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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台月之狼山獵火 第一章 灞橋風雪

(2014-09-22 06:43:07) 下一個
元朔三年一月,一場漫天的大雪將關中大地蓋了個嚴嚴實實,長安城裏城外一片銀裝素裹,從城北渭河開鑿引水至灞河,然後直通黃河的漕渠凍成了一條冰淩,有經驗的船工早
早將船借冰勢拉到了岸上,一排排綿延幾十裏出去,煞是壯觀。大雪從初二一直下到初九仍然沒有停的跡象,風勢一天天大起來,吹動地上浮雪,迷亂人眼,十幾步外都看不分明。饒是如此,從城東清明門經灞橋直通潼關的馳道上,大白天仍是車馬喧囂,羽檄不停。

眼下已是一月初九傍晚時分,天色漸漸昏暗,馳道上人馬漸漸稀少,終於在天色將近全黑之前不見了蹤影。四下裏隻有風卷雪花的呼嘯聲和漕渠冰凍的喀嚓聲占據了原野。灞河橋東頭十丈開外漕渠北岸孤零零矗立著一處客棧,一圍淺淺的籬笆圈住了一個院子,東奔西馳的旅人不少歇腳於此,院內隱隱傳來狗吠馬嘶,間雜人影晃動,為這寂寥的四周平添了些許生機。

此時燈火初上,客棧上下兩層窗子裏透出的暖意似乎能把周邊冰雪消融一樣。一個店裏的夥計縮頭縮腦的鑽出正門外,用竹竿小心翼翼的將一盞氣死風燈掛在旗杆上,燈光刹那間照亮風中烈烈作響的酒旗。夥計把竹竿抱在懷裏,哈了口氣暖暖凍得冰涼的雙手,滿意的望了一眼風中飄揚的旗幟,正待轉身回店裏,忽然間卻停了下來,側耳凝神靜聽,隻聽得隱隱在風聲中幾匹馬疾馳而來,他眯起眼睛朝東望去,馬蹄聲漸響,轉眼間四騎飛奔而來,直衝到眼前十步開外勒韁而停。四名騎士一水兒的黑色披風,褐色方巾包頭,穿戴甚是整齊,須發眉毛都被冰雪染白,麵容在暮色中瞧不太分明。當先一人下馬,幾步走到夥計麵前,微一躬身,抱拳作禮開口問道:“主人家,還有地兒歇息吃飯嗎?”

那夥計在官道上迎來送往多年,閱人無數,略一打量眼前之人,隻見他劍眉星眸,方臉闊口,尚未蓄須,麵容尚顯稚嫩,隻是十三四歲的一個翩翩少年,雖然執禮甚恭,卻掩不住身上一股英氣。夥計不由得對他大生好感,忙躬身還禮,提高了嗓門應道:“哎呦,這位公子,我可不是主人,我們大掌櫃、二掌櫃都在裏麵忙著呢。賤姓塗,排行老三,叫我塗三兒就行。今兒個雪大,客人多,我先給幾位爺備飯,待會兒打掃出幾間客房供爺們歇息!”言畢轉身對門內高喊道:“虎子、狗兒,出來給大爺們牽馬!”

此時後麵三人都已經下馬,牽馬走上前來。塗三話音剛落,門內便鑽出來一個小男孩和一條大黃狗,男孩約莫十歲上下年紀,光頭覆額劉海,身手矯捷,幾步便跑到前麵,接過兩匹馬的韁繩,一聲呼哨,大黃狗原本圍著他搖尾打轉,濺得積雪四處飛揚,聽到口哨聲馬上低眉順眼前來,乖乖把兩匹馬的韁繩叼在嘴裏。男孩拍拍大黃狗的腦門,說道:“金虎,去後院!”大黃狗搖搖尾巴,牽著兩匹馬往後院走去。男孩接過另外兩匹馬,尾隨著大黃狗而去。塗三高聲叫道:“狗兒,給大爺們的馬上足草料,每匹加一升大豆,備足水!”狗兒應道:“爹,知道啦!”童音清脆,聽在耳中十分受用。說來也怪,這四匹駿馬在一個小童和一條狗的的牽引下竟十分溫順,乖乖跟著轉過客棧牆角,隱沒在風雪中。

四人看到此景,心下不禁莞爾。虎子狗兒這對搭檔看來是十分默契。跟著塗三走進院子,掀開兩重厚厚的棉簾,一股暖意混合著濃鬱的酒肉香氣撲麵而來,讓人頓覺饑腸轆轆。少年往廳堂中望去,隻見中間一個青磚砌成的圓形大桌台,周長四丈左右,台裏側一排凸肚細口鐵釜坐在熊熊炭火上,不知裏麵燉的什麽東西,濃香四溢。磚台外側是一溜兒約莫三尺高的木案,早已坐滿了人。磚台四麵都很寬敞,整齊擺放著十幾張矮腳木案,案前卻沒有床席,隻有一些半高長凳放在四周。店裏生意甚是興隆,幾乎坐得滿滿當當,但是客人們甚是安靜,除了店裏夥計端茶上菜倒酒的吆喝聲外,倒也不覺吵鬧。

塗三一路滿臉堆笑對當先的中年人說道:"大爺,小店粗陋,自然比不上京城的席麵,連個脫靴的地方都沒有。不過俺家的牛羊肉湯餅和自釀薄酒,這方圓幾十裏還小有名氣,回頭客多著哩!爺們這邊請!"嘴裏一邊說,手下卻毫不停歇,把四人的披風一一接過,一溜兒掛在牆上,隨即領入靠裏麵的一張案子,當先的中年人坐了上首麵朝廳堂中間的位子,少年坐在他右邊下首,另外兩個漢子斜欠著身子略顯局促也在案子兩邊坐定,一個年長的漢子低聲問中年人:"大人,想要吃些什麽?屬下立即安排。"

中年人還未開口,塗三早從懷裏拿出一塊木簡,躬身雙手遞了過來,中年人拿近來看,塗三又已拿了一盞陶燈過來,隻見燈火照耀下木簡上隻寫了寥寥幾行字,中年人掃了一眼,轉頭對塗三說道:"給我們上你家的羊肉湯餅,大碗,多放餅子,另外這......桂魄菊魂酒?給我們來上兩鬥。" 塗三高興的臉上放光,就地一個幹兒打下去,口裏讚道:"爺不愧是見過世麵,這酒啊,天下就敝店才有,皇帝都不見得能喝到如此佳釀......得,小的這就去備飯備酒,盡快讓爺們吃上。"說罷一路小跑忙活張羅去了。

中年人趁著空檔開始打量四周,背後的牆壁散發出溫熱的氣息,看來炕火通了進去,讓屋裏格外溫暖。正前方的圓形磚台後麵夥計們和庖廚們忙碌不停,店裏的客人們行裝各異,但大都是商賈裝扮,隻有左前方靠牆一桌坐了三個黑衣人,衣衫略顯破舊,短袍長褲,似是羊皮所製。兩人背向而坐,一人身材高大,另一人略顯單薄,通過兩人之間的空隙,看到一人迎麵而座,胡須頭發濃密散亂,麵色黝黑滄桑,隻有一雙眼睛在燈火照耀下炯炯有神。在這三人的案子下方擺了一張琴台,上麵一具瑤琴靜靜躺著,琴身修長,髹漆麵閃著油光。琴台再遠處是一座青磚砌成的台子,約三尺高,台後一青衣男子正坐著用穿珠算籌結賬收付,麵容不甚分明。狗兒不知何時進來了,偎依在青衣男子身邊看他運籌。

中年人不動聲色打量完畢,心下不由得生出一番感慨:大漢立國七十五年了,國力漸強,民生殷實,在這京畿附近,看到好一幅悠然繁華的世態圖景!但是北地幾百裏開外,塞上胡塵未靜,狼煙四起,漢民為躲避殺掠奔走流離,何時能像長安城下居民能過上如此安逸的日子?

正思索間,塗三已經端了一條擺得滿滿的食案放在桌上,手腳麻利地把盛著羊肉湯餅的大海碗往各人麵前一放,眼見碗裏青色的蔥韭細末、奶白色的肉湯混在一起,香味撲鼻而來,不由得食欲大振。塗三轉眼間又把四隻粗陶酒杯排成一排,提起一個大銅壺往杯中倒去。金黃色的酒液在空中成一條彎彎的細線倒入杯中,轉眼間四個杯子都已滿了七分,冒出縷縷熱氣,酒香濃冽,直讓人未飲先醉。塗三雙手端起一個杯子遞到中年人麵前,滿臉笑意說道:“恭請大爺品賞!”

中年人接過杯子小飲一口,溫熱的酒漿入口甘醇無比,他屏息凝神回味,隻覺得先是一股桂花香氣直衝腦門,然後四散開來沁肺入脾,接下來是一絲絲菊花的香甜散入四肢百骸,讓人說不出的舒服。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大聲讚道:“好酒!”說罷竟一飲而盡。

塗三高興得合不攏嘴,立刻又給他斟滿,嘴裏也沒歇著:“大爺有所不知,我們這酒啊,名字風雅的很,叫什麽桂魄菊魂!您猜怎麽釀的?用這頭年冬天的雪水和上一等一的碧玉糯再投曲封壇!這米可有講究了,都是淮南吳越一帶的稻子,驚蟄一過、運河解凍後第一批運往京城的!封壇也選的是春分當日,入窖足兩百天。”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然後開壇,把立秋後剛出苞的鮮桂花投進去,再加曲封壇,等上六十天,再把淩霜的晩菊花瓣投入,再加曲封壇三十天。這一共二百九十天下來,三封三釀,就是大爺您杯裏這東西了。這是我們二掌櫃的獨門秘方,長安城裏來往的客商沒有不知道這酒的。瞧您這範兒,定是鍾鼎公侯大家裏當差的,平日不跟我等市井草民來往,今天您來敝店賞光,小的們感激不盡,需要啥盡管吩咐!”

坐上幾人聽他這麽一番說辭,端起杯子一嚐之下,心裏莫不折服。這酒如此費事周折,確是天下難得。中年人歎服酒味之餘,對塗三的眼力也頗為刮目相看。他們幾人均在公門當差,平日往來都經由官驛,十餘年來從未到過這三教九流匯聚之地。隻是昨晚被風雪耽擱在長安城外,又因近年來與匈奴戰事吃緊,京師三輔一帶禁止夜行,才不得已投宿至此。他並不接塗三的話,反而調侃他道:“你家這三釀確是一等一的好酒,不過你這麽一說,不是把你們二掌櫃的獨門秘方泄了嗎?不怕你家掌櫃責罰?”

塗三微微一愣回道:“大爺多慮了,之前敝店的酒賣得好,不少人都來問這方子,小的們都存了心思保密,反倒全被我家二掌櫃數落了。他說酒乃神靈造化,世人哪能獨專?最好別以酒為營生。況且本店誠信經營,為的就是這來往的客人能有一個舒暢的歇息之地,圖的是大夥兒的痛快。這些年皇上聖明,廣開營生,又鑿了這運河,敝店的生意紅火得很,這酒才沽一鬥三十錢,敝店可不靠這個吃飯。那方子就在二掌櫃台子上釘著,您大可抄了去。”

他朝向左前方一指,中年人順著看去,果然台子外側一塊木牌,上書幾行大隸,的確是這桂魄菊魂的方子,水、米、桂、菊各幾分都有細述。移目向上,隻見那個青衣男子仍坐在台後,狗兒還是偎依在他右側,左側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姑娘,約莫八九歲年級,眉目如畫,燈火下臉蛋通紅,顯得十分可愛。櫃台上新添兩盞燈,光亮多了幾分,終能看清男子容貌,他約莫四五十開外,略顯老態,正拿著串珠算籌跟兩個小孩兒比劃,神態甚是認真慈愛。

中年人心下一動,對塗三說道:“能不能請你家二掌櫃賞光,到這裏跟我們喝上兩杯?”塗三卻連想都沒想立即回道:“大爺,我家二掌櫃從不喝酒,再說”,他壓低聲音道:“他腿上殘了,挪動不甚方便。請幾位爺好好用飯,這羊肉湯餅,香得很。”說罷他收拾食案匆匆退下去了。

中年人凝神看了青衣男子和二個小童片刻,開始低頭吃飯。身邊的少年和兩個隨從才敢動著。大海碗裏湯餅份量極足,羊肉湯上麵堆了一層的蔥花韭葉,撥開是切得薄薄的一層羊肉片兒,底下是碼得結結實實的切成小塊的麵餅。羊肉入口即化,麵餅咬勁十足,湯汁鮮美無比,頃刻間四人吃了大半碗,佐以桂魄菊魂這天下一等一的佳釀,身上一層細汗出透,說不出的暢快。

眾人正專心用飯,隱隱聽到門外劈裏啪啦一陣車馬嘈雜,聲音漸響,一路朝大門而來。塗三和另一個夥計連忙迎了出去,風聲中間雜人語馬嘶,聽不甚分明,忽然聽到一陣怒喝,然後是拳腳見肉的撞擊聲,一人尖聲尖氣罵道:“賤雜種,也不睜開你們狗眼看看這是誰的車駕,竟敢擋在前麵!給我滾回去,好酒好肉招待,把上房統統給我騰出來!大爺們要在這裏過夜了!”話音未落,七八個人已經闖了進來,中間簇擁著一個瘦高的漢子,麵色蠟白,大紅色披風內一身綠色錦袍,腰佩長劍。他看似病弱,頭上卻高冠聳起,兩側飾以鶡翎,分明一副羽林健兒的打扮。塗三和另一位夥計也尾隨著進來了,兩人都鼻青臉腫一臉晦氣,看來剛被人揍過。綠衣漢子一掃室內,看無地方可坐,轉身看到塗三,徑直走上前去一個大嘴巴子,扇得他昏頭轉向。室內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隻聽綠衣漢子尖聲叫道:“賤雜種!館陶長公主家裏的事你也多嘴敢問!告訴你,長公主家裏沒別的事,全是軍國要務!你要不即刻騰出八間上房,大爺我一把火燒了你這客棧!”

狗兒見自己親爹被打,正要高聲叫喊奔向前去,卻被二掌櫃一把拉住,牢牢抱在胸前,示意他不要作聲。狗兒委屈的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圈,終於沒落下來。店內眾人看綠衣漢子氣焰囂張,心下均十分憤恨,但姑且不論此人是否真是館陶長公主殿前當差的,眾人各自聽到長公主的名號卻無不忌憚三分。這長公主乃是孝景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當今皇上的姑姑。雖說長公主女兒陳阿嬌是當朝廢後謫居長門宮,聖眷正隆的是衛皇後,但是皇帝可絲毫沒有冷落自己的姑姑。

大家想到這一節,又多是店裏熟客,幾人當即起身,自然而然騰出中間最靠近廚台的桌子給了這幫人,店裏眾人競相效仿,前往二掌櫃處結賬換房,不管以前是否相熟,能調換房舍的就互相擠一夜湊合一下,竟然沒讓店家為難。二掌櫃此時低頭算賬,算珠被他撥弄得上下翻飛劈裏啪啦作響,狗兒和小姑娘在一旁幫著置換分發鑰匙,找零收錢,倒也井然有序。此時掌事的大掌櫃也從樓上客房下來了,看客人們這麽給麵子,不住地抱拳作揖,低頭致歉,滿臉感激之色。他矮胖的身軀隻在櫃前稍作停留,便趕緊走到綠衣漢子跟前,單腿跪了下去,低首乞求道:"小的們沒見過世麵,請大人海涵,幾位爺的吃用都算在小店賬上,就怕食物酒水粗陋,入不了大人的眼......”

話音未落,綠衣漢子一腳踢在他肩上,踢得他就地打了個滾,愣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爬起來。“這才像個正兒八經做生意的樣子,”綠衣漢子陰陽怪氣的說道,“起來吧,你這店裏有什麽好吃好喝的盡管上,我董豹是長公主家的掌事,豈能白吃白喝你家的!”說著從懷裏掏出一片金葉子扔在大掌櫃麵前。大掌櫃見他手麵倒是闊綽,心裏稍覺寬慰,忍痛撿起金葉子,對還在發呆了夥計們高聲叫道:“今兒董爺賞光,大夥兒拿最好的手藝整一桌席麵上來,塗三兒,給大爺們溫酒!”

頃刻間一桌酒菜整治完畢,雞鴨魚雁一應俱全,幾大壺酒也擺上了桌子,夥計們給這一行人準備的粗陶餐具統統被退了回來,董豹命人從店外馬車上抬出兩個大食盒,從裏麵拿出一整套紅黑相間的髹漆餐具,端的是輕巧美觀。店裏其餘客人換房完畢複又落座,一時間店裏又暫告安寧。中年人落座離董豹一行較遠,一直冷眼旁觀這一切,他身邊的少年幾次按耐不住,右手緊握腰中佩劍,骨節捏的哢哢作響,都被他做手勢製止了。左前方三名黑衣人似乎也不互相交談,一直在低頭吃飯,董豹一行進來惹這麽大動靜也不見他們有何反應,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雖然董豹一行的到來對他們四人沒什麽影響,卻也讓中年人見識了京師權貴在布衣百姓跟前的飛揚跋扈,這不由得讓他心事重重,眉頭漸鎖。權貴豪強日漸殷富,百姓苦不聊生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前秦的例子就在那裏活生生擺著,這也不過是八十年前的事情。

正出神間聽到董那一席有人高喊:“掌櫃的,這麽好的酒,可有歌舞助興?”大掌櫃聽到召喚,忙不迭走上前去,陪著笑臉說道:"董大人,我們這兒可是窮鄉僻壤,哪裏有什麽歌舞?"董豹桌上一個矮胖子指著旁邊的琴案喝道:"那是什麽?"大掌櫃連忙解釋道:"那是小女閑來學琴,不是給客人們助興......"

"還不趕緊給大爺們叫來!"矮胖子厲聲喝道,他見大掌櫃張口還欲求情,頓時火冒三丈,抽出腰間短劍將桌子砍掉一角。劍鋒極利,他又出手極快,桌角還未落地,他已經還劍入鞘,眾人直覺眼前一花,連他如何出手都沒看清楚。這一擊技驚四座,眾人都鴉雀無聲看著這邊,不知下一步如何收場。

中年人看到對麵背向他的兩個黑衣人也都側過身軀全神觀察,正對著他的黑衣漢子竟然顯得有些緊張,看起來手足無措的樣子。中年人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的封印,正躊躇著是否起身喝止,耳邊聽得一個清脆的女童聲音說道:"義父,就讓貞兒給各位大爺獻醜一曲吧。"話音未落,隻見一個小女孩從櫃後走到琴台之前按弦試音。琴凳太高,她索性站著,左手按弦,右手應了羽調,幾個散音奏出,眾人但覺耳邊清泠舒暢,音調婉轉,似乎置身於林間山泉之中,片刻間音調急轉而上,似乎涓涓細流匯聚成河,激流咆哮而下,緊接著音調舒緩下來,仿佛大江大河在平原上靜靜流淌。她全神貫注於七弦之上,左手按滑掐分,右手抹挑勾拂,琴音雖然稚嫩,但也氣象萬千,竟隱隱有大家風範。

此時董豹卻坐不住了。他家主人極好雅樂,更是酷愛古琴,府中搜羅了無數名器,他一心巴結主子,著實費了不少心血,他一聽之下便知此琴絕對是世上罕見的寶物,不由得站了起來,走到小女孩身後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看得他心驚肉跳。隻見琴身通體黑色髹漆,年代久遠加上琴音共鳴,漆麵細紋叢生,作梅花狀;弦柱潔白無瑕,皆為象牙所作,更讓他驚詫的是琴尾一行小篆刻得分明:十九年樂府工室。再無可疑,這是先秦宮中所製,專供樂府琴師,乃至皇帝所用的禦琴。

董豹一時間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他此行出潼關是給長公主置辦秋收冬藏之事。長公主封地在館陶,還要東出潼關三百餘裏。上年是個好年景,穀糧秋狩都不錯,此行雖然收獲甚豐,但一直沒有找到什麽像樣的重禮來孝敬主人。眼下這具古琴端的是傲世之物,比司馬相如整天抱著賣弄的綠綺絲毫不差,下次司馬相如再來公主門下會飲,就把這具琴拿出來給他看看!想到此節,董豹臉上不由自主浮現一絲獰笑。

等到一曲堪堪奏完,董豹擊掌讚道:“好曲,好琴!”他走上一步,細細觀看琴身,隻見七弦仍在微微顫動,琴腹尚有餘音不絕,油光發亮的琴身上梅花斷紋曆曆在目,不由得更是喜歡。他又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突然站直身子,對著小女孩厲聲喝道:“賤丫頭,這琴是從哪裏偷來的?”小女孩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這麽問,一時愣住了,片刻才回過神來,生氣地大聲回複道:“這是俺娘留給俺爹和俺的,不是偷的!”她語音清脆,加之氣急,說出來的話分量十足,眾人耳中都是嗡的一聲,對這小姑娘的勇氣甚是欽服。大家心中雪亮,這董豹是要仗勢奪人之寶了。坐在中年人身邊的少年臉漲得通紅,低聲對中年人乞求道:“舅......大人!”中年人輕輕按住他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廂董豹眼睛骨碌碌轉著,看看小女孩,再看看琴,陰陽怪氣說道:“賤丫頭,你懂什麽,長公主府上多年前丟過一把琴,跟你這個一模一樣,琴尾也有先秦工室銘記,那你倒說說,你這把琴是從哪裏來的?”

小女孩再也忍不住眼淚,哭著喊了一聲爹,跑到二掌櫃身前撲進他懷裏大聲哭了起來。狗兒挺身他們父女身前,小小的身軀似乎頂天立地一般隔開董豹,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摧之勢。二掌櫃抱著女兒柔聲安慰,待她哭聲漸歇,把她放在一個小幾上,撐起兩支木拐站起身來,慢慢挪到董豹麵前,把狗兒隔在身後,他向董豹頷首致禮,不緊不慢開口說道:“董大人海涵,小人身有不便,恕不能行大禮了!如果確如大人所言,此琴是長公主府藏之物,那能否告知今天在座各位,此琴的來曆和原主人是誰?小人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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