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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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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衣假人 (原創小說)

(2008-05-12 13:56:55) 下一個

藍衣假人

                                   李公尚

三年前,王妍和若伯特結婚時,似乎沒有覺得若伯特很老。隻是一轉眼,她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她的這位“老夫”。若伯特經常呈現出的老態龍鍾,時不時讓她覺得自己是在和一位陌生人生活。特別是若伯特今年退休後,讓王妍有了一種莫名其恨的恐懼,如同人們對於自己駕駛的汽車到了使用年限,便會有一種緊迫的不安全感。


    愛情應該是一種感情的沉澱。細想起來,王妍和若伯特的婚姻,似乎沒有那種悲歡離合的感情沉積。他們彼此間的相互愛慕,如同半路出家的和尚,對信仰的追求,大多遜於對實惠的期待。又如喪家犬對於新主人的忠誠,無不參雜著對於原主人氣味的留戀。若伯特去年在醫院裏做眼睛白內障摘除手術時,她陪在身邊,就有過這種惶惑的感覺。當時她環顧四周,白色的寂靜讓她突然不寒而栗:我才三十三歲!今後的日子
……


    王妍和若伯特的感情,可以從她對若伯特產生好感那時算起。幾年前,若伯特作為美國一家公司的高級電氣工程師,被派往中國參加一項投資建設,王妍受聘做他的中文翻譯。每天早晨,若伯特沿著公寓周圍的街道跑步,揮汗如雨。黃昏時,又騎著自行車在工地外的小路上飛奔,汗流浹背。王妍見了大為感慨:外國人看起來就是可愛,都那麽大年紀了,還保持著健康向上的情趣!


    國人一向對從外人身上發現的某些行為特點,充滿著好奇和興趣。明知是“性相近,習相遠”,卻不亦樂乎地以效法模仿為“新派”。王妍從若伯特日複一日的運動鍛煉,想到自己當時的丈夫:剛屆而立之年,就懶於運動。每天下班回家隻知上網,晚飯後連一起散步都不情願。須知上大學時,她是衝著他在學校足球隊當隊長,和逢人開口笑時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才喜歡上的他。


    看著若伯特精神抖擻的身影,王妍突然有了一種對力量的向往。她把這感想告訴丈夫,丈夫嗤之以鼻,說:“你這根本就是一種雌性生殖衝動”——她丈夫經常把網上看來的語言,生搬硬套在她身上——“我早就說過,我們要是有個孩子,肯定能使你博大精深的母性發揚光大。可你卻總說要再等幾年,幾年到底是多少年?你總不能過了三十歲才考慮要孩子
……”“過了三十歲怎麽啦?人家外國人不都是三十多才……”王妍每次反駁丈夫,總不惜挾洋人以自重。


    體育運動本是一種奢侈享受,是有錢有閑階層的一種精力喧泄。若伯特隻身獨處異國他鄉,養尊處優之餘,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方式來消磨時光,便靠每天的運動鍛煉,來排遣生活孤獨和精神寂寞。如同憂傷的人吟詩或高歌,並非因為快樂,而是發泄傷感一樣。王妍把若伯特的堅持運動,視為一種西方人現代化的高尚品行,於是對他漸漸由感慨而敬慕,由憐惜而疼愛,最終把母性所具備的終極關懷,都挪用到了若伯特身上。到後來,她不顧丈夫的感受,每天陪著若伯特晨跑或騎車遠足。


    若伯特很快察覺到王妍家中的裂痕,便和她談起美國人對於婚姻家庭的價值觀念。他告訴王妍,西方人的生活方式,看起來比東方人更樂觀更積極,因為人們的生活中,處處體現著人性自由。趙妍告訴若伯特,她覺得自己生活太壓抑,看一切都不順眼,做什麽都不順心,但是卻不知是為什麽。若伯特聽了,如同循循善誘的兒科醫生,指著自己的身體部位誘使無知的兒童表達出身上的病痛一樣,以自己的離婚事例,啟迪王妍產生家庭革命的覺悟。但是他決不提及美國人離婚時必須付出的社會代價。


    若伯特對王妍的誨人不倦,默化潛移地讓她於不自覺中拋棄了自我。她和丈夫離婚時,她丈夫憤恨地罵道:老婆要是有了外心——他照例用的是網絡語言——翻臉比婊子還快。


    王妍奮不顧身地和若伯特結婚時,似乎有過類似“從良”的決心。她照例收到“白頭偕老”之類的祝福,但卻有些悵然。因為若伯特的頭上一毛不拔,讓她嚐到了“嫁狗隨狗”的酸甜苦辣。她為若伯特買了一頂棒球帽,並天真地幻想,如果能把自己的頭發分出一半長在他的頭上,兩人攜手時,周圍就不會再有這樣多疑的目光。


    若伯特帶著王妍回到美國後,就較少運動鍛煉了。但是王妍仍然喜歡他穿那身藍色的運動服,那是王妍在中國時為他買的,看上去生氣勃勃。一次她讓若伯特穿上那身運動服,戴上棒球帽,陪同她去看電影,這讓若伯特有了懷舊的情懷。電影院這種地方,多是年輕人幽會的場所。若伯特朦朧憶起,他的大孩子,就是他和前妻戀愛時到汽車影院看電影,他在汽車裏讓前妻受的孕。若伯特此時體諒王妍年輕的心,卻強打不起年輕人的精神。電影開始不久,他便鼾聲驟起。王妍把他晃醒,問她演到哪了,他囈語般地說正在看呢。王妍說不許你睡著,若伯特說他根本就沒睡。但是話音未落,便又昏昏沉沉地垂下頭去。


    出了電影院,兩人到中餐館吃飯。王妍總是希望,自己嫁了老外,應能受到中國人服務外國人時表現出的尊重。不想若伯特低頭點菜時,口水不自覺地滴滿了上衣,引起店內國人同胞的側目。王妍痛心地趕緊拿起紙巾幫他擦淨。她不是痛心若伯特的麻木,而是痛心那身運動服被若伯特弄髒。


    若伯特的小兒子比爾,周末常來若伯特家為若伯特幹活。王妍親切地把他當成家人招待,若伯特卻大為不滿。他告訴王妍,比爾在這裏幹活,是按小時付費,因此不必對他客氣。王妍辯解說:可他畢竟是你的兒子
……若伯特打斷王妍的話,強硬地說:雇傭就是雇傭,沒有親情。我把他養到十八歲,早已還清了親情。我現在付給比爾的工錢比別人慷慨得多,這個價錢足以雇到更賣力的墨西哥勞工。


    比爾比王妍小兩三歲,開口笑時,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這讓王妍覺得似曾相識。一次他停下手中的活,用胳膊擦著頭上的汗,問王妍:“聽說中國現在是一個很不錯的國家,那裏的人周末一般都幹些什麽?” 王妍說這很難一概而論,因為每個人的具體情況不同。有孩子的人,一般陪同孩子去參加各種學習班,孩子大了的人,就用較多的時間參加各種健身活動。比爾說,孩子周末還要去學習,實在太辛苦了。他就是不願意讀書,才在高中畢業後找了一份修理房屋水電的工作。雖然工資不算多,但是他喜歡做這類事情。因為他從小就喜歡動手,小時經常在若伯特的車庫裏鼓搗汽車什麽的。現在他自己安裝電腦,不工作時就上網。


    王妍心裏不由一顫。問他為什麽不趁現在年輕,邊工作邊讀書,將來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然後成家。比爾看了她一眼, 繼續去幹手中的活。半天才說: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才會快樂。他不在乎讀不讀書,隻在乎自己喜歡做什麽。至於結婚,如果走運的話,他會找一個他喜歡,並且想法和他一樣的女人。


    那天若伯特在後院裏曬太陽打瞌睡,調皮的鬆鼠從樹上下來,竄到他的身上,踩著鼻子上臉。若伯特過去經常用花生和麵包喂這些小東西,它們和他熟了,就沒大沒小。近來若伯特較少去後院喂它們,它們就報複般地把王妍種的西紅柿和黃瓜全部糟蹋掉。現在它們不知天高地厚地佛頭著糞,不由讓若伯特大為光火。他起身把鬆鼠全部趕跑後,大聲喊著叫比爾快想辦法,讓這些可惡的小東西永遠從他麵前消失。


    比爾按照若伯特的要求,花了一天功夫,設計並製作了一個假人。假人的眼睛上安裝了兩隻電燈,腳下裝上了萬向軸承,手上掛上了幾串風鈴,一有風吹草動,假人就手舞足蹈,鈴聲頓時大作。若伯特看了,頗為滿意。突然,他讓比爾為假人穿上那身藍色運動服,戴上那頂棒球帽。王妍見狀有些不快,他卻狡詰地向她笑笑,對比爾說:這樣看起來好多了。


    後院裏從此清靜了許多,王妍卻覺得少了許多樂趣。隱隱約約有種頑皮的孩子被大人沒收了玩具時的失落和傷感。她看著不時隨風而動的藍衣假人,不由感到世間虛無得可笑。想起那天比爾製作這個假人時的精益求精,她覺得比爾不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男人。


    到了下個周末,比爾前來為若伯特修繕房頂。王妍有意接近他,問他,為什麽在美國,兒子幫父親幹活還一定要按市價收費。比爾說這很正常。他說不出為什麽,也不願多想。反正他憑著誠實的勞動和熟練的技術掙錢,在哪都是一樣掙。別人可能還願意付得更多一些。他反問王妍:難道在中國不是這樣嗎?王妍說在中國,兒子幫父母幹活是應該的,是盡義務,因為父母養育了他,對他有養育之恩,應該享受兒女的回報。


    比爾抓耳撓腮地想了一會兒,趕緊繼續工作,半天才說:養孩子又不是投資,怎麽能從孩子身上要求回報呢?父母養孩子是盡自己的義務,孩子怎麽會對父母有義務呢?王妍反問:難道父母隻盡義務不享受權利嗎?比爾聽了,充滿陽光地笑了笑,認真地說:誰說父母沒有享受權利?孩子是父母相愛的結晶,他們在享受愛情的權利並且做愛時,把孩子製造出來,並沒有經過孩子同意,難道他們沒有責任把自己製造出來的生命撫養大嗎?世上所有的動物,不都是這樣一代一代繁衍的嗎?


    比爾的笑容,讓王妍心有所動:過去她的前夫,總是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嬉笑著懇求她生個孩子,那時她不想要。現在想要了,卻又“製造”不出來。想來心裏便有些隱隱作痛。


    王妍問比爾現在是否有女朋友。比爾說曾經交過幾個,可是那些女人都太實際,同居一段時間,都嫌他掙錢不夠多,最終和他分手。王妍聽了表示惋惜,同情地說:“錢怎麽能和感情相比呢?那些女人太沒有遠見。要是我
……”此時後院裏假人身上的鈴聲突然大作。比爾吃驚地越過屋頂向後院看,王妍也趕緊繞到後院去看個究竟。


    藍衣假人的腰上,不知什麽時候被若伯特拴上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係在陽台上。若伯特斜靠在陽台的躺椅上,那鈴聲正是他牽動假人“製造”出來的。


    王妍盼望著下個周末趕緊到來,她希望能和比爾多接觸。但是比爾周末卻沒來。王妍提醒若伯特,院子裏的草坪好像應該修剪了,家裏的有些雜物應該清理了。若伯特說,他會雇別人來幹這些事。王妍忙關切問,為什麽不讓比爾來做這些事,若伯特不高興地反問:難到雇主想雇誰,有義務解釋為什麽嗎?


    比爾不再出現,王妍立即覺得生活沉悶起來。她心情煩躁了好幾天,故意在一些生活小事上和若伯特暗中較勁。但是若伯特老謀深算,進退有據。她使用的招數,在老奸巨滑的若伯特看來,如同小孩耍的小把戲,看了可笑。漸漸地,她就仿佛掉進了陷阱裏爬不出來的人,氣急敗壞了一陣之後,隻好無意義地望著頭頂上那一小片天空,不知所終地聽天由命了。每天,她照例為若伯特按摩,陪他著看電視,一起到超市購物,然後就是做飯,日子千篇一律地毫無生氣。她想找個學校去讀幾年書,可是若伯特拒絕出這筆錢,不容討論地說:“我娶的是妻子,是生活伴侶,可不是什麽學者或者研究員。”王妍知道,若伯特不希望她獨自離開他的視野。唉!在美國這個自由的國度裏,沒有錢就沒有任何自由。


    一次,她看到兩隻小鹿從房後的林子裏跑進了後院,便欣喜地抓了兩把鹽,要去喂它們。可是打開通往後院的陽台門時,係在門上的繩索拉動了後院裏的假人,鈴聲大作,兩隻小鹿嚇得驚慌失措,掉頭逃竄。王妍氣惱地看著那根繩子,猜想那一定是若伯特故意拴在門上,不想讓她到到後院去。一氣之下,王妍用力拉了一下繩子,那假人搖晃了一下,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假人臉上的那兩隻在夜間發光的燈泡被摔碎了。


    又一個周末,王妍百無聊懶地站在窗前。突然,她看見比爾把車停在了門外,並且下了車。她一怔,趕緊跑進盥洗室,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塗了幾下口紅,便欣喜若狂地奔下樓,去為比爾開門。比爾明朗地笑著向她問候,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她卻委屈地不知所措,一汪秋水潮起,大有泛濫的危險,如同受了欺負的孩子見到了親人,半天才說:你怎麽才
……話未說完,已感到自己失態,趕緊轉身補救說,若伯特正在等你呢。


    王妍歡天喜地地陪同比爾去見若伯特,神秘地告訴他:藍衣假人的眼睛壞了,夜晚不能閃光,因此我猜想若伯特一定會讓你來修。比爾笑著搖搖頭說:若伯特可是高級電氣工程師,做這些小事,他不會需要我的。


    若伯特讓比爾在假人身上設計安裝一套發音係統和遙控裝置,並且希望假人能在遙控下自動地移動。


    比爾在地下室裏埋頭工作,王妍忍不住湊了過去。她遞給比爾一杯咖啡,趁機問他,這幾個星期你沒有來,難道就一點兒也不想家?比爾抬起頭眨了眨眼,沒有聽懂王妍的意思。王妍立即察覺到自己的問題沒有道理,美國人根本就沒有中國人那種以父母為家的觀念。她本想試探比爾,這麽長時間沒見,是不是在想她,可是苦於找不到確切的言詞表達,隻好改問:這幾個周末都在做些什麽。


    比爾告訴王妍,這幾個周末,他其實都在這附近幫助鄰居們幹活。他從上中學就開始幫助鄰居們修剪草坪,維修空調什麽的,鄰居們都信任他,有活就打電話讓他來幹。上個周末,他在鄰居家的房頂上安裝衛星天線時,曾經看到王妍站在陽台上,用繩子把假人拉倒。王妍聽了羞容滿麵,失口說:你真壞!看到我還不和我打招呼,讓我
……


    王妍突然有一種要撲進比爾懷裏的衝動,她分明已感覺到比爾正要擁抱她。她本能地回頭看一眼身後,不由大吃一驚,若伯特正站在她的身後。


    王妍趕緊後退兩步,轉過身去麵對若伯特。可是定睛一看,原來身後站立的是那個藍衣假人。她又氣又惱,心有餘悸地問:它什麽時候
……怎麽進到這裏來了?


    比爾看出了她的驚慌,笑著解釋說:剛才你進來之前,是若伯特搬進來的,我想他可能是向我證明,他的能力並不比我差。


    王妍和比爾無言相對。比爾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工具,趕緊繼續幹活。王妍無話找話地說:最近怎麽沒有聽到你哥哥的消息?比爾的哥哥和王妍見過幾次麵,每次見麵,他總是誇獎王妍是一個很迷人的女人。


    “你是指格瑞克?”美國人對於親友,甚至包括父母,都習慣直呼其名。比爾邊幹活邊說:“格瑞克前不久還給我打過電話,說去了一趟中國。你知道他也是一名高級電氣工程師。但他去中國,可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找女人的。幾年前他離婚後一直想再成個家。若伯特和你在中國結婚後,他就有了到中國去找妻子的想法。他在網上聯係了幾個中國女人,這次就是去分別和她們見麵的。但是他說,他的中國之行收獲不大,因為現在中國變化太大了,和過去他聽說美國人很容易在中國找妻子的情況已大不相同。他或許會找你談談,了解一些有關中國女人的情況。”


    不久,格瑞克給王妍打來電話,若伯特接聽了很不高興。他罵格瑞克是個“狗娘養的壞蛋和賭徒”,讓王妍小心提防他。格瑞克希望和王妍談談,王妍答應他等若伯特午睡時來接她。


    格瑞克帶著王妍在一家咖啡館裏坐下後,滿臉真誠地說:我在中國見了幾個女朋友,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迷人。若伯特那老家夥運氣真是不壞。王妍問他中國現在的情況和他過去想象中的有什麽不同,格瑞克卻對此話題不感興趣。他問王妍,若伯特對她怎麽樣?王妍不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回答:挺好的。格瑞克笑了笑,突然單刀直入地問:那老東西還行嗎?我是指
……他看起來像個行屍走肉,你不覺得你是他的陪葬品嗎?


    王妍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格瑞克伸出右手,抓住王妍的放在桌子上的手,誠懇地說:我是在真心幫助你,都是為了你好。想一想,你如此年輕,這樣下去,以後會怎麽樣?你應該有個真正的家,有自己的孩子,有年輕人的生活。你不屬於那個活墳墓,更不是那個老朽的殉葬品。


    王妍不滿地抽回手說: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你的父親呢?他畢竟是你的長輩,並且養育了你。你更不可以當著我的麵這樣說他,我畢竟是他的妻子。但是王妍的語言蒼白無力,如同陽光下融化殆盡的殘雪,很快就不留痕跡地消失在無形中。


    王妍回到家時,希望若伯特午睡還沒有醒來,她需要有充足的時間恢複鎮定。她直奔自己的盥洗室。站在淋浴下,她一邊衝洗著自己的身體,一邊想著自己今後和格瑞克的關係怎樣相處。剛才格瑞克送她回來時,故意繞行,走進一大片人跡罕至的林子,然後停下車,熱烈地吻了她。當時她想拒絕,或者說象征性地拒絕過。因為從過去的經驗中她體會到,男人一旦在女人身上第一次得手,便永久地享有了對女人無休止要求的權利。但是,當時有種欲望讓她無法認真拒絕。她預料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反而放任或者希望那種後果發生。她輕微地抵抗了一下,為了表示自己尚存的尊嚴。如同麵對強敵入侵時宣布不設防的城市,對入侵者表示矜持,是希望入侵者占領時,能因此蹂躪得溫柔一些。


    王妍走出盥洗室時,不由嚇了一跳。藍衣假人站立在走廊裏,正在齜牙咧嘴地嘲笑她。她知道若伯特午睡已經醒來,因為若伯特經常默默地把假人移動到王妍想象不到的地方,然後給假人作出不同的表情,以讓王妍知道他無所不在。王妍趕緊走進若伯特的房間,問他需要什麽。若伯特麵無表情地問:“你去見他了?我是說那個狗娘養的壞蛋和賭徒?”王妍點點頭。突然,走廊裏的假人發出一陣含混不清地喊叫,聲音夾雜著電源的交流聲和喇叭的雜音,難以分辨它在喊叫什麽。王妍看著若伯特緊攥遙控器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把遙控器的開關亂按一通。


    王妍從此精心的照料著若伯特,如同護士照看病人,以此彌補他所受到的傷害。有時她想,或許若伯特真的沒有幾年了,自己再忍耐一下,到那時
……她想到了比爾,仿佛比爾是她在黑夜中期待的黎明。於是,她不自覺地哼唱起小時唱過的“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那首歌。


    然而,天明和春風她已盼了無數遍,卻依然身處寒冬臘月的半夜三更。現實的冷酷,讓她交織著擔心起 “長夜難明赤縣天”和“春風不度玉門關”。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比爾了。從格瑞克經常打來的電話中,她轉彎抹角地打聽比爾,格瑞克卻對比爾不感興趣,隻是一味糾纏著要和她再次幽會。男人對於偷情,似乎有著一種堅貞不屈的意誌,越是隱晦曲折,越是鬥誌昂揚。對於格瑞克的糾纏,王妍雖不情願,卻實在忍受不了若伯特周圍墳墓般的死氣沉沉,於是便像蟄伏在陰暗處的溫血動物抵擋不住春光的誘惑一樣,轉彎抹角地外出媾合。若伯特對於格瑞克經常打電話來騷擾,十分憤怒,但他除了多罵幾句“狗娘養的”之外,實在對他和“狗娘”共同養出來的東西,沒有什麽辦法。


    有一天,若伯特終於忍不下去了,打電話讓比爾來,為他設計一套音像跟蹤裝置,他要搜集格瑞克騷擾他們生活的證據。王妍這回終於盼來了“天明”和“春風”。比爾進門時,她不管若伯特在幹什麽,以誇父追日般的無知無畏,熱烈地迎上去。還好,此時若伯特正坐在後院的陽台上昏昏沉沉,唯有拇指還在機械地按動著遙控器,藍衣假人在他的操縱下翩翩起舞,大喊大叫。


    王妍和比爾走進地下室,約定俗成似地瘋狂起來。他倆陣陣大作的暴風驟雨,大有摧枯拉朽之勢。待到煙消雲散時,王妍不舍地摟著比爾的脖子說,這些年來,她終於感到了和一個生猛鮮活的男人在一起的心滿意足。比爾不停地親吻著王妍的麵頰說,自己真幸運,不用像若伯特和格瑞克那樣遠行萬裏,上帝就把一個美麗的女人送給了他。兩人說著笑著,淚水和著汗水。此時,若伯特正在陽台上鼾聲如雷,得以稍事休息的藍衣假人,滿臉譏諷地看著他。


    幾個月後,王妍發現自己懷了孕,卻無法肯定肚子裏孩子是誰的。那天,格瑞克約她出去,告訴她自己正在進行一項投資,由於向銀行貸款手續麻煩,費時費力,因此需要向她借錢。王妍解釋說她沒有錢,雖然每個月若伯特像發工資一樣,定期向她的賬戶裏存一筆錢,但是每個月底若伯特都要和她結算生活費,兩人各自支付共同開支的一半,因此她的錢實際上又還給了若伯特。格瑞克忙說,我不是向你借錢,我想讓你想辦法,幫我借若伯特的錢。如果你能把他的信用卡拿來讓我暫時用一下,我那筆投資很快就有回報,到時我就還他。


    王妍把自己懷孕的事告訴格瑞克,他聽了忙說,我現在投資,正是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我們的孩子。王妍聽了,心裏安慰了許多。女人經常從男人對孩子的態度,來判斷男人對自己負責的程度。


    王妍見不到比爾,心裏常常怨恨。她焦急地希望比爾能早些知道她懷孕的消息。懷孕的女人,大都有著代人受過般的委屈和焦躁,經常愛憎分明地怨抑著自己愛的男人不守在身邊同甘共苦。那天她憂心忡忡地站在窗前,無意中,她看到比爾正從附近一個鄰居家門前的汽車下麵翻滾出來,不由眼前一亮:原來這個小可憐正在那裏為別人修汽車。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出了門,朝著比爾走去。


    比爾聽說王妍懷了孕,立即丟下手中的工具,用抹布擦了擦沾滿油汙的雙手,拉著王妍就去找若伯特,他想要求若伯特和王妍離婚,他要和王妍結婚。王妍聽了一陣激動。但是突然猶豫起來,如果她和若伯特離婚,今後一段時間靠什麽生活?比爾掙的那點錢,能夠保證她和孩子將來的幸福嗎?再說,若伯特不同意,她哪有錢請律師和若伯特上法庭?


    她掙脫開比爾的手,不知所所以然地呆立在那裏。此時她隻希望維持現狀,等那老東西
……


    王妍迷茫惆悵地走回家,一抬頭,看到藍衣假人正立在客廳裏,凶殺惡神般地瞪著她,不由嚇了一身冷汗。這時,若伯特從樓上衝下來,氣急敗壞地對著她大吼:你這個騙子,小偷,竟敢瞞著我幹出這種下流無恥的事情!


    王妍的腦子“轟”的一聲,心想完了。便一陣頭暈目眩,腿不自覺地癱軟了下去。這時,兩輛警車電閃雷鳴地停在了門外,兩個警察下了車前來敲門。若伯特為他們開了門,低聲和他們談了一會兒,把一些文件交給他們。兩個警察朝王妍這邊看了看,然後過來問她,是如何把若伯特的信用卡偷出去使用的。


    王妍終於緩過神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原來若伯特是在為這件事發怒。她慢慢站起身,無辜地說,信用卡是格瑞克借去用的,他說他急需一筆錢,很快就會還清,我就暫時把若伯特的信用卡借給了他。


    若伯特憤怒地揮舞著拳頭,怒氣衝天地說,我早就告誡過你,他是一個可惡的壞蛋和賭徒,他把自己的錢都用去賭博,連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得不離開他。現在,我的信用卡已被嚴重透支,我已經把這件事交給警察來處理了。


    突然,藍衣假人發出一陣哈哈的怪笑,令人毛骨悚然。接著,它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大喊大叫。這是若伯特剛才揮舞拳頭時,不經意按動了攥在手中的遙控器。假人的喊叫雜亂無章,沒人能分辨得出它在喊叫什麽。王妍聽了,卻一陣不寒而栗,因為她似乎聽到假人在喊:“老婆要是有了外心,翻臉比婊子還快!”


 

                               200854

                               於美國佛基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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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bbitrabbit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是很會講故事的人
粗枝大葉 回複 悄悄話 篇篇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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