過來幫她戴正頭結,提醒說:“看到那個角落裏的幾個男人了嗎?”她用頭向大廳右側聚在一個昏暗角落裏的幾個男人一擺說:“一會兒出去,小心那幫家夥!你最好先不要到那裏去,即便他們招呼你,也裝忙得沒看見。今晚那一片是蘇珊負責,她知道怎麽對付那些狗娘養的鄉下佬。”
林惠姍驚恐地點點頭。
“呃,對了,”薩莎盯著林惠姍剛換上的短裙,說:“你的內褲……是紅色嗎?”林惠姍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是,紅色的,沒想到今晚會光腿穿短裙。”薩莎說:“紅色很性感,但有時太招搖,我是說,那些男人的手,都不規矩。我一般都穿白色的。”說著,她掀起短裙,向林惠姍展示她穿的連褲襪,和襪子裏麵穿了兩層的白色短褲:“這樣不太招眼。”林惠姍注意到,薩沙那雙腿健美性感,又直又圓又長,膚色白得發青。
“今後你最好也穿兩層內褲,外麵再套上一雙連褲襪。”說著,薩莎轉過身,從掛在牆上的她的挎包裏,拿出一疊厚厚的紙尿布(Diaper),遞給林惠姍,擠眉弄眼地說:“裏麵是海麵的,把這個墊在你內褲裏麵。別忘了,盡量墊厚,不讓那些人看出來。要是有人摸你的話,也隻是抓到一把紙尿布。”
林惠姍拿著一個托盤,膽顫心驚地跟著薩莎走進大廳,臉上盡量堆積一些笑容。酒吧大廳裏不同的位置,布置有十幾台電視機,播放著不同的體育賽事,彩光變換,響聲震耳。道爾頓坐在吧台外一個寬大的高腳凳上,麵帶莫名其呆的微笑,默默地注視著她。
不斷有人舉著酒杯和林惠姍打招呼,林惠姍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他們中間,盡量顯示出殷勤,讓他們滿意,一刻也不敢停下來,生怕一停在某個地方就會被纏住。
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舉著酒杯,搖搖晃晃走到林惠姍麵前,擋住她的去路。林惠姍目光慌亂地看著他。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嘬起嘴唇,慢慢朝著林惠姍的麵部噴去。他生牛肉一樣紅的臉龐,大部分隱藏在蓬亂的黃色大胡子後麵,肥大並紅得發亮的鼻頭下麵,攏成圓形的粉紅色嘴唇,像火雞的屁股。他張開混合著濃烈的酒氣和煙味的厚嘴唇,笑著問:“新來的?寶貝!”
林惠姍趕緊低垂了目光,後退半步,堆滿笑容向他點點頭。
“真像隻驚恐的小鹿!”男人讓開路,側身坐了個“請”的姿態,讓林惠姍從他身邊通過,林惠姍慌忙奪路而逃。他突然伸出粗大的手掌,在林惠姍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林惠姍驚恐地跳著躲開,男人笑著對周圍的人點點頭說:“My Lovely Fresh Baby(可愛的新生兒)!”四周的其他男人們哈哈大笑。
一名女招待快步走到林惠姍身邊,悄聲說:“別怕,這群混蛋!慢慢習慣就好了。”林惠姍感激地看著她,她伸出右手說:“我叫薇莉廖芭,可以隻叫我薇莉。”薇莉帶著濃重的東歐口音,林惠姍伸出右手和她握手,委屈地說:“不是說美國人都尊重身體互不碰觸(America No Touch)這一規則嗎?”
“別信什麽狗娘養的美國規則!這幫粗鄙下流的鄉下佬,隻懂得酒精、女人和什麽體育賽事!鄉下沒有什麽地方好去,他們每周掙的錢,一大半都花在周末的酒吧裏。別太認真。由著他們胡鬧,他們才肯大把花錢。”說著,薇莉掏出一塊口香糖遞給林惠姍,說:“這個或許能幫你放鬆。咱們到那邊去。”
林惠姍跟在薇莉身後。昏暗中一個男人把腿悄悄伸到林惠姍腳下,林惠姍被絆了一跤,身子向前撲去,手中的托盤和腳上的皮鞋都飛出去很遠,那個男人趕緊上前,英雄救美般地將林惠姍緊緊抱住,殷勤地笑著:“寶貝,第一天要先學會看路。”說著,幫她找回鞋子和托盤,引起一片哄笑。
林惠姍眼裏閃著委屈的淚花,驚慌失措。蘇珊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問:“你還好吧?今天你第一天開工,別太著急。先去吧台那邊幫忙,我來對付這幫混蛋!那邊有事就招呼我,我來幫你。”
薩莎也走過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幫她把身後的短裙整理好。
淩晨酒吧打烊後,女招待們清理完酒吧,蘇珊遞給林惠姍一卷錢,說:“你的,今天的小費。”林惠姍數了數,總共八十四塊,先前的委屈和憂鬱頓時全消。蘇珊把她自己的那份塞進她的乳罩裏,朝著胸脯和腋下左右噴了一點香水,說:“你還要練練酒量,陪那幫混蛋多喝點,能得到更多。”
薇莉拿著一瓶酒和幾隻杯子,走過來對林惠姍說:“你要不要現在就來一杯,慶賀你今天第一次泄洪(Flushing)?”
林惠姍不明白她們為什麽把做招待叫做“泄洪”,心想也許和中國人說的“下海”差不多。蘇珊接過酒瓶和一隻杯子,倒滿,自顧自地一仰頭灌進嘴裏。然後從酒吧櫃台下的陰影裏,拿出一支豎在櫃台下的步槍,“嘩啦”一聲,退出兩發上了膛的子彈,把子彈鎖進一個鐵盒裏,把槍放回原處。林惠姍曾聽樸英順說,幾年前有兩個人深夜持槍到酒吧搶劫,道爾頓見了,不慌不忙,低垂了目光呆笑著,默默走進櫃台去取錢,突然抽出槍,一槍放到一個。半年後法庭判決道爾頓無罪,從此道爾頓名聲遠揚,酒吧從此再也沒發生過搶劫和鬧事。
林惠姍換好衣服走出酒吧,門外冷風一吹,打了個激靈。薩莎站在門外抽煙,見她出門,問她住的遠不遠。林惠姍指指旁邊的古玩店,說:“就住在旁邊,店鋪的樓上,樸大姐家的房子。”
薩莎嘴一撇:“哼!還樸大姐!她總是嫌酒吧的噪音吵。她忘了她就是幹這個出身的。”
林惠姍問:“你住的地方遠嗎?”
薩莎手一指鎮外:“離這裏半小時的路,不算遠。”
“那也要二三十英裏吧。有人來接你嗎?”林惠姍關切地問。
薩莎忿忿地說:“有人接我?哼!那狗娘養的,現在還不知睡在誰的床上呢!呃,我是說我的男朋友,約翰王,那個中國留學生。我住的房子是他租的,說是喜歡田園生活。該死的田園!他就是想把我藏起來,不讓我見人。到現在差不多欠了兩個月的房租,該死的還不露麵。”
薩莎狠狠地把煙頭彈出去很遠,煙頭在黑夜中劃出一條暗紅色的弧線。她掏出車鑰匙輕輕一摁,不遠處停著的一輛汽車的燈亮了,發動機自動開啟。林惠姍驚訝地看著薩莎:“你的車?”
薩莎得意地說:“車還不錯是吧?也是那個混蛋買的。”
林惠姍驚奇地問:“他給你買車?看來你男朋友很有錢啊!”
薩莎不屑地說:“那雜種就是個寄生蟲。這車是他玩兒剩下的。注冊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繳稅,政府來過兩次信了,說不定哪天就被政府拖走拍賣。”
 

星期天上午林惠姍正懵懂大睡,樸英順房間外敲門:“還沒起床?快起來吧,認真打扮一下,穿上最好的衣服。我是說,要莊重正式一些的。”
林惠姍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看一下時間,上午十點半,翻了個身又昏昏欲睡。今天淩晨三點鍾她從酒吧收工回來,直到五點多,才朦朦朧朧地睡著。
樸英順繼續在門外在催促:“昨天不是說好的嗎?十二點去教堂,一點鍾結束後,在那裏聚餐。三點鍾你還要去酒吧開工。現在已經不早了。”
樸英順的丈夫去世後,教會成了她主要的社交場所。每星期天上午,她盛裝待發,迫不及待地提前半個多小時,從街上招搖到斜對麵的教堂。牧師對她的積極,不止一次在布道時予以表揚。為此,她常把店裏的一些賣不出去的“古董”,如廢舊的車牌、破舊的打字機、偽造的古花瓶等,捐給教會表示虔誠,讓教會在做禮拜時拍賣。上次,牧師散場後找她個別談話,讓她注意她的鄰居鄉村酒吧裏的不軌行為。因為他聽說,教堂的執事去向鄉村酒吧募捐用以作禮拜的紅酒時,酒吧的調酒師帕爾,常把顧客喝剩下的酒收集起來,送給教堂的執事。
樸英順多次勸林惠姍和她一起去教堂,林惠姍說不信教,樸英順就勸她說教會是一個大家庭,去了教會,就算是融入了美國主流社會。
林惠姍知道她每次去教堂,街上總會有人對她說:“上帝啊,你今天真漂亮”、“你和你的女兒真美,上帝和我們都愛你倆”或者“你是個好人,主保佑你”之類。樸英順英語不好,很難和別人真正交流,但她非常在意人們對她的讚美。她去教會就是為了每星期有一次機會穿上一身最好的衣服,向眾人展示自己,向牧師顯示愛意。
昨天中午吃飯時,她又勸林惠姍:“去教會能遇到很多機會,如果遇到一個好男人,嫁了,身份就解決了。”林惠姍心想,這麽多年了,你也沒遇到一個你滿意的男人。
樸英順見林惠姍低頭不語,仍然不屈不撓:“星期天去教會,中午至少吃頓免費午餐,你自己就可以少做一頓,我這裏也能省一點水電煤氣費。”韓國女人喜愛重實就虛,林惠姍想起薩莎說的樸英順為她去酒吧工作幫過忙,心一軟,就答應跟她去看看。
樸英順十四歲的女兒安琪兒,在嘉瑞的一所聾啞人學校上學,每星期五晚上回來,星期天跟著樸英順一起去教堂。她去教堂是為了去見和她一起長大、同病相憐的諾拉。諾拉比她小兩歲,三歲時發高燒未及時就診,燒啞了嗓子。她沒有去嘉瑞上學,待在惠特菲爾鎮上。安琪兒每次從嘉瑞回來,都為她帶回許多外麵的新鮮事。為了每次和安琪兒見麵,她總是讓她的媽媽卓麗婭早早地就帶她等在教堂外麵。
樸英順一左一右帶著林惠姍和安琪兒去教堂,功德圓滿,神采奕奕。教堂裏十點半那場的禮拜還沒結束,林惠姍後悔跟著樸英順出來得太早。安琪兒遠遠看到早已等在教堂附近的諾拉,蝴蝶一樣飛了過去,兩人手拉著手,快活地笑著、跳著,無聲地奔向教堂後麵的樹林裏。
諾拉的媽媽卓麗婭,也在酒吧裏當招待,但很少和人說話。她大而藍的眼睛像明亮的湖水,本應用美麗和明靜形容,卻因她的目光一向陰沉憂鬱,一如既往地充滿無限的憂傷,也便就像進了屠宰場的奶牛,悲憫的眼睛裏總閃著晶瑩欲滴的淚花。
樸英順告訴林惠姍,卓麗婭是格魯吉亞人,卻堅持說自己來自俄羅斯。小鎮上的居民大都不知格魯吉亞在哪裏,但許多美國人說到俄羅斯或蘇聯卻談虎色變。
林惠姍走過去,想上前和卓麗婭握手,卓麗婭卻和前幾次在酒吧裏見到她時一樣,表情黯淡地朝她點點頭。林惠姍走到她身邊,和顏悅色說:“我知道你的家鄉出了一位偉人,影響了全世界,他叫約瑟夫·斯大林。我們中國人都知道他,他出生在格魯吉亞。”
卓麗婭瞪大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她,把憂鬱的目光轉向別處。
林惠姍不甘心,進一步上前去套近乎:“斯大林是你們國家的偉人,他對二戰反法西斯的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你看過《解放》那部電影嗎?”
卓麗婭再次警惕地看了看林惠姍,湖一般眼睛裏蕩漾著波浪,一個浪花閃過,目光又轉向遠方。
“我上初中的時候,正趕上紀念世界反法西斯勝利六十周年,那時我還在中國,學校組織我們看電影《解放》,是前蘇聯拍的,好像是四集,六個多小時,看得我都睡著了。”林惠姍興致勃勃地說。
卓麗婭突然用花樣跳水般的俄式英語,打著嘟嚕暴躁地說:“我的國家和他媽的(Damned)斯大林差著十萬八千裏。沒有人把他當成一回事。我祖父祖母當年都是被強行安置去格魯吉亞的。”
林惠姍張口結舌,卓麗婭轉身獨自走到一個角落裏去抽煙。
樸英順“嘖嘖嘖”地對林惠姍表示同情,告訴林惠姍,卓麗婭十多年前從格魯吉亞來美國上學,在嘉瑞分校讀書,為了維持生活,就在校外打工。一般離城市遠的小鎮上請幫工,都不太在乎有沒有合法身份。卓麗婭買了一輛二手車,來到惠特菲爾鎮的鄉村酒吧做招待。一個周末,她深夜下班回嘉瑞,出門後,被幾個在酒吧裏喝醉酒的當地人跟蹤到半路,把她拖進玉米地輪奸了。
林惠姍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樸英順。
“當時她才十八歲,剛來美國不久。這個案子調查了兩個月,當地警方認為卓麗婭是外國人,在美國工作屬於非法,對該案的發生負有一定責任。警方為了盡快讓涉案的四名嫌疑人認罪,和他們達成了認罪協議,對他們提請輕罪處罰,對卓麗婭提請驅逐出境。可是該案在做出判決前,卓麗婭被發現懷孕了。印第安那州是禁止墮胎州,法庭隻好允許她留在美國,先把孩子生下來。”樸英順歎了口氣說。
“把被強奸懷孕的孩子生下來?誰願意這樣做?”林惠姍滿臉驚訝,不滿地抗議。
“不願意?法律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是個受宗教觀念影響很大的州,人們反對墮胎。墮胎的法律是當地人多年前投票通過的。”
“那她以後……我的意思是說,她以後還怎麽生活?”
“反正法庭作出了裁決。她從一開始就想墮胎,還想搬到允許墮胎的加利福尼亞去,可是法庭對她作出了限製令,在案件審理完畢以前,她不得離開本縣。否則,將會以逃避審訊對她進行通緝。”
“還有這種事!”林惠姍聽得目瞪口呆。
 “還有更奇的呢。諾拉出生後,當地政府不願承擔卓麗婭和孩子的經濟資助,就質疑卓麗婭生下的孩子並不是因強奸而致,於是提請法庭檢驗孩子的DNA,查清誰是嬰兒的父親。”樸英順繪聲繪色地繼續說。
“這樣做,不是連孩子都毀了嗎?這會影響將來孩子長大後的生活!”林惠姍說。
“誰會考慮得那麽遠?政府過幾年就換了,才不會考慮得那麽遠呢。涉案罪犯中一名叫喬布斯的被查出DNA和諾拉相似,法庭就判決喬布斯擔負嬰兒的全部撫養費。但喬布斯拒絕接受這一判決,上訴說檢驗結果不準確,因為他是最後一個和卓麗婭發生性行為的,法庭認定他是嬰兒的父親,既不合常識,又不合情理。為此,陪審團換了十幾撥,檢驗做了兩三回,律師換了五六次,案子拖了七八年,才審理完畢。最終的判決是:卓麗婭可以繼續留在酒吧打工,當地政府對她撫養孩子給予適當的補助。四名涉案罪犯按涉案時的先後順序,由多到少,按比例共同分擔孩子的撫養費。判決發布後,輿論嘩然,司法界和輿論界稱這次判決,是美國司法史上最富有笑料的巨大醜聞。”
樸英順拖泥帶水的英語,像從氣味濃鬱的泡菜缸裏撈出來的,把酸甜苦辣糅得津津有味。林惠姍被其中的油鹽醬醋感動地熱淚盈眶,揉著發紅的眼睛說:“想不到她是這樣悲慘!”
“悲慘?”樸英順仍然不依不饒:“這算什麽!比這更悲慘的我都見過!”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林惠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你來美國這些年真是生活在蝸牛殼裏!你了解美國社會多少?前些年從俄羅斯和東歐國家跑來美國的那麽多的女人,哪個不是年輕漂亮花枝招展?都說是來上學,可個個都沒有錢,交上一學期的學費,就跑到中西部這邊的小鎮上來跳脫衣舞,做娼妓。能在餐館或酒吧做招待的那算幹淨的。當地政府所以質疑卓麗婭的孩子不是因強奸所致,就是根據這種情況推斷的。那時,很多前蘇聯國家看起來很不錯的女人,來了不久,就失蹤了,不見了。永遠沒有人知道她們的下落。你一個外國人在美國,誰會把你當回事?要知道很多前蘇聯國家的女人,為了生活,在這邊販毒,被逼著把毒品塞進身體裏,做運毒的工具,到了目的地再被人剖開身體取出來。”
林惠姍聽得毛骨悚然。
十點半的那場禮拜結束了,散場後人們陸續離開。樸英順和林惠姍沒注意到參加下一場禮拜的人都已進了教堂。不遠處威廉姆推著帶有萬向輪的垃圾桶走過來,笑嘻嘻地衝她們說:“就要開始唱聖歌了,你們還不進去?聽!教堂的鍾聲就要響了。”
教堂的鍾聲響了,一聲連著一聲,肅穆而深沉。樸英順對威廉姆敬而遠之地點點頭,拉著林惠姍快步走進教堂,找到卓麗婭坐的位置,坐在諾拉和安琪兒身邊。威廉姆把隨身推的垃圾桶放在門外,跟在她倆身後走進教堂,悄悄坐在她們後麵一排。
站在講台下麵側耳傾聽台上唱聖歌的牧師,歪頭看到威廉姆走進教堂,目光頓時變得陰鬱。威廉姆平時除了來教堂檢查衛生和收集垃圾,很少到教堂來做禮拜。牧師聽說他幾乎每隔一個星期的周末,都去嘉瑞或芝加哥的夜總會,很不以為然。每次見到他,就一改和藹可親的微笑,心情沉重地說:“人們生就的罪惡,是可以糾正的。接受上帝傳達的良知,是在靈魂深處清除邪惡的開始。”威廉姆多以嘻笑相對:“上帝讓我們每個人都與眾不同,所以我們今天的世界才會五彩繽紛。”
唱完聖歌,牧師站到講台上,慢慢掃視了一下台下的聽眾。翻開聖經,麵色凝重地說:“人們對自己的了解,大都來自本身的欲望。當欲望戰勝了心中的良知時,人們的心就已經死了。哥林多前書,第六章。我們需要記住這段話,經常對照自己。”牧師說完,犀利看著威廉姆。對牧師尖銳的目光,威廉姆似乎並不介意,他把頭湊到林惠姍耳邊,輕聲說:“你不該穿皮鞋。”
林惠姍回過頭,困惑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的腳。他笑嘻嘻地說:“我是說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去酒吧坐了一會兒,見你穿著皮鞋走來走去,很不方便。其實做酒吧招待,沒必要穿皮鞋,皮鞋跟高,走路多了會累。穿一雙行走方便的軟底鞋,會更舒服。”
“可是,我覺得穿皮鞋,會顯得正式……”
“相信我,我從上中學開始,就在酒吧裏做招待,沒人覺得穿皮鞋更好。”威廉姆真誠地笑著說。
“可是電影上演的那些女招待,不都是……”林惠姍想起她看過的好萊塢老電影。
“電影都是為了賺錢的。去酒吧的人根本就不在意你穿什麽鞋。或許你光著腳,人們還會覺得更性感呢!”威廉姆朝她做了個鬼臉,起身離開教堂。
 

那天下午,林惠姍和樸英順正在店裏忙著向韓國發貨,默默無聞地坐在沙發上的道爾頓,突然輕輕罵了一句:“狗娘養的!”
過了一會兒,店門“叮咚”響了一聲。樸英順和林惠姍同時抬起頭來朝門口望去。沒人進門。她倆低下頭繼續忙活,店門又“叮咚”響了一聲。林惠姍疑惑地朝店門方向看看,放下手上的活,走向店門。
薩莎站在店門外抽煙,見了林惠姍點了點頭。林惠姍猜想她一定是找自己有事,就說:“等我一會兒,我忙完手裏的活就過來。
林惠姍忙完,甩著洗完的手,在屁股後麵褲子上擦幹,走出店門。薩莎見她出來,猛地吸完最後一口煙,標誌性地把煙頭狠狠地彈出去很遠,抬起頭對著空中,把嘴裏的煙慢慢吐出來,然後朝林惠姍慘然一笑,轉臉看像遠處,漂亮的褐色長睫毛彎彎地攏成一條縫,說:
“林,我需要你幫忙。”
“幫忙?我?”林惠姍好奇地問。
“需要你和我去見約翰王的父母。”薩莎堅定地說。
“約翰王……的父母?你是說,你男朋友的,父母?他們……在哪?”
“狗娘養的約翰出麻煩了!上個星期六晚上,他帶著兩個中國女孩兒去芝加哥的一個夜總會,大概是喝醉了,夜裏開車回嘉瑞的路上,出了車禍,撞死了人。他和兩個中國女孩兒都受了傷。前天下午警察找過我,詢問他的一些情況。”薩莎恨恨地說。
“他現在……還好嗎?我是說,他傷得嚴重嗎?”林惠關切地問。
“我才不關心狗娘養的東西是死是活。他現在在醫院裏,右腿在汽車翻下公路時被折斷了,還斷了三條肋骨。”薩莎無動於衷的說。
“現在他父母在哪?”林惠姍問。
“他父母都從中國趕來了,住在嘉瑞的一個旅館裏。昨天上午我去過醫院,沒見到他們。我告訴那狗娘養的,他必須要交半年的房租和今年的汽車財產稅。”
“他同意交了嗎?”林惠姍問。
“狗娘養的耍賴,我告訴他,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不想被房東趕出來沒地方住。”薩莎麵無表情地說。
 “你懷孕了!那,你們……”林惠姍瞪大驚奇的眼睛。
“不要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是第一次。二十七八歲的女人,還沒懷過孕,還當什麽女人!去年他曾和我去允許墮胎的加利福尼亞,流掉過一個。這次我真他媽的要命!快三十了,還在犯中學生的錯誤。”薩莎神情沮喪地說。
“那,現在這孩子,你打算……?”
“這正是我需要你陪我去見他父母的原因。今天上午,她父母打電話給我,希望和我談談。”
林惠姍陪著薩莎去了嘉瑞的醫院。約翰王的父母在醫院病房裏陪著約翰王,門外站著一名警察。警察查驗過薩莎和林惠姍的駕駛證,讓她倆進入病房。
約翰王的頭上、身上纏滿繃帶,右腿被高高地掛吊在床頭的理療架上,頭重腳輕地躺在床上。見薩莎和林惠姍進門,他垂頭喪氣地把目光轉向窗外。
“你們是……?”約翰王的父母站起身,看看薩莎,然後盯著林惠姍:“你們倆誰是約翰的……”
“她是我的朋友,林,我讓她陪我一起來。她能聽懂你們會說些什麽。”薩莎指著林惠姍對他倆說。約翰王的父母聽不懂薩莎的話,伸出手去和林惠姍握手。約翰王煩躁地對他父母說:“那是她的朋友,來給她當翻譯的。”
“好,好,你們來,很好……我們很高興……”約翰王的父親尷尬地請她倆坐下,仍鬧不清誰是主角。薩莎對他倆說:“你們找我來,想談些什麽問題?我願意現在就知道。”
約翰王的父親看著薩莎,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這怎麽說呢?我,我們做父母的知道你受委屈了,實在對不起你。”約翰王的父親向薩莎道歉:“我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約翰的不對。他不該這樣……這樣對待你。”
薩莎聽林惠姍向她翻譯約翰王父親的話,茫然地看著約翰王的父母。
“你們倆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了,我想你們一定還是有感情的。一日夫妻百日恩,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老話。”約翰王的父親猶豫著說:“現在你們有孩子了,當然比百日恩更有感情。”
“是啊,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麵,就覺得你是個好姑娘。”約翰王的母親附和著說。
約翰王的父親看了她一眼,非常同意地點點頭。約翰王的母親趁熱打鐵,對薩莎和風細雨地說:“我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們希望,希望你能把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
約翰王的父親頭點得更殷勤了。林惠姍把約翰王的父母說的話翻譯給薩莎,約翰王的母親不失時機地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塞給薩莎,極力陪著笑說:“一點小意思,第一次見麵,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薩莎低頭打開信封,是兩萬美元。抬起頭吃驚地看著約翰王的父母,她從來沒有過這麽多錢。
約翰王的父親解釋說:“孩子生下來,將來會對約翰的案子判決有利。他在美國有了孩子,將來法庭就會考慮不把他驅逐出美國。我們都希望他能留在美國。對於死者和其她兩位受傷的……同學,我們希望盡量用錢來解決,無論需要賠償多少,我們都會考慮。”
約翰王的母親接著補充說:“孩子出生後,我們會分別在你和孩子的賬戶上都存一大筆錢。孩子將來無論誰撫養,我們都會負責到底。”
“可是,”薩莎瞪大了天藍色的眼睛,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猶豫不決地說:“可是我還沒有想好……我是說,這事對我太突然。”
“有什麽好想的?”約翰王不耐煩地說:“不都說清楚了嗎?我父母給錢,你出個價,把孩子生下來,不就得了!就這麽簡單!”
“孩子生下來,就這麽簡單?可是這孩子……將來,你考慮過將來嗎?你們有感情嗎?”
“扯什麽感情?這就是錢的事兒,無非就是你多要點。這兩年我在你身上也沒少花錢。這個從一開始你心裏就明白……”約翰王生氣地說。
約翰王的父親打斷他的話,對薩莎說:“我們從約翰那裏早就聽說過你,你是個好姑娘,美麗聰明通情達理,他是愛你的。我們也喜歡你。我們還曾考慮要在本地投資,一起為你辦理身份……”
“他愛我?Nie, Nie, Nie(不,不,不,),他才不呢。他隻是把我當成……當成玩具。他喜歡很多女人,他愛的是他大學裏那個不要臉的中國小婊子。”薩莎閉上眼睛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
“你!你他媽的胡說什麽!”約翰王暴躁起來:“我和你在一起,虧待過你嗎?你別在這裏罵中國女人是婊子!你比中國女人差遠了。他媽的看看你自己,長手大腳、粗腿厚胸、傻大笨粗的,白得就像麵口袋,一點兒嬌柔可愛勁兒都沒有。和你在一起時間長了,我覺得膩。當初咱倆誰不都是為了圖個新鮮感?現在了,我父母求你,你和他們假摸假式地扯什麽愛,少來這套!你現在不也沒有身份嗎?說不定哪天你也會被驅逐,還是想想你值多少錢吧!”
薩莎聽了林惠姍的翻譯,眼裏閃著綠光,狠狠地瞪著約翰王,胸脯起伏地喘著粗氣。突然,她拿起約翰王的父母給她的信封,轉身走向門外。
林惠姍追出門外,約翰王的父母也跟著追出門來,警察見了,警惕地看著他們。約翰王的母親拉著薩莎的胳膊不放,懇求說:“姑娘,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錢不是問題,孩子生下來給我們也行,我們來養。我們知道你現在也不容易,再好好想想。再說,這個州也不讓墮胎,咱們要守法……”
警察走過來,把約翰王的父母拉開,對薩莎說:“你沒事吧?他們沒有傷害你吧?”
約翰王的父母向警察陪著笑臉:“我們在教育她,要她守法……”
薩莎跑到醫院門外的街上,從兜裏掏出一支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抬起頭對著空中,慢慢吐出。
幾年前,她從烏克蘭來到美國上學,上了一學期,就到處在夜總會跳脫衣舞、當酒吧招待。兩年前約翰王和幾個朋友從嘉瑞到惠特菲爾鎮去享受“田園生活”,在酒吧裏認識了薩莎。住了幾天,他被薩莎迷得神魂顛倒,瘋狂地追求她,不惜一擲千金。當時薩莎正和惠特菲爾鄉村酒吧的調酒師帕爾打得火熱,約翰王就提出願為“為薩莎贖身”。聽說當地政府正在推行投資移民(E-B5)計劃,約翰王就找律師和酒吧老板道爾頓談判,希望投資他的酒吧,把酒吧改造成大型娛樂設施。該項計劃被送到市議會審批,一直沒有結果,後來約翰王對薩莎也漸漸失去了興趣。
“他已經把自己給毀了!不值得你這樣生氣。”林惠姍追到薩莎身邊,安慰她說:“像他這樣,將來案子結束了,真不如回中國去好。”
“哼!他才不回中國呢!他在美國已經上大學六七年了,轉了兩三所學校,到現在連一所都沒念下來。他父母利用他來美國上學,把他們家的大量財產從中國轉移到美國,存在他的賬戶上。將來他要被遣返回國,那些轉移來的財產和投資的好幾處房子怎麽辦?”薩莎低頭看看手中的信封,說:“這些錢就當他是嫖客,在我身上發泄了兩年性欲的報酬。”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肚子裏的孩子給他生下來了?”林惠姍問。
“給他生下來?如果能給他生下來,我剛才就同意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該死的孩子,是不是他的種!要是我知道這孩子是誰他媽的給我捅進去的,就不用這樣麻煩了。”薩莎沮喪地說。
 

兩個星期後一個星期五,林惠姍從古玩店下班後,去酒吧開工,沒見到薩莎,見蘇珊急衝衝地進了更衣室,就跟進去問蘇珊:“薩莎沒來開工?”
蘇珊的襪子被人用酒從上到下都弄濕了,她脫下短裙和被弄濕的襪子,丟在一邊,擦著她那雙又圓又直的長腿,嘴裏罵著:“狗娘養的,下次看我把酒全倒進狗娘養的領子裏。他媽的敢把手伸進我的馬甲裏摸,就因為我是酒吧招待!”罵著,從她掛在牆上的挎包裏,拿出一雙新的連褲絲襪,用牙咬著撕開包裝,抽出絲襪,雙手習慣性地把腿從下到上分別按摩一遍,把新絲襪套在腿上。林惠姍走過去,默默地把她的短裙撿起來,擦幹淨上麵的汙嘖遞給她,她站起身,扭動著屁股,提上短裙,費力紮緊,頭也不抬地說:“那個婊子有麻煩了,不知被哪條發情的公狗給她弄大了肚子。”
“薩莎辭工不做了?”
“鬼知道她還做不做。這幫俄羅斯東歐來的母狗,反正走到哪裏都是讓人幹。”
昨天下午,林惠姍從古玩店的窗子裏,還看到過薩莎路過古玩店去上班。她後悔昨天下班後沒去酒吧找薩莎。薩莎給約翰王的父母寫了一封信,讓她翻譯成中文,她要把這封翻譯好的信還給薩莎。
這些天林惠姍的父母和她視頻通話,不斷督促她要在美國找個有身份男朋友結婚,以便能留在美國。他們希望她如果一時找不到男朋,就去讀博士。最近幾天她在古玩店下班後,就回到樓上的住處開始複習資料,準備考博士研究生。聽說薩莎走了,林惠姍有些惆悵。
“呃,對了,她淩晨收工離開時,給你留了一封信,放在吧台了。去問帕爾,他收起來了。”蘇珊告訴林惠姍。
酒吧的調酒師帕爾,是道爾頓的大兒子。幾年前他離婚後,和蘇珊同居過一段時間,薩莎來後,他又和薩莎混在一起。蘇珊雖然痛恨薩莎,但是也同情她寄人籬下。兩年前,她聽說薩莎被一個中國富商的兒子搞走了,心裏仿佛出了一口氣。當帕爾回過頭來向她大獻殷勤時,她卻交了別的男朋友,狠狠報複了帕爾一把。
淩晨兩點,酒吧裏的最後一位顧客離開後,林惠姍去找帕爾要薩莎留給她的信,帕爾問林惠姍:“聽說了嗎?”
“聽說什麽?”
“沒聽說就算了!”
“什麽‘沒聽說就算了’,你到底是想說什麽?”
“這麽大的事你都沒聽說,就是不想聽。”帕爾搖了搖頭,把薩莎留下的信給她。
沉默寡言的道爾頓,照例在最後一位顧客離開後,到酒吧各處仔細巡視一遍。帕爾和幾位酒吧招待開始在各自分配的區域打掃衛生。道爾頓在確定各處情況都正常後,拽著身子,走出酒吧,開車走了。
薇莉打掃完衛生,走到林惠姍身邊,問她知道不知道酒吧下星期要關門。
“關門?不營業了?為什麽?”林惠姍驚奇地問。
“為什麽!你不知道?老板要擴大業務了!有個中國富商來投資,要把酒吧改造成夜總會。今後這裏除了提供酒和各種飲料,還要建脫衣舞廳,聽說還要安裝十幾台老虎機。市政廳已經批準了,酒吧下星期開始改建,兩個星期,我們不用來上班了。
“不用上班?我們……”
“是啊,老板已經在網站上和報紙上登招聘廣告,兩星期後重新開張。到時,你是想繼續做招待,還是想做脫衣舞女?”
林惠姍覺得消息突如其來,有些不知所措,說:“我,可能,可能還是做招待吧。你呢?”
“我想去做脫衣舞女,可以多掙些。”薇莉說著,對著身後的鏡子用自己優美的體型,連續擺出幾個姿勢,自我欣賞著。
“脫衣舞女需要每天晚上要在好幾個不同的夜總會走穴跑串,才能掙到錢。”林惠姍說。
“那咱倆一起去,我開車。這地方亞洲女人少,你做脫衣舞女有你的優勢,這裏的鄉下佬們沒見過世麵。”
“如果是中國老板來投資,那今後這個地方中國女人就少不了。”林惠姍說。
薇莉聽了朝她撇撇嘴:“那也沒用,反正我的體型比中國女人的都好。”
樸英順聽說隔壁的酒吧要改成夜總會,大罵道爾頓傷風敗俗,破壞了小鎮的寧靜。等道爾頓再踱進古玩店時,她連著好幾次都沒給好臉色看,低聲嘟囔著罵道:“一天到晚弄一幫酒鬼在身邊轉來轉去還嫌不夠,今後再天天搞一夥低級下流不三不四的來,讓我們孤兒寡母在這裏還怎麽過!”
道爾頓依然彌勒喜性,自笑笑人,宰相肚裏能撐船。他的大兒子帕爾,迎來了大顯身手的機會,自從夜總會的建造工程開始後,他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在施工現場指手劃腳,不懂裝懂地指揮著幾個前來搞改建工程的中國人忙前跑後。他的小兒子威廉姆接到樸英順的投訴,恪盡職守,不時來到現場前後檢查噪音、上下測量灰塵、不斷對施工提出警告。為此,帕爾和威廉姆兄弟倆又吵又和,喜怒交加。沉默寡言的道爾頓私下裏用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不知對那個兒子,罵了幾次“狗娘養的。”
林惠姍是學過室內裝修設計的碩士,非常瞧不上那幾個被從芝加哥唐人街請來的給當地華人家庭幹過幾年裝修,就自稱是“原中國城市規劃院”“高級設計師”的工程人員。她批評夜總會的外形設計古舊落伍,像現代人穿燕尾服戴瓜皮帽。門外街上豎起的牌樓粗俗低級,像老女人穿超短裙裹厚圍巾。她像該下蛋卻找不到窩的母雞,像該遷徙卻飛不起來的候鳥,為自己的所學無以致用,焦躁地轉來轉去。
她對前來檢查環境的威廉姆抱怨夜總會的設計沒有與時俱進,不講和諧之美,威廉姆對她和而不論,黨而不爭。她懷才不遇地對坐在沙發上一向隻笑不語的道爾頓說:“什麽‘西學為體,中學為用,中西合璧’!這種低劣的設計,去騙騙中國那些出過一兩次國就極端崇洋媚外,總把美國國會當成白宮的中國教授們或許勉強湊活!我們學校的裝修設計專業,世界排名前十,我畢業時成績在我們學校那一屆排前十。”道爾頓似懂非懂地聽著她的話,寬厚地沒有在意她的牢騷,靜靜地欣賞著她的憤憤不平。
改建工程在爭分奪秒,大幹快上,林惠姍終於忍無可忍,向樸英順指責工程的設計不倫不類不中不西。樸英順終於找到了反對“傷風敗俗”的統一戰線,堅決支持林惠姍對夜總會的批判。她去教堂做禮拜時,用殘垣斷壁式的大醬湯味的英語向牧師揭發:正在建的夜總會裏設計的舞台,抄襲日式火鍋餐廳裏供應食品的自動轉輪平台的模式,將來讓女人們脫光了衣服,在轉輪上擺出各種惡心的姿勢,從圍坐在轉輪輸送帶邊的觀眾眼前慢慢轉過。這種做法是對姐妹們的褻瀆,極其有傷風化。
牧師聽了,專門去拜訪了一次道爾頓,察看即將完工的“日式自動轉輪平台”是什麽樣。他爬上轉輪平台,連坐帶躺地體驗了一下,對道爾頓和風細雨地說:“人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有良知。當摩西代表人們和上帝約定十戒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們認識上帝,而恰恰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上帝代表著一切良知。你和你的兒子應該每星期都去教會聽聽上帝的聲音。人們經常會不自覺地犯罪,這並不是邪惡的本身,隻是人們的本性。但如果不去獲得良知,人們的本性則必定會變成邪惡。”
道爾頓似笑非笑、似睡非睡地低垂了眼瞼,身心入定,以靜製動,不予回應。
牧師無可奈何地走了,站在道爾頓身後的帕爾,衝著他的背影對父親說:“別聽他總把自己當成上帝!上次教會的執事在這裏喝多了,對我酒後吐真言,說他每次從這裏募捐回去的酒,一大半都讓牧師喝了。牧師經常看著幼女的裸體照片,喝得酩酊大醉。執事說牧師一直不結婚,就是因為他認為,世上隻有少女才是最純潔的。長大了的女人,都會汙染人的靈魂。”
牧師在做禮拜時,抨擊了幾次夜總會的建築風格特立獨行,不三不四,林惠姍和樸英順都感覺心情舒暢了很多。然而一向日子過得枯燥乏味的鄉下人,卻熱衷於標新立異。他們少見不多怪,新呈現的建築風格和鎮上的房子與眾不同,符合他們對稀奇古怪的獵奇。當地的鄉下人和經常路過此地的卡車司機,把新建築當成本地的新式地標,喜形於色津津樂道地傳揚著這個用“中國速度”和“東方思維”創造出來的新模式。
 

將鄉村酒吧改建為大型娛樂設施,是約翰王和惠特菲爾當地政府簽訂的投資移民項目。約翰王的父母本來已在加利福尼亞申請了一個投資移民項目,對約翰王的這項投資並沒放在心上。自從約翰王這邊出了事,他們對這個批下來的投資項目重視起來,希望通過這項投資,讓他們全家移民留在美國。
當建設工程即將竣工時,約翰王的父親王立通和母親吳音宣在律師陪同下,作為投資方,來到現場視察。這項投資是該市聯邦投資移民計劃的第一個項目,市政廳的官員們對他們的接待頗為隆重。市裏的十幾名警察和消防隊員全副武裝,閃著警車、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警燈在主街上列隊,市政廳的十幾名“全體政府雇員”盛裝列隊歡迎。
市長出麵致辭,特別請了“擁有本市最高學曆的居民”林惠姍去做翻譯。林惠姍盛裝淡抹,意氣昂揚,終於覺得自己學以致用,已在白人主流社會裏出人頭地。
市長致辭中稱呼約翰王的父親“立通王先生”,這個名字在英語發音裏極容易被讀成“立透王(Little Wong )”,林惠姍不知道約翰王父親的名字叫王立通,生譯成“小王先生”。王立通聽了會心一笑,低聲對妻子說:“難怪在中國時聽說,到了美國不能問人家年齡,看來美國人也是覺得把年齡說的越年輕越好。你看,他們都叫我‘尊敬的小王先生’,看來我長得還是顯年輕。”
“小王”的妻子吳音宣歪頭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咬牙切齒地說:“老不死的色鬼,來到美國,心裏還掛著國內那個小妖精!她說你顯年輕,精力充沛,還不是為了你的錢!你看我這次回去不弄死她!你個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連兒子都受你影響,跟著你學壞!”吳音宣罵的是王立通在中國公司裏的女秘書,本來王立通要帶她一起來,吳音宣堅決不讓,惹得王立通一路上都抱怨“辦個事也不方便”。
王立通歪頭看了妻子一眼,任著性子,下巴朝林惠姍一抬,低聲對他妻子說:“這女孩兒看上去不錯,長得挺文靜、挺秀氣。”
“你還有完沒完?說你不要臉,你還真不要臉!你什麽年齡了,還看上人家這個姑娘!這是在美國,不像你在中國那樣能呼風喚雨!”吳音宣憤憤地低聲罵道:“男人真是沒個好東西!走到哪都一樣。”
王立通似乎並沒留意妻子的憤恨,繼續低聲說:“上次在醫院裏我隻注意那個烏克蘭婊子,沒怎麽仔細注意她,你細看,她還挺耐看。”
吳音宣氣得站起身想走,王立通趕緊拉住她的袖子,低聲說:“我是說她和約翰挺合適。你看,她比約翰看上的那些個女人都強。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吳音宣聽了,安靜下來,仔細審視正給市長當翻譯的林惠姍。看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就怕兒子和她不對路子,不是一路人。她要肯,當然好。”
“約翰是該有個好女人來收收她的性子。”王立通說。
“要不,我私下裏去和她提一提?她要有意思,我就直接告訴她,咱幫她一起辦理移民。”吳音宣說。
王立通點點頭:“你說幫她辦移民,應該對她最有吸引力。”
“咱兒子就沒吸引力?咱兒子哪點兒不如她?約翰在美國上學也上了七八年了,不比她學得少!她要是真能嫁給約翰,我看是她的福氣!她不同意約翰的,可能就是嫌咱約翰多交了幾個女朋友。現在男人那個不是這樣?”吳音宣不服地說。
“你以為現在的女人不是逮住一個交一個?都一樣!你看她年齡應該不小了——我看總也有個二十七八歲了,到現在還沒成家,說不定前麵有過多少男人呢?弄不好還都是被結過婚的男人玩兒剩下的呢。這種女人都愛當人家的小三,我最清楚這種女人,要是放我這,不出三天……”
吳音宣聽了忍不住狠狠用肘子捅了王立通一下:“咱這是在說著約翰的事呢,你又瞎扯什麽!你想讓兒子也像你個老不正經的東西!你個老混蛋!連兒子的都不放過!”
視察夜總會工程時,看到已被改造的原鄉村酒吧陳舊簡陋,王立通——“小王先生”,終於忍不住向妻子吳音宣低聲抱怨兒子沒有投資眼光:“那小子要是真隨我就好了,一點眼光都沒有!都是你,從小就把他慣得不成樣子。”說完尤不解氣,又加上一句:“讓他白來美國來待了七八年!這地方算什麽他媽的白人主流社會,你看這些人,個個土得像土地廟裏的泥塑。”
吳音宣碰了碰他的手臂說:“別說這些沒用的。加州那邊的投資移民申請,還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能不能批下來,人家這邊再怎麽說,也已經批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利用這點投資,來影響當地政府對咱們兒子的案件作出有利判決,讓咱們順利辦成投資移民。別的都是小事。”
午飯時,全體公務人員自己買單作陪,市長則破例地用公款請“小王先生”一行,在主街上的蘇格蘭烤肉店,每人吃了一份熱狗。“小王先生”聞著店裏的烤肉飄香,吃著味同嚼臘地熱狗,看到市長邊吃邊吮手指頭,就覺得與這些窮得沒有水平當地人為伍,簡直是自己的墮落。
王立通和吳音宣本希望來惠特菲爾鎮能見到薩莎,彰顯一下他們的威嚴,可惜薩莎已經離開了。席間他倆聽說林惠姍在鎮上的一家古玩店工作,就提出希望到古玩店看看。市長聽了,把最後一口熱狗塞進嘴裏,吮一下拇指和食指,熱情地向他倆介紹古玩店是本市連接世界的一個窗口,很多商品已經出口到中國、韓國和日本。
飯後,“小王先生”被前呼後擁地來到樸英順開的古玩店。樸英順在店裏已潛心修煉多年,還從未見過這種陣勢,驚得堆起笑臉直往後堂退。跟在人群後麵道爾頓,側著身子,沿著門邊奮力地擠到人群前麵,寵辱不驚地“噗哧”一聲坐進他的專座,反客為主地朝其他人點頭致意,定力十足地笑著,不時巴結地看著樸英淳。
道爾頓的沉穩讓店鋪顯得厚實了許多。“小王先生”客氣地朝他點點頭,又上前和他握了握手表示敬意,然後問林惠姍:“你就在這裏打工?”
林惠姍看看躲在人群後麵的樸英順,轉過身朝他點點頭。
“將來我在美國搞個大公司,跨國公司,你來給我幹,幫我做美國這邊的總經理,行不行?”王立通財大氣粗地說。然後不緊不慢地環視一下店鋪:“你這小店裏有什麽好東西?拿出來看看!”
林惠姍傳譯給樸英順,樸英順手忙腳亂,緊一陣慢一陣地四處翻找,終於把林惠姍前段時間把網上翻拍下來釘成冊的展品樣本,交給林惠姍。
“不用看了,隨便找些價錢貴的弄幾件。呃,要個頭大點的,色彩鮮豔的,看上去夠體麵的,打個單,送到隔壁去。等工程全部完工了,你就看著給我擺好。”王立通對林惠姍說。
“我們一定把店裏最好的貨品給您送過去,您還需要什麽盡管提。就怕我們店小,讓您見笑。”樸英順眼裏閃著激動的淚花,通過林惠姍對王立通說:“我們店裏還有一些從韓國運來的古董,您要想……”
“韓國……有古董?這倒新鮮!”出了國的中國人,一向對韓國、印度、新加坡這些周邊國家抱有威儀天下的理直氣壯。王立通聽說樸英順是韓國人,早已自我膨脹得頭重腳輕。他乜斜著眼睛窺視著市長的表情,對樸英順大張其詞:“我看你這店,今後也不要再搞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了。過一段時間,我計劃把你們這個店,連同附近著一片,都一道並過去開發,建一個大型酒店式賭場,附帶賽馬場。”
樸英順和林惠姍聽了,目瞪口呆。市長隨即舉起雙手鼓掌,其他人也稀稀拉拉地跟著鼓掌。
 

四個月後,約翰王傷好出院,法庭開始對他酒後駕車致人傷亡的案件進行審理。
第一次開庭,王約翰身穿深紅色衣褲連身的囚服,雙手帶著手銬,被固定在捆在腰部的鐵鏈上,由兩名法警從拘留所裏提出來,押送到法庭。林惠姍受約翰王遠在中國的父母委托,為他帶了一些日用品和食品趕到法庭,希望能交給他。但是法庭在開庭前不允許任何人和被告接觸,法警也拒絕在法庭第一次作出裁決前,向在押被告轉達任何物品。
開庭後,法官叫到約翰的名字,約翰王被推倒被告席上。法官不緊不慢地翻看著麵前一疊厚厚的文件,例行公事地詢問他的姓名、年齡、國籍、住址等。核實完他的個人資料,法官悠閑地查閱自己的時間表,宣布下次開庭的時間,然後舉起法槌一敲,宣布退庭。
聽說退庭,約翰王頓感冤屈,遠遠望著坐在聽眾席上的林惠姍,像孩子一般號啕大哭起來。他在監所裏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開庭,警車押著他從監所到法庭開了五十多分鍾,想不到上庭後不到十分鍾,又要被帶上警車,押送回監所。他拉著被告席的護欄不願離開,大庭廣眾之下,一名法警掏出一個微型刑具塞進他的嘴裏,他的哭聲嘎然而止。另一名法警用一枚小型電棍,在他腰部的鐵鏈上一觸,約翰王拉著被告席護欄的手,觸電般地鬆開,兩名法警順勢把他拖出了法庭。
當天晚上,約翰王的父母急不可耐地打電話,詢問林惠姍開庭的情況。林惠姍將法庭上的見聞告訴他們,他們聽了,在電話那端不勝唏噓。他們再三拜托林惠姍多到監所去看望約翰王。
兩個月後第二次開庭,約翰王的父母都趕來了美國,他們讓林惠姍做他們的翻譯,陪同他們一起出庭旁聽。庭上,法官聽取了控案警方、辯護律師和各位證人的初步發言後,裁決組織陪審團,將該案推遲至六個月後再審。法官在宣布退庭前,表示願意給被告一次機會,批準被告以二十萬美元的保釋金保釋,希望他積極和受害人協商,盡快達成賠償協議。
約翰王被保釋後,沒有再回學校,住在他和薩莎曾住過的“田園詩”般的鄉下房子裏。他父母返回中國前,囑咐他常去惠特菲爾鎮的夜總會去看看,找點事做,不要再惹事生非。惠特菲爾市政廳已經把他父母投資移民計劃的批準書和資金使用情況等文件,報到了聯邦移民局。他父母希望移民局能在法庭對約翰王的案件判決前,批準他們的移民計劃,以讓約翰王留在美國。
約翰王對開辦夜總會毫無興趣,夜總會依然由道爾頓在經理。他百無聊賴地勉強在家裏消停了一段時間,又想起在芝加哥的中國城一帶,認識不少從中國來到美國後非法滯留的中國女人。於是他去芝加哥住了幾天,找了幾個看得上眼的女人,回他的住處辦起一個按摩服務公司。他在華文報紙上刊登按摩服務廣告,這幾個女人平時在他的住處做暗娼,由他負責開車接送到顧客家裏。周末晚上,他就帶這些女人去夜總會跳脫衣舞。
夜總會的生意比原來的酒吧大有起色,方圓一百多英裏內市鎮上的鄉下人和卡車司機,經常醉翁不在酒地前來看脫衣舞。跳脫衣舞的舞女,除了約翰王周末帶來的中國女人,平時大多是嘉瑞分校的女大學生,她們走穴趕場,整個晚上都在嘉瑞、惠特菲爾,甚至百英裏外的芝加哥夜總會巡回表演。薇莉因不願與這些中國女人為伍,仍然留在酒吧裏做招待。約翰王對她說,隻要她願意,他就向她介紹那些喜歡歐美女人的中國人來找她。
那些枯燥的鄉下人和卡車司機,貪圖廉價,常在欣賞完約翰王帶來的女人表演後,和她們分別私下約會,然後找地方銷魂一刻。
威廉姆對於夜總會周邊的環境,管理得更加認真。那天他又到樸英順店鋪的後草坪上,用尺子量了量,開具了一份整改通知單,來到古玩店。樸英順見他進門,有些驚慌失措。威廉姆說:
“其實你每星期像別的店鋪一樣,定期把草坪修剪一遍,就不用這樣慌張。”
樸英順敵視地看著威廉姆不說話。在她的觀念裏,草坪就是草,屬於大自然,不值得人們專門為它操心,能過得去就行。再說,是在自己的後院裏,不幹別人的事。
“要不你就把草坪包出去,讓別人統一來修剪,每年也花不了多少錢。”威廉姆勸她說。
樸英順依舊不說話。林惠姍不願意看著事情搞僵,就對威廉姆說:“過一會兒在下班前,我去修剪草坪,就當作鍛煉身體。”
威廉姆聽了陽光般地笑著說:“你說當鍛煉身體?好啊,如果你願意,過會兒我也過來,和你一起剪草,一起鍛煉身體。”
林惠姍聽了心裏像觸電一樣,一陣顫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句古老的蘇格蘭民歌的歌詞:“你的眼睛像太陽般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威廉姆向林惠姍問起旁邊夜總會有沒有噪音和髒亂,會不會對周圍的店鋪產生影響。林惠姍奇怪地問他:“聽說你更願意去嘉瑞或芝加哥的夜總會,是不是覺得鎮上這個檔次不夠?”
“這和檔次沒關係。隻是有時願意離開鎮子,走得遠一點。”
林惠姍趁機和威廉姆談起旁邊夜總會的建築風格。林惠姍想不到,威廉姆對夜總會建築風格的評價和自己相似。威廉姆告訴林惠姍,他在州立大學學的是公共政策和市政管理,同時選修過工程設計和裝修的課程。林惠姍聽了頓時覺得遇到了知音,興奮地臉上泛著紅暈:
“州立大學?那個州立大學?”
“就是印第安納州立大學。”
“嘉瑞分校?”
“不,是在印第安納普勒斯那邊的主校區。”
“主校區?那一屆的?我也是那邊畢業的。原來咱倆是……”林惠姍急不可耐地本想說學長學妹之類,但弄不清她和威廉姆誰的年齡大。隻好改口:“真想不到咱倆是校友!真正的校友!在這小地方能遇到真正的校友,真是意外的喜悅。”
林惠姍一直不太情願承認在嘉瑞分校上學的人是校友。
林惠姍談興正濃,道爾頓慢慢踱進古玩店來。威廉姆見了他,笑著點點頭說:“爸,我正要去告訴你。從明天起,如果再有顧客在夜總會外麵違章亂停車,市政府不隻是對顧客罰款,還要對夜總會也進行處罰。甚至有可能讓你停業。你最好讓帕爾,及時通知每一位進門的顧客,如果附近沒有停車位,可以停到遠一點的停車場去,然後步行走過來。”
道爾頓垂了眼瞼不說話。威廉姆出門時,照例對樸英順說:“我不希望你花冤枉錢,因為不修剪草坪而被罰款,太不值得。如果需要我幫忙,我下班後幫你剪草,不要工資,隻收小費。”
道爾頓等威廉姆出了門,望著他的背影,輕輕罵了一句“狗娘養的”的。林惠姍聽樸英順說,道爾頓的妻子在威廉姆三歲大時,就拋下他和當時六歲的帕爾,跟著酒吧裏的一個顧客,私奔去加利福尼亞了。帕爾和威廉姆從小都是在酒吧的環境裏長大,威廉姆上完大學回到鎮上,就很少再去自家的酒吧。
道爾頓靜靜走到樸英順麵前,伸出肥胖的右手,亮出一枚綠色的玉墜,巴結地看著樸英順。樸英順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一眼,從他手裏接過玉墜:“送給我的?”
道爾頓憨厚地笑著。
“哪來的?”
“一個跳脫衣舞的送的。”道爾頓誠實地說。
“有情人了?”
“沒有情人。是一個中國姑娘。”道爾頓木納地說。
“想要討好你?”
“她說是古董。”
樸英順轉身看了看林惠姍,林惠姍湊過來察看。她猜想這個玉墜在芝加哥的中國城裏,大約值七八美元,如果是從中國帶來的,就不值錢了。樸英順見林惠姍沒對那枚玉墜評價,想值不了幾個錢,就順手把玉墜放在靠牆的一張小桌上,繼續去做剛才手中的活。
林惠姍和道爾頓寒暄:“一定是哪個姑娘喜歡你了,想和你交朋友呢。在中國,送玉做的禮物,可都是當成定情信物的。”
道爾頓對她依舊笑而不語,徑自朝店裏拽了幾步,一屁股陷進他的“專座”裏。林惠姍想起了樸英順說過的那句話:“像豬一樣,竟能養出那麽個有模有樣的兒子”。
她心裏想著威廉姆,不覺有些可憐起道爾頓來。她去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放在他身邊的茶幾上。道爾頓看了看她,眼睛盯著店門,嘴裏突然“哼哼”了兩聲,費力地撐著沙發要站起身,這次破例沒有罵那句“狗娘養的”。接著店門“叮咚”一聲,有人推門進了店。
 

約翰王推開店門,伸頭朝店裏看了看,屋裏的三位爭先恐後地站起身和他打招呼。他朝屋裏的人分別點點頭,笑著走進店裏。
他手裏拿著一份厚厚地文件袋,大大咧咧地朝林惠姍晃了晃:
“幫我看看,好像是移民局來的。我大體上看了看,有些地方看不太明白,是不是移民局要找我去談話?不會有什麽不好的事吧?”約翰王說。
林惠姍接過文件翻看了一下,心裏湧上一陣酸楚。是移民局讓約翰王一家去麵談的通知,這說明移民局對他們的移民計劃已經批準了。林惠姍想到前段時間,她母親在電話裏問她:“你去美國時間也不短了,上學上得也不少了,為什麽就搞不到個正式合法身份。住在咱們院兒前樓二單元王教授的女兒,比你去美國的時間晚,人家都在美國嫁人移民了。他們問起你來,我和你爸就像沒穿衣服站在人家麵前一樣,一點兒也見不得人。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惠姍當時耐著性子,對父母說:“你們對美國不了解,道聽途說的一些關於美國的情況,根本不準。在美國嫁人和移民,都沒你們想象的那麽容易。再說人和人的情況也不一樣,不是我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
她母親聽了生氣了,訓斥她說:“你說我們不了解美國?我們怎麽不了解美國了?我們從還沒有你時,就開始聽《美國之音》,學《走遍美國》。歐·亨利、傑羅姆·大衛·塞林格、馬克·土溫、傑克·倫敦、歐內斯特·海明威,還有很多很多美國作家的書,我們哪一本沒看過?我們知道歐·亨利的原名叫威廉·希德尼·波特,這根本就沒有多少人知道。就算是有知道的,也常把他的姓‘波特’譯寫成‘伯特’。我們還知道馬克·吐溫的原名叫薩繆爾·蘭亨·克萊門,這麽長的名字我們能用英語拚出來。我們和學校裏的其他老師談起來,他們都稱讚我們是美國通。還有,我和你爸讀過幾乎所有的美國文藝作品,像什麽《小婦人》、《泄密的心》、《飄》、《覺醒》等等。還有《簡愛》,我能倒背如流……”
“媽,《簡愛》是英國的……”
“不要和我爭!這我還不知道?最後和簡愛結婚的羅伯特也是英國的。英美一家!電影上的簡愛還沒你長得漂亮呢!你說我們怎麽不了解美國?美國我們也不是沒去看過,人們都很和藹,見麵相互都打招呼,那麽容易接觸的人,你怎麽就交不上個朋友呢?”
林惠姍想起父母的這些話,再看看手中的文件,不由心裏難過,黯然地對約翰王說:“這是律師給你寄來的文件,移民局通知你父母和你,兩個月後去芝加哥的移民局麵談。”
“麵談?你是說移民麵談?麵談完了是不是移民就該批下來了?”約翰王驚喜地說:“我聽律師說過,麵談是最後一關。”
林惠姍默默地點點頭:“我也聽別人說過,麵談通過了,一般就會批準了。”
“我早就估摸著,我們的移民計劃就要批下來了。因為我父母已經和所有受害人都簽署了賠償協議,有的已經開始賠償了。”約翰王喜形於色。
“這份文件……附帶有幾份表格,有一些資料還需要你補充填寫。”林惠姍眼睛裏有了些霧氣。
“還要填表格?都已經填了那麽多次……”約翰王想起每次填的表格裏,都有幾欄是“有無刑事犯罪?”“有沒有受過刑事追訴?”“有沒有違警記錄?”“有沒有正在經曆尚未審理完畢的案件?”等問題,心裏不勝其煩。
“這些表格是你去麵談時,要填好交給麵談的移民局官員的。必須要填。”
“那,你,就麻煩你……幫忙填寫一下。”約翰王笑嘻嘻地說:“今晚我請客。請你……吃對麵的蘇格蘭烤肉。”
“你的……有些東西我不太清楚,不知該怎麽填……”
“沒事,你就朝最好的方麵填。如果裏麵有問‘有沒有刑事犯罪’、‘有沒有違警記錄’什麽的,你就一律填沒有。填好了交給我看看就行。”約翰王想耍滑頭,如果表格上內容填的不真實被查出來,他就推托是別人代他填的。他從身上摸出一百美元,攥在手心裏,裝作無意,碰了林惠姍的手一下,林惠姍敏感地把手移開,但見他手裏有東西,又把手停回原處,約翰王悄悄把錢塞給她。
林惠姍若無其事地攥著他塞的錢,斜眼偷看了一下麵值,嘴裏答應,心裏又是一股悲憤湧上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像他這種罪案在身的人,這麽容易就能移民到美國,憑什麽像自己這麽優秀的人才就這麽難?
自從上次和父母視頻電話後,她已經好幾個星期不願再和父母通電話了。她不願聽她父母每次和她通電話,總是催她抓緊找個美國男人結婚,再不就是催她快考博士,將來能到大城市去,在大城市裏有更多合適的好男人。這兩年她父母對她的態度越來越緊迫,言辭越來越尖銳,也讓她越來越煩惱。她有時憎恨繼續呆在美國,有時憎恨自己父母不像約翰王的父母那樣有錢,那樣有本事,反而對她的困境不聞不問,還嚴加相逼。
前些天她父母給她打電話來,她索性設置了留言,她母親在留言中仍然對她不客氣:“我知道你不想聽我們的電話,但我們還是要說:在國內很多女孩兒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比你好,更沒你漂亮,人家就能找個老外,你為什麽就不行?你比人家缺少什麽?都二十七八了還等什麽?過了三十誰還要你?”
林惠姍聽了,氣得不由大哭,忍不住衝著電話錄音,大聲質問:“我上高中時,你們不許我談戀愛,我聽你們的。當時班裏有兩三個男同學,上了大學以後分別寫信追求我,你們說他們都出不了國,沒出息,又不許我和他們聯係。到現在了,你們責備我不早找對象。你們這樣逼我,是不是希望我去死!難道你們花錢讓我來美國上學,就是為了犧牲我,來做你們虛榮的道具嗎?”林惠姍越說越氣,怨恨之下,把電話摔了出去。
約翰王見林惠姍對著他的文件一直發楞,催她馬上幫他填寫。林惠姍百無聊賴地拿過一支筆,鋪平文件,當著約翰王的麵,一項一項,邊問邊填。約翰王不時指點著著表格上的一些欄目,用手故意碰了一下林惠姍的手,林惠姍起初不以為意。約翰王就得寸進尺,伸出手去摸她的手。林惠姍像觸電一樣把手縮回來,驚訝地看著他:“幹嗎?”
約翰王厚顏無恥地說:“你的手真漂亮,我……喜歡。”
“別胡鬧!我是在幫你的忙。再胡鬧我就不理你,該找誰就去找誰!”林惠姍不滿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這裏也沒別人可找,別生氣,隻是我……有些喜歡你……”
“你喜歡的女人多了,誰知道你喜歡誰?你身邊並不缺女人,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我?”林惠姍無動於衷地說。
“他們都沒有你好,都沒你這樣……秀氣、高雅,有學問。”
“你對誰都這樣說。別給我說這些好聽的。我對你沒什麽感覺。”
“時間長了,就會有感覺。咱倆和他們不一樣。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的什麽事你都知道,還有我家裏的事,一點也沒瞞你。要是咱倆今後在一起……”約翰王獻媚地說。
“別拿我當你的玩物!如果你再這樣不尊重我,今後就不要再來找我!”林惠姍嚴肅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我移民成功了,你和我在一起,我也可以幫你辦移民啊……這可是好事。很多女人都巴不得呢”約翰王肆無忌憚地說。
“辦移民也要看有沒有感情,如果隻是為了辦移民就結婚,我早就嫁給老外了。也輪不到你。”林惠姍說著,轉身偷看一眼旁邊的樸英順和道爾頓。
約翰王也轉身看一眼道爾頓,頭衝他一歪,說:“旁邊這個老外,現在沒老婆,你願嫁給他?這頭白豬能幫你移民,你嫁給他我看看。”
林惠姍回頭看了道爾頓一眼,低下頭繼續填表。在一旁忙的樸英順聽不懂約翰王和林惠姍在談什麽,她看到林惠姍轉過臉去看她和道爾頓,就趕緊堆滿笑容看著約翰王,對林惠姍說:“如果約翰有事找你幫忙,你就快去吧。店裏有我呢!”
道爾頓再次撐著沙發費力地站起來,拽著身子,走向店鋪的後門。不一會兒,後院草坪上的剪草機“突突突”地響起來。
 

星期天教堂禮拜結束後,樸英順讓林惠姍先回店裏去照料,她留下來和牧師個別談一會兒。自從牧師個別交代她,讓她注意夜總會的不軌行為後,每次禮拜散場,她都要留下晚走,和一向和藹可親的牧師交談一會兒。
諾拉和她的女兒安琪兒手拉著手跑出了教堂,她坐在大廳裏等牧師從內室出來。窗外歡快追逐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她向窗外看去,安琪兒和諾拉正沿著不遠處的樹林邊上,跳著笑著在綠色絨毯一般的開闊的草坪上互相追逐。卓麗婭下午三點鍾要去夜總會開工,每次教堂散了,她都把女兒諾拉交給樸英順,樸英順從教堂回家時,就把諾拉帶回家一起吃晚飯,等到晚上再送她回家睡覺。這是每個星期裏,兩個女孩兒最快活的時光。
牧師笑容親切地從內室走出來,仍然穿著剛才布道時穿的黑色衣服。他右手拿起掛在前胸的銀色十字架,放到唇邊吻了一下,衝著樸英順舉了舉,伸出左手說:“請到這邊來,我們在上帝麵前交談,可以讓我們的心靈更加純淨。”
樸英順跟在牧師身後,走到講壇前麵。牧師對著講壇上的十字架,曲起右腿,單腿跪了一下,站起來轉過身,對樸英順說:“這裏離上帝最近,上帝可以看到我們,讓我們把邪惡從心中清理出去。”
樸英順喜歡牧師淵博的知識和智慧的語言,覺得和他在一起,靈魂可以高尚。她經常拿牧師和道爾頓比較,道爾頓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她的身邊,她卻覺得每周才見一次的牧師更加清晰可親。她有時奇怪,牧師為什麽不像其他其他教區的牧師一樣,找個女人結婚。連道爾頓這種木頭人都知道需要找一個女人。
“我不斷希望,”樸英順虔誠地看著對牧師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說:“經常能從身邊的邪惡中解脫出來,可是事情並不是那麽容易。”
“你是指你所看到和聽到的嗎?”牧師親切地問。
“是的。夜總會裏每個夜晚的喧囂,都吵得周圍不得安寧。尤其是那個中國來的年輕人,常常在周末帶來一群年輕姑娘,讓鎮上的很多年輕人迷失了方向。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些喝了酒的年輕人,不時帶著一兩個女人上了他們停在路邊的汽車,然後就在汽車裏……你知道,路燈下,汽車在不停地搖晃……”
牧師和藹地看著她,沉默地聽著。
“聽說那些女人,都沒有合法身份,她們很多是從中國來美國旅遊時留下來的。她們急功近利,廉價出賣身體,比俄羅斯和東歐來的女人還要低賤。聽說,她們本來隻是集中在芝加哥的中國城裏,專門賣淫給那些中國人的。現在那個中國男人,卻把她們帶到這裏來勾引美國人!”樸英順義憤填膺地把從林惠姍那裏聽到的一些零星信息,加上油鹽醬醋在牧師麵前雜燴一番。
牧師一言不發,但是用那雙深沉的眼睛鼓勵她說下去。
“警察並不是不知道這些事,隻是沒在公共場所抓到她們,就不好處理。他們的警車很多時候就停在夜總會的外麵,但隻是為了防止夜總會裏有人打架鬥毆,或者隻是抓一抓酒後駕車的人。這難道對我們依靠誠實工作辛苦掙錢納稅的人們公平嗎?”
牧師依然沉默不語的聽著。
“我還聽說,那些年輕女人脫得一絲不掛,在大腿根兒處套一根皮筋兒,躺著或跪在轉盤上,擺出各種姿勢,轉盤從從每個顧客麵前慢慢轉過,客人就把錢塞到那些女人的大腿根兒處……”
牧師沉默地低下頭。
“那些有錢的人,特別是那些來自中國的有錢人,把我們原來安靜的鎮子搞成這樣,難道不是邪惡嗎?難道上帝就不懲罰這些邪惡嗎?”
她停下來,看著牧師,等牧師回答。牧師繼續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平靜地說:“上帝總是以各種方式來引導人們,引導人擺脫邪惡。有些可能是我們暫時不知道或感覺不到的,但並不是上帝沒做什麽。相信上帝,人們遲早都會感覺到來自上帝的力量。”
“可是,那些中國人根本就不信上帝,她們可能什麽都不信,隻信錢”。
“你看聖母懷裏的那個嬰兒,”牧師指著牆上的一幅畫像說:“我們都稱他為聖子。當他還在繈褓中時,就已經知道他長大後要去為我們去受難,但他依然要堅強地長大成人。我們身邊的一切人和事都是這樣,上帝早已經安排好了每個人的命運。無論人們怎樣做,都是上帝安排的。上帝允許他們去用不同的形式,實現他們的生活,同時上帝也讓他們承擔相應的責任。”
“那她們將來能進天堂嗎?”樸英順急不可耐地問。
“你說天堂?”牧師語微笑著,和風細雨地解釋:“其實,並沒有天堂。上帝就在我們身邊,和我們一樣,住在我們這個現實的世界裏。但是他能感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並用他無所不在的感知來指導我們。上帝本身就是良知,他在我們的心裏,告訴我們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邪惡的。很多邪惡,實際上來自我們的欲望。當人們離開這個世界時,人們的欲望都會化為烏有,但是他們所做過的一切正確和美好的事情,就會變為良知,永遠被人們所記住,並傳下去。”
樸英順聽得熱淚盈眶:“您說得真好,牧師。一下讓我明白了很多。”
牧師親切地笑著說:“這是我的榮幸。牧師的責任,就是幫助人們獲得良知,人們通過獲得這些良知,來辨明什麽是邪惡,並最終戰勝邪惡。”
林惠姍回到教堂來找樸英順,告訴她:從中國北京發來的一批貨,因為地址寫錯了一個字母,被發到了印第安納普勒斯西麵的一個鎮上,離這裏大約兩百英裏。認領通知單是郵局昨天送來,夾在了送給夜總會的信件裏,投進了隔壁夜總會的信箱,今天下午道爾頓開門取信時才發現。
樸英順向牧師告別,去夜總會找道爾頓。帕爾告訴她,道爾頓拿著郵局送來的取貨通知單,到她的店裏去找她了。樸英順回到店裏,見道爾頓坐在沙發裏,拿著通知單在等她。
樸英順拿過通知單看了看,似懂非懂,讓林惠姍逐段解釋給她聽。
林惠姍一邊解釋,一邊在手機地圖上找到那個小鎮,遞給樸英順:“就是這裏,你去過嗎?”
“我去過嗎?沒事,跑那麽老遠幹嗎?來美國快二十年了,最遠我就去過芝加哥,車程不到倆小時,嘉瑞倒是去過幾次。住在這鎮上,和坐監獄差不多,外麵什麽樣也不知道。鎮上的人們都這樣。”
“從地圖上看,離這裏大約兩百一十英裏。”林惠姍說。
“那要開車要四個小時呢。林,你不就在那邊上的學嗎?”樸英淳問。
“我上學的地方離那裏還有一段路呢。不過那裏靠近普渡大學,我曾去過普渡大學,去見一個朋友,開車離印第安納普勒斯還要一小時。聽威廉姆講,他上學時常去那裏,那裏有個什麽年輕人俱樂部,很多年輕人都愛去那裏。”林惠姍說。
“要去的話,今天恐怕來不及了。明天一早走,中午到,取了貨當天趕回來,也比較辛苦。“樸英順說。她聽林惠姍說過,林惠姍上大學時考取了駕照,但因為她沒有車,沒怎麽開過車。
道爾頓撐著沙發站起身來,走到樸英淳麵前,伸手要過提貨單,仔細疊好裝進自己的兜裏。樸英淳看了看他,對林惠姍說:“那明天你就和他去吧。”樸英淳把下頜向道爾頓一點:“貨是你定的,你熟悉情況,你去我放心。如果明天回來你們不想太趕,晚上就在半路找個汽車旅館住下,後天回來。”
道爾頓聽說樸英順不去取貨,讓林惠姍去,有些失望。
吃晚飯時,樸英淳突然想起了在外麵玩兒的安琪兒和諾拉,埋怨她倆天快黑了還不回來。她讓林惠姍先做飯,她出門去叫她倆回家。
半小時後,樸英順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一推門就大聲問:“她倆回來了嗎?林,我問你她倆是不是回來了?”
林惠姍正在樓上做飯,聽到喊聲跑下樓梯:“什麽?你說誰?誰倆回來了?”
樸英順心急如焚地說:“我說的是安琪兒和諾拉,她倆還沒回來?”
“我一直在聽著樓下的門,沒有人進門啊。”
“她倆不知去哪了,這倆孩子,真是!我找了附近都找不到!”樸英順說著,把門一甩,又出去了。
林惠姍也著急地跟下樓來,看著樸英順進了旁邊的夜總會。
不一會兒,樸英順和卓麗婭從夜總會裏跑出來,後麵陸續跟著道爾頓和帕爾,還有幾位顧客。他們朝教堂後麵的樹林裏跑去,林惠姍也趕緊換了件衣服,跟著跑了出去。
夜幕完全降臨後,鎮上的居民幾乎全都出來了。人們手持手電筒、探照燈,呼喊著在整個鎮子四周不停地尋找,但毫無線索。
威廉姆去警署向值班警察報案,告知兩個女孩兒失蹤了。值班警察告訴他,如果有人員不見了,二十四小時之內,警署不能立案,因為這個時候,不見了的人還不能稱之為法律意義上失蹤。不過他可以打電話,通知住在三十英裏外的教堂執事回到鎮上,來打開教堂的門,讓人們到教堂裏找一找。
牧師和執事相互住得不遠,一個小時後,他倆開一輛車,一起趕來了。人們推開教堂厚重的門,進入教堂,上上下下地尋找。
教堂灰色尖塔上的鍾聲響了,一聲接著一聲,沉重地撞擊著人們心中的蒼涼。即便是那些久曆滄桑的人們,也不禁為它的深沉彷徨。
很多人手裏端著槍,牽著狗,到樹林裏,玉米地裏,河邊的沙灘上各處尋找,最後慢慢集中到教堂前麵的主街上,相互詢問尋找的情況,依然沒有安琪兒和諾拉的下落。卓麗婭哭得暈了過去,人們上前把她扶起來。樸英順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林惠姍蹲在她身邊,把她抱在自己懷裏。
約翰王興衝衝地開著麵包車,載著前來跳脫衣舞的姑娘們從鎮外來到主街,看到人們都聚在大街上,感到莫明其妙。他們一邊議論,一邊朝夜總會慢慢開去,卻突然發現,聚在街上的人們,開始慢慢地朝他們的麵包車匯聚過來。
人們擋住了他們的道路。約翰王打開車門下車,問人們發生了什麽事。人們冷漠地看著他,沉默不語。
約翰王不以為意地對人們笑了笑,坐回到車裏,繼續朝前開,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今天這裏不歡迎你!”更多人接著高喊:“回去!回去!不要給我們這裏帶來汙染!”居民們舉著手中的步槍,向他們示威,要求他們離開鎮子。
 
十一
幾個星期過去了,安琪兒和諾拉依然沒有被找到。市警署在鎮上的各處,在附近的城鄉,甚至在嘉瑞、芝加哥和密執根城,都發出了尋人啟事,但是毫無線索。
樸英順和卓麗婭陷入了無限的絕望和深深的痛苦,鎮上的居民也覺得找到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牧師作禮拜時,多次安慰樸英順和卓麗婭:“在我們的世界上,人們總是來來去去。當我們的親人離開我們時,隻是一種暫時的分別。世上沒有任何人會永遠住在一起,但是我們的親人有時離開我們身邊,卻會永遠住在我們心裏。我們可以隨時想起他們的美好和善良,所以他們永遠和我們相伴……”
道爾頓對夜總會的生意開始漠不關心了。他除了經常到古玩店沉默地去坐一會兒,就是每天獨自開著他的“公羊”皮卡車,懷裏抱著來福槍槍,胸前掛著一個軍用望遠鏡,在方圓百來英裏內轉來轉去。
那天,約翰王來古玩店找林惠姍,讓林惠姍和他一起去芝加哥機場接他父母。他父母從中國趕來美國,準備到移民局麵試。他想讓他父母高興:他現在已經按照他們的意思,變成了“一個乖孩子”,正和他們心中的“正經女孩兒”林惠姍交往。
見約翰王走進店裏,樸英順對他怒目而視。約翰王見樸英順仇視地瞪著他,不滿地對林惠姍說:“這個女人真是沒料,他自己的女兒找不到了,和我有什麽關係?我每次來都好像是欠了她的債一樣。典型的仇富!想不到在美國也是這樣。”
“可能是鎮上的人覺得自從開辦了夜總會,來到鎮上的閑雜人員多了,破壞了鎮上的安寧吧。”林惠姍跟著約翰王走出店門。最近,約翰王經常請林惠姍到旁邊的蘇格蘭烤肉店吃飯,並投其所好地送她一些心儀的禮物,她對約翰王的態度漸漸緩和起來。
“那他們的市議會和市政廳當初批準我們來投資時,為什麽不說這個?”約翰王抱怨說。
“這裏的牧師每次做禮拜,都批評夜總會給鎮上帶來的不良風氣。教會對鎮上的很多人影響還是很大的。有些人猜測,安琪兒和諾拉的失蹤,可能和這幾個月來,來到這個小鎮上狂歡作樂的那些大地方的人有關。”
“那美國警察是幹什麽的?不能隻管寫寫罰單,抓抓酒駕吧?查失蹤,抓罪犯才是正業。不知為什麽,這些日子我一直都覺得,想在美國幹點事,掙點錢,真得很不容易!”約翰王憤憤地說:“要是在中國,哼!哪有這些煩事。”
林惠姍跟著約翰王上了他的車。
“在中國你又能怎麽樣?違法的事在哪個國家都不能做。”林惠姍心裏冒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感。
“聽說過白道黑道嗎?在中國,很多政府解決不了的事,都得靠黑道解決。白道黑道並存,說明中國的社會製度存在問題。當然,這個製度也給有本事的人提供了大顯神通的舞台。中國是人情社會,人情大於法,做事常常有法不依。很多事情隻靠白道不行,就產生了道黑道。我父親在我們那個地方,開了兩座銅礦和一座垃圾處理發電廠,政府讓他當省政協委員和市人大代表。有很多事情,政府出麵辦不成或者不能辦的,但又不想讓上麵指責他們無能,就找我父親。別看我父親不顯山不顯水,待人一味謙卑,但他可是做大事的人。”
林惠上坐在約翰王身旁默默地聽著,車外的莊稼地向後飛奔。
“比如說我們市裏搞的惠民工程建設,是省裏壓下來的任務,關係到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政績和前途。這項工程需要大規模拆遷,光靠政府,根本就搞不定。市裏有幾戶人家為了索要拆遷高額賠償,就是賴著不搬,政府給他們的賠償價私下裏一漲再漲,他們串通一氣,就是不滿意,鬧得直接影響了整個工程進度。政府對他們軟硬兼施,他們不怕,動不動就上訪。其中有一家人還借來美國旅遊,到聯合國來請願,並把他在聯合國門前和外國人拍的照片帶回來,在網上散布。政府沒辦法了,就找到了我父親。”約翰王自豪地說。
“你父親能拿他們怎麽辦?”林惠姍好奇地問。
“我父親仔細研究了這幾戶人家的情況,先選準對象。一天深夜,等所有人都入睡後,就帶著幾十個人,悄悄來到一戶老年夫婦家裏,用被子把他倆分別裹住紮緊,抬到汽車上,拿他們的手在所有的文件上都按上手印,然後把他們拉到政府早已分給他們的房子裏麵,把他們應得的補償款項全額放在他們身邊,就離去了。當夜他們的舊房子就被全部鏟平。這對老夫婦嚇壞了,心想如果這要是被人抬出去活埋了,也沒人知道。就算去政府告狀,又不知具體是誰幹的,政府以調查取證為由給你拖幾年,你根本耗不起,等政府的工程都完工了,誰還理你?到時你得到的那點補償款也就全搭進去了。想來想去,他們也沒敢聲張。其他幾戶聽說此事後,不到一星期就都答應政府的條件,全都悄悄搬走了。你說,做這些事,是不是黑道比白道管用?”
“這一套在美國可能就行不通。”林惠姍說。
“美國也一樣!無論在哪個國家,所有私有經濟,都是黑社會孳生的天然土壤。隻要私人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就必定會產生黑社會,美國的黑社會勢力更大。一旦黑社會控製了政府,黑社會就不再是黑社會,而變成合法政府了。這就是社會學上所說的私有經濟的社會擴張效應。”
“行啊!聽說你來美國後,學的是社會學,讀了七八年,一直都在修這門課。看來沒白學啊!”
走進機場,約翰王指著機場內各類來來往往的人,對林惠姍說:“什麽社會學不社會學!一切都是虛的。沒用!其實我在芝加哥,早就和黑社會打過交道。很多事是你這種讀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如果我移民成功了,不出幾年,不信你看著,我肯定就能在這裏呼風喚雨。”約翰王大言不慚地說。
“真要是移民成功了,你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更好!人們來到美國,不就是為了過舒服安穩的日子嘛!”林惠姍不屑地說。
他們在接機大廳等了一個多小時,下機的乘客差不多都已經走完了,還不見約翰王的父母出來。約翰王一遍遍給他父母打電話,電話一直關機。林惠姍提醒他說:“你不知道啊,在移民局和海關這些地方,乘客是不許打電話的。你打也白搭。”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約翰王有些急了,就打電話到中國去查詢,問他父母是不是今天來,並且已經確實登機了。他父親的秘書告訴約翰王,是她送他父母到機場的,他父母肯定已經登機來美國了。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約翰王終於接到他父母從機場移民局官員那裏打來的電話:他們下機後入關時,被海關及邊境保護局(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官員扣住了。他父母說和他們帶來的電腦有關,焦急地讓他迅速到機場海關移民局查問情況,看看是否需要聘請律師。
約翰王和林惠姍找到芝加哥機場海關移民局,向芝加哥機場移民的局官員出示美國聯邦移民局讓王立通夫婦來美國進行移民麵試的通知。
機場移民局官員看了聯邦移民局的通知,告訴林惠姍:海關移民局官員在王立通攜帶的電腦裏,發現兩段色情錄像,一段長四分二十五秒,另一段長三分五十秒。另外在他的手機裏,發現多個涉及兒童色情的照片和影像。
約翰王看了海關移民局官員給他們放的一段視頻,大腦“轟”地一下懵了。電腦裏的那兩段錄像是他在夜總會剛開張不久時,錄製下來發送給她父親,向他展示夜總會的經營狀況的。至於手機上那幾段兒童色情的照片和影像,是他從其它網站上下載下來,向他父親說明,將來他想辦一個類似模式的有關夜總會網站計劃的。他沒有想到他父親看過後保存起來,沒舍得刪除。
 
十二
約翰王讓林惠姍幫忙向移民官員解釋這些錄像的情況。幾位海關移民官員聽了,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對約翰王說:“我們相信你說的是事實。但是在美國下載、傳播兒童色情影像,屬於犯罪。我們給你兩個選擇。”
說著,移民局官員拿出一張表格放在約翰王麵前:“一,被扣人現在自願離境,我們不以犯罪提起訴訟,但被扣人五年內不得進入美國。五年後移民局將自動消除這些檔案,被扣者可以從新申請移民來美國。我們仍然歡迎。”移民局官員說完,雙眼直直地瞪著約翰王,窺視他的反應。
“那我們在美國已經投的資怎麽辦?”約翰王有些氣急敗壞。
“那就需要你去找律師按合同解決。移民局官員鬆聳肩,不緊不慢地說。
約翰王還想辯駁,移民局官員用手勢攔住他:
“二,被扣人可以在交保釋金後入境,但必須在指定的時間和指定的地點,到指定的刑事法庭出庭接受審理。審判期間,原聯邦移民局安排的和你們的移民麵談暫時中止。如果法庭判決你們無罪,你們的移民程序可以繼續進行,移民官員會重新安排你們麵談。如果法庭判決你們有罪,你們就要按照判決的刑期服刑,刑期結束後可能會被驅逐出境。至於被驅逐出境後什麽時候才能再來美國,那也要由法庭來裁定。”
約翰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頓時手足所措。一位移海關民局的官員對他說:“被扣人是你的父母對嗎?這樣吧,我們允許你和你父母見麵,商量一下再答複。把這張表格拿去,填上你們每個人的姓名、年齡、住址等基本情況,在你們做出選擇的項目前麵那個方框裏,劃個勾就行了,交給我們。我們隻給你們四十分鍾時間考慮。”移民官說著,看了看手表。
約翰王讓林惠姍和他一起進到機場拘留室去見他父母,海關移民官查問了林惠姍的身份說:“她和本案無關,不能進去。”
“我們需要她幫助我們填表。”約翰王說。
“你們自己不能填表嗎?”說著,移民官要把表格收回去。約翰王見狀,趕緊說:“我會填,我會填,她寫的字比我好看。”把表格又要了回去。
約翰王聽說入境保釋金五萬美元,就勸說父母選擇交納五萬元保釋金,進入美國,接受上法庭。他說可以讓林惠姍上網,幫他們找最好的華裔律師。
兩個月後,法庭開始審理此案。連續兩天開庭,陪審團看了公訴方播放的錄像,一致裁定王立通夫婦有罪。案件定於六個月後宣判,最高刑期可判二十九年。為了迅速結案,公訴方方希望王立通夫婦接受認罪協議。如果協議成立,他們最輕可以入監服刑一年,投資移民資格被取消,出獄後被遣返回國。
王立通夫婦深感冤屈,約翰王更是認為陪審團對他們種族歧視,拒絕接受公訴方的認罪協議,要求在判決前提起上訴。律師告訴他們,案件在判決前,不能上訴。但如果有新的證人或證據提出來,可以爭取最後一次庭審。律師勸他們接受認罪協議,爭取最輕的量刑。王立通一家認為律師不為他們作無罪辯護,接連換了三位律師。法庭最終裁決,給於本案最後一次庭審聽證的機會,但在開庭前,不再給他們更多時間找律師。開庭時,他們隻好通過翻譯為自己辯護。但他們不了解司法程序,導致他們提出的證人無法出庭作證,開庭後的交叉質詢也被中止。
為此,法官宣布:鑒於此類案件,大多都是被告在審理中途認罪結案,較少進入終審程序,為了迅速結案,法庭裁決提前進行終審判決。
終審判決定在一個星期之後。為了製造聲勢,約翰王讓林惠姍幫忙,用微信號召當地華人發起維權行動。判決那天,幾十名華人,包括約翰王帶領的“十多名按摩工作者”出庭聲援。開庭前,前來聲援的華人在庭上出出進進,找約翰王要“出庭補助”。當法官坐到了審判席後,聽眾席上依然混亂。法官隨即命令:所有沒有入座的人員,在十秒鍾之內決定,要嘛入座,要嘛離開。
一位約翰王帶來的姑娘毫不在乎地問:“我們上廁所怎麽辦?”
在場的一些華人聽了,也附和著抗議:“難道美國一點人權也不講嗎?連上廁所都不行嗎?”
法官通過翻譯問清了庭下華人們表示的意思,舉起法槌一敲:“本庭所有非被告直係親屬的旁聽人員,立即全部離開法庭。”幾個約翰王帶來的女人滿不在乎地坐在原處不動,幾個法警過來,掏出手銬要對她們進行拘捕,她們見狀趕緊站起來,朝場外跑。法警把到場的華人全部趕到街上,一名法庭工作人員跟出來,指著街對麵半個籃球場大小的角落,對被趕出場的華人說:“你們可以在那個地方遊行,但不準高喊,也不準超出那個角落。”
在法庭外等著進入被告席的王立通夫婦看到這種情況,立即通過翻譯向法官申請,同意先前公訴方提出的認罪協議,接受遣返。約翰王聽說父母不想上庭了,趕過來問為什麽,王立通垂頭喪氣地說:“不要再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可是,我都費了那麽大氣力,好不容易把人召集起來,要給美國的法官一點顏色看看,你們一認罪,那不全白費了?”約翰王理直氣壯地說。
“我們移民來美國,是為了什麽?還不是因為害怕無破門的財產多了,留在中國不放心?還不是因為中國政府把出國留學和歸國華僑的地位抬得太高,我們想出來換個身份再回去,繼續掙錢?可是你看現在,我們來到美國移民,事沒辦成,就已經扔進去多少錢了?這都快花去咱們一半的家產了!美國是個花錢而不是掙錢的地方,再這樣下去,咱們就輸光了。這些錢都是一分一分地拚命拚出來的,容易嗎?要把這些錢放在咱們家鄉辦點事,不比扔給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美國人強?”王立通頹喪地說。
“是啊,我也想了好久。咱們現在回去,你前麵那個案子的幾百萬美元的賠償,咱們就能拖著不再支付。夜總會的那邊的投資,咱們也隻是交了個前期首付,就算上你那個案子的二十萬保釋金不要,咱們還是劃算的。隻要回到國內,就是咱們自己的天地了呀!”約翰王的母親流著淚說。
“那,如果法庭讓你們坐監獄怎麽辦?”約翰王泄氣地問。
“那有什麽辦法?隻好忍幾年。如果能保釋,就交錢保釋。保釋後立即想辦法回國。如果美國因為我們棄保,今後不許我們再來,正好,我也不想再來了。隻要有錢,在哪不都生活得很好?你怎麽還看不透?”
“是啊,當初我們要是讓你在你爸爸的礦上或發電廠裏找個事做,管一攤子人,不比現在你這個樣子強?為了你,我和你爸爸都已經操碎了心……”
 
十三
道爾頓依舊每天抱著步槍,胸前掛著望遠鏡,開車到處去尋找安琪兒和諾拉。從北京發錯了地址的那批貨物,已經過了三個多月,樸英順早已無心去取。郵局來了三次催提通知,最後一次通知說,如果七天內不提貨,郵局就將貨物拍賣,用以補償貨物放在郵局的保管費用。樸英順有心無意地問道爾頓還要不要那批貨,道爾頓說:“威廉姆正在休假,讓那小子和林惠姍去提貨。”
林惠姍對道爾頓的提議,喜出望外。出發去提貨之前,她把自己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精心地粉刷裝修了一番。能單獨和威廉姆一起出行,她充滿了無限的憧憬。她把隨身的小行李箱放進“公羊皮卡”後座上,對坐在方向盤後麵的威廉姆說:
“讓我開車行嗎?自從我在美國考了駕照,一直沒有機會練車。你坐我旁邊,幫我看著點兒路,指導我怎麽走,好嗎?”她和威廉姆在一起,總覺得無比輕鬆。
站在她身後的樸英順說:“走這麽遠的路千萬不要出事,最好還是讓威廉姆開吧。”
“不!既然她有了駕照,就說明政府給了她使用車輛和占有道路的許可,她就有了開車的權利。為什麽不讓她試試呢?”威廉姆微笑著對樸英順說。
林惠姍感激得看著威廉姆,樸英順欲言又止。
威廉姆走出駕駛室,讓林惠姍坐在方向盤後麵,燦爛地笑著說:“那我的命可就交給你了。”他坐進駕駛座旁邊位置:“不過,你要是累了,一定要告訴我。千萬不要勉強。”
“不是你把命交給我,是咱倆的命捆在一起了。”林惠姍調整著座椅,對他善意地糾正:“這叫做相依為命。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句成語,意思是說,兩個彼此需要的人,隻有相互依靠相互幫助,才能共同把生命維持下去。現在,咱倆就是相依為命了。”林惠姍發動了汽車,按照設定好的導航儀,小心謹慎地開著車離開了鎮子,駛向公路。
 “不同的人能把命運捆在一起?不可思議!看來,你相信命運,是嗎?”威廉姆問。
“這……怎麽說呢?反正是,信,也不信。我一直都相信個人努力,但有時又覺得人生好像是早已被安排好了的一樣。你說呢?”林惠姍問。
“這確實很難說……要看‘命’的定義是什麽。如果說命就是上帝,或者說是上帝安排的,我很難接受。因為每個人的命都不相同,如果說是上帝安排的,那就是說上帝對人不公平。不同的人被迫接受了不同的命運安排,還要因為命運不同,彼此間產生憎恨,這似乎說不過去。但是有很多事情,確實不是一個人自己能控製得了的。”威廉姆說。
遼闊的原野上,金色的陽光普照大地,一望無際的田野一片油綠,高闊遼遠的天空一片湛藍,昨夜剛下過的一場大雨,把大自然衝洗得清亮新鮮。林惠姍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打開車窗,陣陣撲麵而來的濃鬱清新,讓她頓時覺得心情舒暢:
“好久沒有這樣痛快了!”她情不自禁地說。
“你指什麽?”威廉姆問。
“我是說,我突然覺得今天我的心情特別開闊,特別舒暢,好久沒有這樣激動了。”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覺。我每次離開鎮子,到別的地方去,那怕是一天,一個夜晚,我都會和你現在一樣,有種新生的感覺。”威廉姆說。
“你在鎮上沒有朋友嗎?”林惠姍想問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住在別的地方,但問不出口。
“我的幾位朋友都住在嘉瑞和芝加哥。一般都是我分別去找他們,他們不願來鎮上。我們彼此都期待著見麵。”
“我真羨慕你!我沒有任何朋友,來到這個小鎮快兩年了,絕大多數時間都隻能呆在店裏。現在才覺得,過去我好像要被鎮子裏的沉悶憋死了。”林惠姍說。
威廉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和我一樣,一直都在默默忍受著巨大的孤獨,都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欲望,都在希望從艱難的忍耐中改變自己,尋求掙脫。可是,為什麽要這樣呢?既然我們都與眾不同,我們就應該有與別人不一樣的生活。你為什麽不大膽地交朋友?不去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有自己的權利作出選擇。”
“交朋友?改變生活?這個鎮裏的天地就這麽大,哪有人合適做我的朋友?你說我的生活,是我自己能去改變的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快三十歲的孤僻女人,看上去可憐?”
“不,我從沒有覺得你可憐。相反,倒覺得的你可敬。因為你從沒有放棄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希望去改變生活。”威廉姆身上噴了一種奇怪的香水,散發著淡淡茶花氣味。車窗外的風,不斷把這種氣味送進林惠姍的鼻子,林惠姍覺得,自己已經愛上身邊這個坦率正直的男人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也常常感到孤獨、備受冷漠。我從沒想要對誰有害,可是鎮上還是有很多人看不慣我,不願接受我。有時我真想從此一走了之,遠離這個地方,再也不會來。可是後來又覺得,為什麽離開的是我?我做錯了什麽?”威廉姆說。
林惠姍默默地聽著,不知該說什麽好。她堅信威廉姆是個正直嚴謹、認真負責的人,鎮上或許有些人,例如樸英順、牧師,還有教堂執事,似乎都不喜歡他的做事方式,但事情並沒有他自己想得那樣嚴重。她覺得他在市民們心中是個品行優秀的人:
“我認為你的勤奮努力和認真嚴謹,已經證明了你的正派和正直。我非常佩服你的人格品質。”林惠姍情不自禁地說。她覺得她和威廉姆的心越貼越近了。
“其實,很多事與每個人的道德品質、人格品行完全無關。”威廉姆側頭看看林惠姍,問:“聽說你在準備考博士學位?打算離開這裏?”
林惠姍點點頭:“有什麽辦法呢?那可能是我唯一的出路。對很多美國人來說,大學畢業已經足夠了,甚至上不上大學,一樣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繼續上學或攻讀高學位,隻是為了換取更理想的工作或得到更高的工資。可是對於我就不一樣了。我首先考慮的是要留在美國,我獲取的學位越高或越多,留在美國的可能性才越大。”
“我知道很多來美國的中國人,都是在不斷地讀書,不斷地準備考試。有些人為了留在美國,讀的學位都是那樣高那樣多,把自己的前半生都搭進去了。可是我不理解,那樣做,真得能得到人生的樂趣嗎?”威廉姆問。
“有時人們做事,並不總是為了獲得樂趣,而是不得已。”林惠姍喃喃地說。
“我曾有個中國朋友,大學時的同學。他告訴我,中國古代就有讀書人,為了獲得做官的品位和官方的榮譽,不惜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用在讀書上,即便家中饑寒交迫,食不果腹。結果最終也隻考到了一個品位較低的榮譽,當人們向他祝賀時,他卻高興得瘋了。你說,他這是一種信仰嗎?”威廉姆不解地問。
林惠姍知道威廉姆說的是《儒林外史》上的“範進中舉”。突然聯想到了自己,心中一陣悲哀:自己不正是在演繹著現代版的“範進中舉”嗎?或許自己還不如“範進”。因為自己能不能“中舉”,還不知道。
威廉姆見林惠姍沉默,笑著說:“或許讀書,在他們心裏,是一種美德吧。”
“別人我不知道。至於我自己,準備考博士,確實是一種不得已。”林惠姍說:“其實,我考博士也並不容易,我過去學的專業,或者說我為我父母學的專業,其實並不適合考博士。當初他們幫我選專業時,更多是從經濟方麵的原因來考慮。現在我要考博士,就需要先轉學其它有更高進修可能的專業才行。這無形中又要多花費兩年時間。這兩年,你說我能去哪呢?還不是隻能呆在鎮上謀生。我真怕有一天,目前的工作沒了,連鎮上都呆不下去了。”
威廉姆聽了沉默起來,好一段時間不再說話。林惠姍擔心,他會不會因為她的境況尷尬,瞧不起她。
 
十四
到了取貨的地點,威廉和林惠姍商量:“今晚我們不要往回趕了。裝好貨,我們就去印第安納普勒斯,在那邊找個旅館住下,忘記一切,找個酒吧去徹底放鬆一下,好嗎?”
林惠姍興奮地點點頭:“來美國這麽多年,我還從沒有隻是為了放鬆,而進過酒吧呢。”
“可能你還沒有找到你真正所需要的。今晚我帶你去一個或許你會感興趣的酒吧。在那裏我有很多朋友,有些好幾年都沒見了。昨天我和他們在網上都約好了,我希望你能去見見我的這些朋友”威廉姆興奮地說。
“真的?你真的願意,願意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們?”林惠姍聽了驚喜,心想他能把自己介紹給他的朋友們,說明他對她,以及他倆的關係是認真的:“太好了,我願意和你一起去。”林惠姍慶幸自己遇到了威廉姆這個正人君子,他對她一直都很尊重,從沒有迫不及待地引誘她上床。
“當然,你去了那裏,或許還能交到你更感興趣的朋友。”威廉姆試探著說。
“不!我覺得沒人比你更有趣。”林惠姍有些嬌嗔地說。
下午,林惠姍和威廉姆提了貨,裝好車。威廉姆對林惠姍說:“我們往回開一小時,就到印第安納普勒斯了。”說著他在汽車導航儀上設了回程的地址,告訴林惠姍:“到了印第安普勒斯,時間還比較早,在我們的母校附近找個旅館住下來。晚飯前,如果你願意,可以回學校看看。我去見一位朋友,我最密切的朋友,他和我約好了。”
“他?”林惠姍聽出他說的朋友,是位男性,感到心安理得,便殷勤地問:“你去見他,我是說你的朋友,需要我陪你去嗎?”林惠姍似乎覺得她和威廉姆分不開了,並有義務為他處理一些個人事務。
“不,我們在一起要處裏一些私事,他可不喜歡別人介入。”威廉姆笑著解釋:“不過,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有機會把他介紹給你。”
林惠姍心情蕩漾,感激威廉姆對她以誠相待。
晚飯後,林惠姍把自己精心裝扮了一番,換上一件白襯衣,外紮一條藍色長裙,迫不及待地等威廉姆來叫她。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她等得有些不耐煩,兩次去敲威廉姆房間的門,借問旅館上網的密碼是多少、旅館的製冰機在哪,詢問他什麽時候去酒吧。
“呃!去那裏啊,一般都比較晚,最熱鬧的時候都在後半夜,有時會玩兒通宵的呢。”威廉姆說。
“通宵?明天不回去了?”林惠姍好奇地問。她從威廉姆用身子擋住的門縫裏,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滿臉大胡子,正坐在他的床上,心想這可能就是來找威廉姆辦事的人。但是威廉姆並沒有把那男人介紹給她:
“我們當然不會玩兒通宵,累了就回來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回去。”威廉姆說完,關上房門。
等到九點鍾,威廉姆才來敲她的房間門,問她準備好了沒有。林惠姍聽了二話不說,抓起早已放在床上的挎包挎在肩上,開門就跟他走。威廉姆驚訝地後退兩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笑著說:“哇!我相信今晚你一定是酒吧裏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人!”
威廉姆把車開到旅館門外,林惠姍坐進駕駛座旁的位置,驚奇地發現威廉姆的下身穿了一件平時從未穿過的白色緊身褲,像舞台上芭蕾舞男演員穿的舞服。身上噴滿了茶花氣味的香水。她感到奇怪,又不好意思問,後悔自己用的香水氣味不濃,那是一款廉價的香水,下午她從一家廉價商店裏買來的。
他們行駛到一個叫“彩虹”的酒吧,四周燈火通明,警車狼一般地嚎叫著,不時在門外竄來竄去。
進門時,林惠姍被一位身穿背心短褲,渾身都是肌肉的保安攔住,查看身份證。威廉姆笑著向林惠姍解釋:“你第一次來,他們要查看你的年齡,看你是否夠二十一歲,二十一歲以下不能入內。”
“林惠姍把駕照地給保安,開玩笑說:“幸好我昨天剛過二十一歲生日,你看,我長得像十四五歲的中學生,是嗎?”
“那我可說不好。但你肯定還沒開苞,這我有把握。祝你填今晚上七竅出火,永生難忘。”保安把駕照還給她。
還沒進入入酒吧,林惠姍就發覺自己的裝扮多麽繁冗多餘,進了酒吧,更覺得自己的衣著沉重累贅。酒吧裏絕大多數是男人,白花花的晃眼。隻有一個角落裏聚著一小群袒胸露腿、豐乳肥臀的女人,在吸煙喝酒,竊竊私語。
人群中立刻有幾位打扮怪異的男人,歡呼著威廉姆的名字,走過來,分別和威廉姆擁抱、接吻。林惠姍驚訝地看著這些男人,這些男人也好奇地看著威廉姆和他身後的林惠姍,其中一個問:“怎麽?兩年沒見,換雙味了?”
威廉姆轉身把林惠姍叫到麵前,向她介紹身邊的男人。林惠姍開始暈眩,早已分不清誰是誰,那些男人並不和他握手,隻是舉起手中的酒杯,衝著她晃晃。一個光著膀子、長滿胸毛、滿臉胡須的高大男人,從遠處過來,放下手中的酒杯,急不可耐地上前扯掉威廉姆身上的襯衫,緊緊摟住他的頭,深深地和他接吻。威廉姆刮得發青的臉龐,深深地被埋進他蓬勃的大胡須裏。他用自己穿著短褲的大腿,用力蹭著威廉姆突出的檔部。其他人見了,朝他倆舉舉酒杯,散去了。
林惠姍目瞪口呆。威廉姆等那個男人親吻夠了,才轉過身來,向林惠姍介紹:“這是今天下午我去見的那位朋友,迪納爾……”林惠姍的眼裏濕潤起來,來之前她曾從旅館威廉姆房間的門縫裏見過他。
酒吧中間有一個大舞池,男人們光著油膩膩的膀子,赤裸著毛茸茸的大腿,摟著擁著叫著往裏蹦。煙味、汗味、酒精、荷爾蒙混在一起,把一堆堆白花花的肉,肥的瘦的,黏糊糊地粘糊在一起,耳鬢廝磨,肉堆裏不時傳出陣陣狂呼。
林惠姍開始恍惚。威廉姆早已激動地已經顧不上林惠姍,大胡子男人緊緊摟住的腰,他摟著那年人寬厚的肩。那男人不時把摟著他的腰的手,滑向他的臀部,去抓著他圓滾滾的屁股。兩人一起擠進舞池,淹沒在肉林裏。
一陣大麻氣味撲鼻而來。一個肥胖的女人,拖著肥大的乳房,蹶著厚重的肥臀,在林惠姍麵前晃來晃去,她看著林惠姍,笑著,轉著,把嘴裏的一股青煙,徐徐噴到林惠姍的臉上、頭發上。林惠姍用手煽動著飄蕩在她麵前帶有怪味的煙霧,胖女人把剛吸了一口的半截煙,遞給林惠姍,笑著說:“你真是隻可愛的青香蕉,我喜歡。為什麽不到那邊去?”她把頭朝那邊的角落一擺,那邊有十幾個女人,正朝她這邊看。林惠姍沒有去接她手中的煙,胖女人把煙放到自己嘴上,又深深吸了一口,再次慢慢噴到林惠姍臉上、頭發上。
林惠姍的意識有些模糊,四處張望著找威廉姆,身不由己地已被胖女人摟在懷裏,像被老母雞用翅膀保護著的小雞,從肉林一般的男人中間擠過。兩個留著山羊胡的男人正擁抱在一起狂吻,他們下身幾乎是裸著,四條濃毛粗壯的大腿交織糾纏在一起。胖女人摟著林惠姍擠到他倆身邊,他倆驚訝得看到是兩位女人,便忍痛割愛地自動分開,彬彬有禮地讓胖女人和林惠姍從他倆中間通過。
胖女人摟著林惠姍肩膀的手,慢慢從林惠姍的領口伸向她的胸前,一把攥住了她的右側嬌小的乳房,把玩了幾下。林惠姍下意識地掙紮著,胖女人鬆開右手,左手趁勢把她拉進懷裏,兩人的身體麵對麵貼在一起,胖女人肥碩的乳房擠在她兩的胸口之間,堆進她的下頜,嘴裏噴著熱哄哄的粗氣,湊近林惠姍臉部,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唇。林惠姍不斷用力掙紮,胖女人左手抓起林惠姍的右手伸向她僅用一條布包住的下腹部,她扯開林惠姍裙子下麵的內褲,試著伸進她的檔部。林惠姍一個激靈,本能地用力推開身邊的胖女人,掙紮著向酒吧門口擠。
胖女人從後麵拉扯著她的胳膊不放,和藹但急切地對她說:“我做你的第一個,你會感謝我的。我知道怎樣讓你幸福。”
林惠姍幾乎要哭出來,奮力掙紮著向外逃。胖女人近乎懇求地對她說:“求求你,不要離開,我知道我們兩個合適,我需要你,你也一定需要……我們在一起,我一定會讓你幸福……”

十五
林惠姍坐在汽車方向盤後麵時,意識恍惚。她記不起她是怎樣從酒吧裏出來的。淚水模糊住她的雙眼,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想嘔吐卻吐不出來,幹嘔了很長一陣。
她像遊魂一樣開動了車,神誌模糊地跟著下午裝車後威廉姆設定的返程導航,亡命般地逃離了酒吧前麵的街道,離開印第安納普勒斯,開上了公路。
她沿著公路拚命地向前開,完全不知道朝那個地方開,隻是跟著導航走。她腦子裏一個接著一個噩夢:威廉姆和大胡須男人嘴對嘴的接吻、相互緊摟著腰、不時抓摸著對方渾圓的屁股。兩個山羊胡子的男人擁抱在一處,濃密的毛腿和濃密的毛腿交織在一起。肥胖女人把肥膩碩大的乳房堆擠她的頜下……
朦朧籠罩著四野,惶恐填塞了時空。她駕駛著汽車高速行駛,車前的大燈,仿佛在無盡的黑暗裏奮力撕裂開一段乳白色的縫隙,讓她免於窒息,得以亡命。然而被她撕裂的縫隙,瞬即又被黑暗不留痕跡地修補得完好如初。
委屈、恥辱、痛苦,怨恨,一陣陣輪番而來,大口大口吞噬林惠姍的自尊。困惑、恐懼、驚悚、震顫一個個大行其道,大片大片瓜分她的感情。空虛、幻覺、恍惚、麻木又一重重接踵而來,大段大段偷襲她的神經。她丟在車座上的手機鈴聲響了,她的大腦已被吞噬折磨得幾乎空白,完全充耳不聞。手機的聲音越來越緊迫,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像被慣壞了的孩子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悶著嘶啞的嗓子,一遍遍翻滾踢蹬。
她機械地用已經空白的大腦應付著眼前的黑暗和心中的悲傷,對四周全然沒有感應。手機一遍遍響著,不停地震動著,最後終於折騰累了,沒電了,消停了。
林惠姍不知開了多長時間,當她眼睛幾乎睜不開時,汽車一頭栽下了公路,喘著氣停在路邊的玉米地裏,她不知不覺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一陣敲擊車窗的聲音,把她敲醒。她勉強睜開眼睛,一絲目眩的陽光越過公路,照在她臉上。她感到一陣頭暈,側了側身子,又懵懂入睡。這時車外的警察開始拍打她的車門。
早晨六點多,有過往的車輛看到她的車一頭紮在路邊的玉米地裏,車燈亮著,發動機開著,她在趴在方向盤上,以為她受了傷昏迷不醒,就報了警。
她慢慢醒過來,揉著眼睛打開車門,兩名警察和三名救護車的急救人員,站在她的車門處。他們從她身上聞到了大麻的氣味,麵麵相覷。一名警察在確定她沒有受傷後,讓她下車,對他進行清醒測驗(Field Sobriety)。警察讓她伸直雙臂,踩著公路邊的一條兩英寸高五英寸寬的石階上,慢慢向前行走。她依舊恍惚,來回走了兩遍,都不自覺地從石階上掉下來。
警察又讓她單腿直立十秒鍾,讓她自己數數。她口齒不清地數著數,搖晃了一下,抬起的那隻腳提前落了地。最後,警察說出一個六個字母的常用的單詞,讓她拚一遍,然後再倒著拚一遍,她照做了。兩名警察對視了一下,一名警察掏出手銬,把她的手扭到背後,給她戴上手銬,把她推進警車。另一名警察打電話聯係拖車。
林惠姍被帶到警署後,漸漸嚇醒了,很快就清醒地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心裏不由撲通撲通地越跳越快。她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地方,離惠特菲爾鎮有多遠。也不知樸英順的汽車和車上的貨物怎麽樣了。她身上的所有物品都被警察拿走了,她不知怎樣才能和鎮上的人聯係上。她開始怨恨、自責、後悔。她擔心警察會不會根據她護照上的信息通知中國使領館?中國使館會不會因此通知她的家人?她的父母接到通知後能不能接受的了她目前的現狀?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悔恨。
當警察認為她已經完全清醒了時,告訴她,她可以給她的親屬打一個電話,讓親屬來保她出去。警察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麵是警察署所在的地址和名稱。
林惠姍打通了樸英順的電話,未語先哭。她抽抽噎噎地還沒把事情經過述完,電話時間到了,電話自動掛斷。
兩個小時後,道爾頓來到警署接林惠姍。林惠姍見了道爾頓,忍不住淚流滿麵。道爾頓依舊對她憨厚地笑著。警方指控林惠姍“涉嫌吸食大麻”、“涉嫌酒後駕車”、“神誌不清狀態下使用車輛”三項罪名,要求林惠姍一個月後,到指定法庭出庭應訴。道爾頓陪同林惠姍辦理了保釋手續,林惠姍在保釋書上簽字時,看到她的保釋金是兩萬美元。因為沒有現金,樸英順用古玩店的資產作為抵押。
走出警署,林惠姍忍不住失聲痛哭。道爾頓垂下眼瞼,默默地站在她身邊。等她哭夠了,帶她進了一家咖啡館,遞給她一套樸英順托他帶來的衣服,讓她去洗手間洗漱,他為林惠姍買了早餐。
今天淩晨兩點多,道爾頓接到了威廉姆打給他的電話,告訴他說,林惠姍駕駛著車輛失蹤了,不知去向。樸英順得知消息後,和道爾頓一直都在為她擔心。道爾頓是在樸英順接到林惠姍從警署打去電話後趕來的。
林惠姍回到維特菲爾後,下午威廉姆也心急火燎地回來了。他首先登門去向林惠姍道歉,後悔自己錯估了林惠姍的性取向。林惠姍不願見他。樸英順歎口氣說:“想不到道爾頓生了一個這樣的兒子。難怪牧師一直就不待見他,總說他個性叛逆。”
三天後,法庭寄來一份通知:警方起訴林惠姍的案件,屬於刑事案件,讓林惠姍選擇聘請律師,或放棄聘請律師,委托法庭為她指定政府免費律師。
林惠姍打電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父母。她父母聽了先是震驚,接著就是憤怒、怨恨、痛心。他們抱怨美國警察不問青紅皂白,隨後大罵美國不講人權。林惠姍在電話裏靜靜地聽著,任由父母大發雷霆。等父母發泄完了,她告訴父母,如果聘請律師,就要一大筆錢,她自己沒有足夠的錢聘請律師。如果由法庭來指定政府免費律師為她辯護,政府律師一般傾向於說服被告接受控方的認罪協議,以求輕刑。
林惠姍的父母終於冷靜下來,他們分析說,如果出庭,被判有罪的可能性極大。一旦被判有罪,她就必須服刑,刑滿出獄後,就會被立刻取出出境。這個記錄將會成為她人生中的汙點,永遠跟隨她一輩子。即便她這次僥幸被判無罪,再繼續像過去一樣留在美國等待綠卡,也不知何時才能如願。因此,與其出庭受審,倒不如“英雄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在開庭前悄悄地一走了之。
林惠姍猶豫地告訴父母,如果她在出庭前離開美國,樸英順作為她的保釋人,為她必須出庭所擔保的財產,將會被法庭沒收。她父母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對著電話說:管她呢!誰還顧得了那麽多?你趕緊悄悄離開美國,別的東西都不要了,隻帶上護照和錢包。反正你又沒做錯什麽,是美國警察冤枉了你,回到國內,也沒有人知道你在美國發生的事。先回中國來待一段時間,就說是回來找材料要考博士。以後再找機會,咱們考學到歐洲去。
 
十六
開庭前兩個星期,道爾頓陪同林惠姍去了兩次法庭,去見法庭指定的政府律師。律師是位剛從業的年輕人,希望在本案中有所作為。他告訴林惠姍:“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規定,為保證刑事案件中的被告人受到公平對待,被告人有權要求法庭組成陪審團對案件進行審理和判決。”
林惠姍聽了不置可否。她早已無心參加庭審了。
律師向林惠姍分析:“對於醉駕、吸食毒品這類刑事案件,法庭一般傾向於通過簡易審理程序,由法官單獨審理。但既然本案屬於刑事犯罪案件範疇,被告就有權要求組織陪審團審理。被告有罪無罪,最終由陪審團投票一致決定,而不是由法官決定。”
“這有什麽不同?”道爾頓見林惠姍對律師的建議不感興趣,罕見地開了一次口。
“由陪審團參與的案件,法官的責任是援引和解釋有關法律條文,指導庭審按法定程序進行,保證聽證過程公證,而不是作出有罪判決。如果陪審團對本案作出有罪或無罪決定時不能達成一致意見,法庭就必須解散陪審團,重新組織陪審團,重新開庭審理。這在時間上對你有利,有時會拖上幾年,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尋找新的證據。從這一意義上說,陪審團不是陪法官審案,而是法官陪陪審團定案。”
林惠姍在律師極力建議下,索然無味地同意提出申請,要求法庭對本案組織陪審團,審理這個案件。開庭兩天前,道爾頓陪同林惠姍去法庭,和律師去一起挑選陪審團成員。路上,林惠姍問道爾頓:
“這裏離芝加哥機場有多遠?”她已經在網上訂了三天後回中國的機票。她想在最後一天說服道爾頓,讓他送她去機場。他知道,如果她提前離開鎮子去機場,人們發現她失蹤了,就會報警,警察會發出通緝,在機場截獲她。
“為什麽要放棄?”道爾頓朝她寬厚地笑笑。
“我不想出庭了。即便是我被判無罪,將來我要留在美國也很難。我想回到我父母身邊,回到我自己的國家去。”林惠姍哭著說。
道爾頓繼續衝著她笑,說:“我快找到了。”
“找到什麽?”林惠姍擦著眼淚,不解地問道爾頓。
“找到那兩個女孩兒。”道爾頓說。
林惠姍聽了,突然想到樸英順和她的孩子。自己如果悄悄走了,樸英順怎麽辦?道爾頓怎麽辦?
林惠姍和道爾頓來到法庭,和律師一起將陪審團的七名成員和一名候選成員選定後,法官援引法律,反複向全體陪審團成員強調:“被告在被宣布有罪之前,是被假定為清白無罪的。證明被告有罪的責任,完全在於起訴方,如果起訴方不能證明被告有罪,被告則無罪。本案的起訴方是本州政府。被告既然現在無罪,她就沒有義務和責任證明自己是清白的。最終陪審團投票決定被告有罪或無罪,隻能以你們在此次法庭上聽到的雙方辯論的事實和被認定的證據為依據,以你們自己的常識和經驗做出判斷。不能用以前讀到、聽到或者其他任何與本案無關的任何信息為依據。”
開庭的前一天,林惠姍的父母給她打電話,催她趕快設法回國。她告訴父母:“我想留下來,接受法庭審理。如果我走了,對不起為我擔保的……”
她母親聽了,氣急敗壞。對著話筒大罵:“你這個孩子真不懂事,從來就不聽我們的。我們讓你回來,是為了你好。你本來就是被冤枉的,離開美國不接受他們的誣陷,不存在什麽道德品質問題。美國的道德觀念,本來就和中國人不同,咱們中國人沒必要接受他們的那一套。如果你執意留在美國,被判了刑,就說明你真的有問題了。我把話說在前麵,如果你被判了刑,今後你就再也不要回中國了,我們再也不認你這個女兒,我們為你丟不起這個人……”
法庭開庭那天,道爾頓陪同林惠姍出庭。庭上,公訴人講述了案件發生的經過,強調被告人因吸食大麻,或飲用酒精等,在精神和情緒失去控製的狀態下,無法對自己的行為後果作出“正當判斷(Correct Judgement)”,從事了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公訴人公布了有關錄像、警察報告,以及其他證人證言。最後建議陪審團考慮:為了社會安定和被告本人的安全,判決被告有罪。
接下來,辯護律師開始辯護。律師認為:從當事人的一係列行為看,他的當事人在整個案件中,始終都在清醒地選擇並作出“最佳判斷(The Best Judgement)”。他的當事人從沒有吸食大麻、也沒有飲用酒精的紀錄。當發現自己被誤導進入一個充滿大麻、酒精和同性行為的不利的環境時,力圖極力擺脫。這是一種正當判斷。當事人開車逃離後,發覺不適,及時停車休息,恰恰說明她再一次作了最安全的選擇,這仍是最佳判斷。律師強調他的當事人受過高等教育,平時工作努力,誠實可信,紀錄良好,陪審團應判她無罪。
麵對被告在被捕後,承認過自己當時神智有些恍惚的事實,律師的辯護策略是:不直接否定公訴方起訴的被告人有罪,而是試圖駁倒公訴人提出的證明被告有罪的各種證據。當公訴方提出的證據無法證明被告有罪,被告自然無罪。
接下來,公訴人依次召喚當時到達現場的兩名警察和三名救護人員出庭作證。這五位證人都證明被告被發現時神誌極不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說不清自己是怎樣到達她被發現時的地方的,也不知要去哪,她當時甚至分不清東西南北。五位證人都證明從被告的頭發上、衣服上聞到了大麻氣味,有三位說也隱約聞到了酒精氣味。公訴人據此認為:被告在駕車之前可能飲用過酒精,更有可能吸食過大麻,這都會導致被告神誌恍惚。被告在這種神誌不清的狀態下駕駛車輛,是一種危害公共安全的不負責任行為。
律師開始分別質詢五位證人。他首先分別詢問兩位警官是哪所警察學校畢業,畢業後從事現有工作多長時間,辦理過多少神誌不清駕車的案件。他晃著手中的一份警察的現場報告副本,問一位警察是不是他寫的。這位警察剛從警校畢業幾個月,律師清楚,一般警方出現場,記錄現場情況的文字工作,大都由新入職的人承擔。
警察看過報告副本後,承認是他寫的。律師指著報告說:“你在報告中,記錄了對被告進行清醒測試的情況。你寫道,被告在受測試單腿直立時,沒有數夠十秒鍾,另一隻腳就落地了,因此沒有通過測試,是嗎?”
警察點點頭,說:“是。這是工作程序。”
律師追問:“你在警察學校培訓時,是否記得警察手冊上規定,在多少秒鍾之內,單腳落地,才算通過測試?警察抓耳撓腮答不上來,見律師一直在緊緊地盯著他,猶豫了一會兒,回答:“不記得了。”
律師繼續追問:“警察手冊上有沒有寫明‘十秒鍾之內單腳落地’就算沒有通過測試?”警察被質問得有些慌了,想來想去還是回答:“不記得了,但是一般在工作中都這樣做。”律師追問:“隻回答有,還是沒有。”警察無可奈何地回答:“也許……沒有。”
律師聽了,看了看陪審團,想以此來證明,兩位警察先入為主,認定當事人神誌是否清醒的經驗不足,辦理此類有關的案件能力不夠。他建議法庭,將這份作為證據的警方報告宣布無效。
公訴人立即提出反對,並質詢律師:“你是否知道,警察手冊上有沒有規定多少秒鍾之內單腳落地才算通過測驗。”法庭上沒人清楚律師是否知道這個問題,但是律師沒有義務回答公訴人的質詢。律師看著公訴人笑了笑,轉身向法官提議:“現在是質詢證人時間,我本人不是證人,公訴人對我本人提出質詢,違反法庭辯論公平原則,建議更換符合資格的公訴人。”
法官把公訴人和辯護人都叫到審判席前,低聲警告他倆:“公訴人不得在庭上質詢非證人,辯護人不得提議更換公訴人。我不想因更換公訴人中止本案,拖延本案的審理時間。”
公訴人和辯護人回到各自的席位,法官宣布公訴人對辯護律師的反對無效,對辯護律師的質詢也無效。同時法官也否決了辯護律師關於更換公訴人的提議。
質詢證人繼續進行。律師詢問一位救護員,是否參加過火場的現場救護。救護員說參加四次。律師問他從火場裏出來有什麽感受,救護員說眼睛被嗆得流淚,嗓子裏辣得冒煙,全身都是煙味。律師聽了雙眼直視救護員,突然問:
“我能不能因此證明,你一向習慣並喜歡這種感受?”
救護員回答:“沒人喜歡這種感受。”
“那麽你告訴我,我的被告人身上有大麻氣味或酒精氣味,你能證明她吸食大麻或飲用酒精嗎?”
救護員無法回答。
公訴人和律師又分別傳訊威廉姆出庭作證。威廉姆說:他發現林惠姍不見後,曾找過她。為了找到她,他詢問過很多在場的人,在場的人都說林惠姍從一開始就像頭受驚的小鹿,進場沒待多長時間,就被嚇跑了。
法官作出裁決:“不采納警察和救護員關於被告人身上有大麻氣味和酒精氣味的證言。然後宣布休庭一小時,午飯後繼續開庭。”他告訴陪審團成員,休庭期間,法庭為陪審員準備了盒飯,陪審員不得離開法庭,可以給家中打電話,但不得談及與本案有關的任何信息,不可接觸陪審團以外的任何人,陪審團成員之間不得互相討論本案。
下午繼續開庭。公訴方放棄對被告吸食毒品和飲用酒精的指控,集中焦點證明被告是在受到刺激後,神誌不清醒的狀態下駕駛車輛。鑒於警方報告已經不能作為起訴證據,公訴方提議使用林惠姍被帶回警署時的錄像和她自己的供詞作為證據。辯護律師針鋒相對地提出,要找精神分析專家對錄像的記錄作出評估,並對神誌清醒作出定義。
法庭一時難以尋找到符合資格的精神分析專家,法官隻好宣布休庭到下個星期三繼續開庭。
回鎮上的路上,林惠姍告訴道爾頓,她打算在下星期開庭前,接受公訴方的認罪協議,換取獲得輕刑,即被判入監一個月,然後被驅逐出境。她認為目前她被判決有罪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一旦她的罪名成立,最高刑期可能被判刑五年,刑滿後照樣被驅逐出境。
道爾頓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已經知道她倆的下落了。你的案子結束後,我就把她倆帶回家。”
林惠姍哭起來:“我在和你說我的事,你從來都是答非所問,不上心。”
道爾頓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嫁給我吧。無論怎麽判,留下來!”
林惠姍聽了,目瞪口呆,潸然淚下。
 
十七
林惠姍的案件最後開庭的前一天,道爾頓和威廉姆一起,去把樸英順那輛被拖走的皮卡和車上的貨物領回來。道爾頓把車開進古玩店的後院,和威廉姆默默地卸車。卸完車樸英順等威廉姆離去後,幽幽地歎了口氣,說:“想不到這批貨惹了這麽大的麻煩。”
道爾頓看著她,垂下眼瞼笑笑。樸英順看著遠處樹林,擦著眼淚說:“這生意,我看差不多是做到頭了。自從安琪兒失蹤後,我對一切都心灰意懶了。林惠姍再這麽一走,我一個人是搞不去了。”
道爾頓拽著身子,往屋裏搬貨。她對道爾頓說:“我啊,我真想嫁個人結婚算了。”
道爾頓停下來,看著她木納地笑。樸英順瞪了他一眼:“你木頭人啊!連句話也沒有。也不問問我要嫁給誰?”
“牧師。你喜歡他……”道爾頓說。
“牧師?你說我喜歡他?我試過,可是,可我還是有點兒拿不準他……他那麽......我曾嫁過別的男人,他可能很在意……你怎麽不問問我,想不想嫁給你呢?”樸英順嬌嗔地說。
道爾頓搖搖頭,固執地笑著:“你不會嫁給我。”
“你怎麽知道?你不問怎麽知道?”樸英順不滿地白了道爾頓一眼。
“我已經結婚了。”道爾頓說。
“什麽?你結婚了?哼!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誰會和你結婚!”
“她,昨天……”
“昨天?和誰?”樸英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昨天在市政廳登記了。讓她留下來。”
“你說什麽?和……林?”樸英順不由自主地朝樓上林惠姍住的房間看看,昨天晚上,林惠姍從外麵回來,什麽話都沒有和她說過。“你胡說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道爾頓依然看著樸英順笑,繼續往房子裏搬運貨物。
“你,你怎麽能……我還沒結婚,你怎麽就……那我,我怎麽辦?”樸英順追著往屋裏搬貨物的道爾頓,讓他解釋。但她卻張口結舌,說不下去。
“我找到她了,今天就會把她們帶回來。”搬完貨物,道爾頓擦著汗,對樸英順說。
“找到誰了,你在說什麽?平時你連一句話都 不願多說,今天 你話多了?鬼知道你在胡說什麽!”樸英順仍不明白道爾頓在說什麽。
道爾頓整理好貨物,看了看她,出門開著車走了。

       
幾天前,道爾頓在離惠特菲爾鎮大約三十英裏的一個小鎮的超市外,看到安琪兒和諾拉坐在一輛停在超市停車場的汽車後座上,笑著朝他招手。他大吃一驚,立刻把放在身邊的步槍抓在手裏,四處仔細察看。沒錯!確實是她倆。他很驚訝,兩個女孩兒並不是在向他求救,而是和她笑著打招呼。
 
道爾頓並沒有下車去找她倆,而是坐在車裏靜靜地等待。過了不久,惠特菲爾鎮教堂的執事從超市裏推著滿滿的一手推車日用品出來,走到車旁打開後備箱,向車裏裝物品。裝好車,教堂執事打開車後座門,把頭伸進車內和兩個女孩兒分別親吻,愛撫,分別給她倆一些食品,然後關上門,坐進駕駛室。
教堂執事開車駛出小鎮後,道爾頓遠遠地跟著他。走了大約十幾英裏,執事開進了一座小型養馬
場。養馬場周圍是開闊的草地,道爾頓把車停在遠離養馬場的公路邊上,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養馬場裏的情況。車子開到養馬場主人的房子前麵停下,教堂執事下車卸車,兩個女孩兒下車後在旁邊玩兒。一會兒,道爾頓吃驚地發現,遠處的草地上,牧師騎在一匹馬上,身後還牽著一匹馬,款款走來。
牧師騎馬走到房子前麵,下馬後把兩匹馬拴在門前的馬樁上,笑著走到安琪兒和若拉身邊,親切地彎下腰,分別和她倆擁抱、親吻,相互愛撫。安琪兒和諾拉跑到那兩匹馬旁邊,牧師分別把她倆抱到那兩匹馬的馬背上,然後一手牽著一匹,為她倆唱著歌,走向遠處的草地。教堂執事朝她倆揮揮手,把車裏卸下的物品慢慢搬向室內。
道爾頓繼續坐在車裏用望遠鏡耐心觀察。大約一個小時後,牧師牽著馬回來了。他先後把兩個女孩兒抱下馬時,分別把她倆抱在懷裏親吻。教堂執事從屋裏出來,走到他們身邊,也分別和她倆接吻、擁抱,然後把馬牽進馬房。
道爾頓等天黑後才回到惠特菲爾鎮。他沒有將這事告訴任何人。他知道,沒人會相信他說的話。但是從此,他經常守在牧師和教堂執事的這座養馬場外麵,仔細觀察。

      
道爾頓開車去了三十英裏外教堂執事開辦的養馬場,靜悄悄地把車停在養馬場外的公路上,把前車蓋打開。遠遠看去,他的車像是在路上拋了錨。他藏在車裏,對養馬場仔細觀察。

        一個多小時後,牧師開車離開了養馬場,路過他停在路邊的汽車時,朝他的車子瞥了一眼,急駛而過。又過了一會兒,安琪兒和諾拉走出房間,兩個人在房前玩兒了一會兒,手拉著手,一起走向房後遠處的草地。道爾頓見了,提著槍,拽著身子,悄悄繞到房後麵的草地上。
突然,一聲槍響,走向草地的道爾頓應聲倒地。
教堂執事端著一支步槍,從屋裏走出來,小心翼翼地走向躺在草地上的道爾頓。道爾頓躺在血泊中,望著天,呼呼地喘著粗氣。
教堂執事走到道爾頓身邊,看了看他,嘩啦一聲,把另外兩把子彈推進槍膛,說:“你持武器,擅闖私人家園。”道爾頓吃力抬起頭撐起身子,朝他呆笑,臉上的汗水流向衣領。
教堂執事舉起槍,對準道爾頓的頭,道爾頓突然單手奮力舉起槍,向他射擊,執事應聲撲倒在他身邊。執事身體裏冒出來的血,和他身下流淌的血混在一起,向低處流淌。
馬房裏的幾匹馬,恢恢地叫著。有一匹突然睜開韁繩,衝出馬房,跑向遠處的草地。安琪兒和諾拉遠遠地看著血泊裏躺著的兩個人,驚嚇得不知所措。
執事身上的手機響了。是牧師打來的。他在不遠處自己的住家裏,聽到了這邊的槍聲,打電話給執事,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報警!能拯救你自己。否則,上帝也救不了你。”道爾頓吃力地掏出執事身上的電話,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電話,堅定地說。
第二天上午,林惠姍沒有按時出庭,辯護律師焦急地和她聯係,獲悉她正在醫院裏陪護她受傷的丈夫道爾頓。
法庭決定對案件缺席審理。公訴方播放了林惠姍被帶回警署時的錄像,精神分析專家對錄像作了分析,認為林惠姍在被捕前和被捕後一段時間,神智處於模糊狀態。
辯護律師聽了,輕輕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雙手一攤。
接著,法官向陪審團強調解釋了公訴人起訴的行為是:“神智恍惚狀態下操作車輛(Operating Vehicle Under The Wandering)”。這不是“酒後駕車”、不是“在藥物影響下駕車”,同樣也不是在“神誌不清(Dottiness)”或“神誌昏迷(Delirious)”狀態下操作車輛。這裏使用的是“操作(Operating)車輛”,而不是“駕駛車輛(Driving)”,因為被告被發現時,她坐在方向盤後麵的駕駛位置,鑰匙插在汽車啟動位置,發動機在轉動。但是沒有人看到過她在開車,她的車停在公路下麵的玉米地裏。盡管她的車是被合理推斷是從其他地方開來的,而不是被拖來的。
陪審團的成員靜靜地聽著,大廳裏鴉雀無聲。
法官掃視了一下整個法庭,最後對陪審團成員一字一句地說:“好吧,我今天的任務,到這裏就已經完成了。剩下的最後一項工作,並不是最不重要,而是最具決定性的工作,就交給你們了。請各位記住:用你們的常識,用我向你們解釋過的有關法律,用法庭上認定的證據和證詞去做出你們的決定。有些被我認定、裁決和駁回的不適宜的問題,即便是被告人或證人作了回答,無論這些回答對被告有利無利,都不能用作你們對這個案件的判斷和依據。女士們先生們,請履行你們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神聖責任。”
陪審團成員在法庭書記員引導下,離開法庭,進入旁邊一個房間。二十分鍾後,陪審團出來回到法庭。法官讓其中一位陪審團成員代表陪審團,讀出陪審團的一致決定。決定是:“被告人罪名成立!”
法官聽了,向陪審團表示感謝,然後宣判:“被告在神智恍惚狀態下操作車輛,對公共安全造成了可預期及潛在的危害,判處被告有期徒刑一個月。鑒於被告需要長期照料其新婚丈夫,該刑期緩期一年執行。執刑期間,被告不得離開美國。”說著,舉起法槌一敲,案件審理結束。
兩個月後,道爾頓從醫院回到家裏,躺在樓上向陽的床上,默默看著窗外鎮上的景色。遠處主街上夜總會金黃色琉璃瓦的中式大屋頂,高高地翹著飛簷,與對麵教堂灰色的尖塔,在金色的陽光中爭奇鬥豔。他再一次因使用槍支向人射擊,被法庭判決無罪。
林惠姍告訴他:“樸英順準備結束生意,和牧師結婚了。婚後他們將一起搬去加利福尼亞。他們的婚禮將在下星期舉行,由她的女兒安琪兒和諾拉做伴童。
道爾頓聽了木納地笑了笑。喃喃地說:“兩個正處於青春期,卻因從小遭到不幸而殘疾,又長期得不到人們關注的姑娘,在她們敬重的教堂牧師和執事的誘惑之下,還能怎麽樣呢?這個結局也許對她們最好。對鎮上的所有人最好。”
遠處教堂的鍾聲響了,一聲連著一聲,深重而孤獨。林惠姍已經對這鍾聲的枯燥和單調麻木了。窗外清潔車隆隆地駛過,威廉姆穿著潔淨的工裝,白色的領子翻在工裝外,帶給人們清新和明快。他停下車,挨戶收集各家門前的垃圾時,依然吹著響亮的口哨。林惠姍走到窗邊,默默地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無奈地搖搖頭,回到道爾頓身邊,散碎的心,像教堂前空地上被鍾聲震飛的鴿子,在空中盤旋幾圈,又飛回到原處。


         (完)
 
2017年11月14日
 於美國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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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鷺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實深刻,現實在哪裏都是沉重的,更多的時候,我們選擇一葉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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