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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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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男兵女兵 (原創小說)

(2013-02-09 11:43:51) 下一個

那時的男兵女兵

                                          李公尚

1976年,我在青藏高原當兵。部隊營區裏有幾十名女兵,在男兵們眼中遙不可及,卻令人神往。

軍營條令規定,男兵任何時候不許擅自接近女兵宿舍。營區的換崗路線,經過女兵宿舍附近。每次前往哨位換崗,男兵們通常都低著頭,目不斜視,悄悄地迅速通過。

軍營有七個外圍哨,三個自衛哨。換崗時,班長走在最前麵,哨兵按到達哨位的先後順序列隊行進。換崗隊伍每到達一個哨位,班長口令停止行進,士兵持槍立正,目視上崗哨兵和下崗哨兵在班長監督下,查驗槍支彈藥,交代哨位記錄,然後相互敬禮,下崗的哨兵站到隊伍末尾,隊伍按班長口令,繼續走向下一個哨位。

那天,我們前往換崗,路過女兵宿舍附近,一陣風起,把女兵們晾曬的衣物吹得漫天飛舞。一件連在一起的兩隻“口罩”,被吹下晾曬衣物的鐵條,飄到我們腳下。班長停下來,下意識地彎腰,想撿起掛回到鐵條上。可他剛彎下腰,立即警覺起來,抬頭看看四周,然後站直身,端起跨在右肩上的步槍,用刺刀把“口罩”挑起來,試圖搭到鐵條上。我們停下來,看著他,他試了幾次搭不上去,憋紅了臉,惱羞成怒衝我們喊:看什麽?繼續前進。

我們趕緊繼續往前走,但臉卻不由自主地都轉向他。班長又試了幾次,還是搭不上去。一名女兵從宿舍裏跑出來,班長很尷尬,端著步槍僵在那裏,“口罩”纏在刺刀上,他的臉脹得發紫。

那時男女戰士之間,除了共同執行任務外,互不講話。班長終於鼓足底氣,立正目視前方,卻不看那名女兵,機械地大聲說:“報告女兵同誌,我們一連三班前往哨位換崗,看到這件衣服掉在地上……

那位女兵跑到班長近前,也立正目視前方,同樣不看班長,大聲說;“報告班長同誌,這件……衣服是我的,我要取走。”

我們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回頭朝那邊看,走在最前麵的戰士“咣”的一聲,一頭撞在路邊電線杆上,暈頭轉向,額頭起了個大包,我們全隊跟在他身後,都撞在他身上。

這件“口罩衣服”讓全班戰士想了很久,都猜不出它的用途。

大約一年後的一天,早飯後集合訓練,指導員叫到我的名字,分配給我一個任務:立即跑步到女兵宿舍,幫一名叫薑文麗的女兵扛行李,送她去長途汽車站回家探親。

全連集合的戰士都悄悄轉頭看我,流露著羨慕。我心裏納悶:過去女戰士探家,都是自己提行李,步行到十公裏外的汽車站坐車,從沒讓人送過。這個薑文麗是什麽人?

我跑步到女兵宿舍,心怦怦跳。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女兵宿舍,在門外喊聲“報告,戰士xxx奉命前來送人。”室內一聲厲喝:“進來!”我被獲準進屋。

其她女兵都訓練去了,女兵連指導員在幫薑文麗整理行李,東西很多,似乎全要帶走。進屋後,我認出了要送的女兵。上次就是她的“口罩衣服”,把班長搞得迷糊了好幾天。女兵指導員朝我點頭笑笑,指著牆角,讓我站立在那裏。

薑文麗的右腳纏著繃帶,女兵指導員說,昨天她到食堂去打開水,不小心讓開水燙了腳,傷得很厲害。我看著她們收拾東西,暗想:打開水都是兩名戰士抬一隻水桶,到食堂用長把水勺,把大鍋裏的開水舀進水桶。怎麽會燙傷腳呢?

薑文麗的鋪緊靠牆邊,我判斷她是班長。那時一個班的戰士睡一個通鋪,頭朝外,腳衝牆。排長睡在其轄下的某個班裏。軍謠為證:“班長睡兩邊,戰士睡中間。排長睡單鋪,連長睡單間。”當時軍隊沒有軍銜,但根據不同的位置排列,戰士們能判斷出部隊的大體級別。例如行軍,列隊,班長位於全班第一名,副班長位於全班最末尾,戰士以兵齡長短,老兵在前,新兵靠後。

女兵指導員幫著整好行裝,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張士兵通行證給薑文麗,老大姐一般地說:回家安心養傷,傷好後早日歸隊。我聽後想:部隊衛生條例規定,戰士在部隊受傷,醫好前不許回家,她怎麽回家養傷呢?那時服役期是三年,三年服役期內士兵不準回家探親。

我肩扛手提身背, 運載著三件行李,在其他戰士的驚奇和羨慕下,走出營區。薑文麗一瘸一拐,空手跟在我身後。我故意和她拉大距離,讓其他戰士知道,我是在執行公務。

一路上我始終和她保持著十多米的距離,回頭看到她落下得遠了,就停下等她跟上來再走,彼此始終不說一句話。有幾次我見她累了,停下來手扶著腰喘氣休息,我也停下,把背包解下來,走回去放在她身邊,拍一拍示意她坐下,然後又回到離她十多米的地方,坐下等她。等她站起身,猜想她休息夠了,就再走回去背上背包,肩扛手提其它兩件行李,緊走幾步,和她拉開十多米的距離,繼續前行。

到了長途汽車站,放下行李,我去幫她買車票。回來見她坐在背包上,從身邊的軍跨包裏,掏出一包餅幹,撕開朝我晃晃。我搖搖頭,從我自己的軍挎包裏,摸出兩個饅頭和兩個鹹鴨蛋,那是我們連指導員通知連隊食堂,為我出公差帶的午飯。我拿起鹹鴨蛋,朝她晃晃,她也搖搖頭。麵部毫無表情。

長途汽車站在集市上,人聲嘈雜。我和薑文麗相隔七八米,坐在地上,吃各自帶的午飯,好像互不認識。我要等車來了把他送上車才能回去。

突然,人群一陣騷亂,紛紛往路兩邊躲避,有人踩到了薑文麗的行李。我起身望去,一匹受驚的馬,拉著馬車飛奔而來,後邊幾個人邊追邊喊。我未及多想,丟下手中的食物,去攔馬車。馬飛奔到我麵前,左躲右閃,然後前腿高高抬起,後腿站立。我閃到一邊,一把抓住韁繩。驚馬的前蹄在空中蹬了幾下,落到地上,又再次抬起,後腿直立。我緊緊拉住韁繩不放。驚馬掙紮了幾次,安靜下來,我回頭一看,薑文麗不知什麽時候在我身邊,也抓著韁繩,已被拖倒在地。

眾人圍過來,控製住驚馬,說它是聽到汽車喇叭聲受驚的。人們指著我的左臂,我發現我的左衣袖被馬蹄掌撕破,左臂肌肉被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膚向外翻,鮮血直流。

一陣劇痛,讓我全身發抖。我掀起衣襟堵住傷口,衣襟很快被染紅。薑文麗走到我身邊,眾目睽睽之下,撕開我左臂的袖子,拿出她的手絹按在我的傷口上,然後在挎包裏翻找了一陣,掏出兩個連在一起的“口罩”,綁紮住手絹。血仍往外滲,她又掏出一條兩端帶有細繩,一麵是粉紅色軟膠皮,另一麵是布料的長條物品,把一卷紙墊在布料一麵,包紮在我的傷口上,外麵裹上毛巾,止住了血。

薑文麗為我包紮傷口時,她急促的呼吸噴在我耳邊,我熱血沸騰。這是我長大後第一次這樣接觸女性。圍觀的群眾紛紛讚揚;“解放軍同誌真好, 走到哪都為人民做好事。”“同誌,你們是哪個部隊的?謝謝你們!”

突然,薑文麗眉頭緊鎖,上牙緊咬下唇,抬起頭四處巡視。然後丟下我,抓起一個旅行袋,擠出人群,朝遠處跑去。我從人縫裏追蹤她的背影,發現她臀部的軍褲上,染有鮮血。一驚:她也受傷了?

我著急了一個多小時,才見薑文麗回來,圍觀的人已散去。她換了一套軍裝,臉色慘白,疲憊不堪。我想問她傷得重不重,但她眼望遠方,默默流淚,於是我們依舊互不說話。車來了,我送她上車,安頓好她的行李。離開時,她垂下長長的睫毛,朝我點點頭。

回到連隊,我向連長和指導員報告了發生的一切,指導員帶我去衛生隊看傷。是位女軍醫值班,她把我左臂上包紮的東西取下來,吃驚地說:“這是誰幹的?怎麽把月經帶和乳罩都用上了!”

我不知道月經帶和乳罩有什麽用途,軍醫為我縫合傷口,包紮完畢後,我讓軍醫把那兩樣東西給我,說拿回去洗幹淨讓指導員還給薑文麗。軍醫和指導員都笑起來。軍醫說;“東西就留這裏吧。她不會回來了。”指導員瞪大眼睛問:為什麽?

軍醫低聲對指導員說:薑文麗是因為懷孕離開的。這女兵前天到這裏來看病,說老惡心不想吃飯,我一檢查,發現她懷孕了。就把她的指導員叫來。她告訴她的指導員,她爸爸的一個戰友,在附近一個基地當政委,她星期天經常去政委家,和政委的兒子好上了。這個女兵也真是,聽說懷了孕害怕極了,於是到食堂打開水時,趁人不注意,把一大勺開水澆在腳上。上麵還沒給她處分,讓她先回家“養傷”。她爸爸是軍區司令員,估計會給她調到別的部隊去。

兩年後我上了大學。過了一年,原部隊給我轉來一封薑文麗的信。信中的口氣依然平淡:“我考上了軍醫大學,這裏的夏天沒有高原美,我喜歡高原上的駱駝草。”

我那次送她離開,正是高原的夏季,沿途全是黃色的油菜花和紅色的駱駝草。後來我才明白,那天她奮不顧身地幫我攔驚馬,被拖倒在地,她流了產。

 

                                           201327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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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兵團農工 回複 悄悄話 愚昧教育下的複雜。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博主對於男女私情問題研究得很透徹,寫的小說很耐看。
.川曄 回複 悄悄話 矣!可憐的文麗。公尚的小說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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