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人時空

不求逐浪多沉起,但願隨風永蕩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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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香

(2009-06-14 08:53:21) 下一個


我小時候上過三所小學。第一所小學是我們那裏比較正規的小學,後來還設了初中部,讓我在那裏度過了三年初中歲月。不過我在那裏小學呆過的幾個月根本就沒有學到什麽東西。一則當時正處於文革鬧得最凶的時候,除了早請示晚匯報和呼口號外,老師似乎也不教別的東西。二則我上學的時間並不是學期的開始。當時我母親覺得不到6歲的我在家瘋玩有點屈才了,突發奇想讓我的堂叔把我帶到學校裏去曆練一下。

幾個月後,我學會了兩種技能。第一個是當老師走進教室時,我可以響亮而且流利地叫大家起立,然後高呼:“有帽脫帽,向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致敬禮!”。第二個技能就是在作業本上畫圓圈,因為我基本上沒學會幾個字,對著作業本上的方格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搞點天圓地方的遊戲了。

第二所小學從建校到關門也就不到半年時間。那是一位從師範剛畢業的年輕老師在生產隊廢棄的茅草屋裏辦的。房子的一端是我們的教室,另一端是生產隊關牛的牛欄。中間則是生產隊放置大型農具的場所。雖然時間不長,但這所學校真正是我啟蒙的地方。

很有意思的是,老師雖然年輕,但他似乎對以前的私塾教學情有獨鍾。他不教我們用鉛筆寫字,而是教我們用毛筆。他帶我們到山上去找一種紅土,用水將其溶解,然後他用這樣的紅墨水將我們學過的字寫在我們自己用一種特別粗糙的草紙做成的寫字本上。我們每天回家後的作業就是用毛筆蘸黑墨水將這些紅字描黑。這種學習方法叫“描紅”。 效果好不好倒不去說它,但至少我那在作業本上畫圓圈的遊戲是沒有再玩了。

幾個月後,好幾個這樣的小學校被合並在一起,成立了一所正規的大隊小學。當我第一次跨進教室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個明顯的變化,那就是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新麵孔,而且這些麵孔中還有一些明顯比我要大好幾歲的孩子。

這些大孩子基本都是從另一所“牛欄”小學轉過來的。估計那個創辦學校的老師找不到足夠的適齡兒童,所以就把所有沒讀過書的孩子們都叫到學校裏去。如果大兩三歲倒也好說,但要是班級裏出現幾個十三四歲的學生,我們這些六七歲的 孩子還是感覺挺奇怪的。至少覺得在打架鬥毆方麵被剝奪了公平性。

不過這種焦慮是完全沒必要的。不久我們發現,人之好鬥和年齡大小以及身體強弱並沒有必然聯係。相對於我們這些調皮搗蛋的不安定分子,班上那些身高馬大的孩子們一個個倒像是溫順的綿羊。尤其是在幾次考試之後,優良的成績和老師的讚揚給我臉上貼上一層金粉以後,我就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這些“大”學生麵前昂首挺胸了。

鑒於我們那裏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這些“大”孩子基本都是男的。有兩個女孩子,自然就是家裏的寶貝了。有一個女孩子名叫久香,當時大約13歲,身體已經開始發育。 記得她當時穿得很不錯,身材高挑,看上去和老師差不多。 和其他“大”孩子不同,久香的成績不錯,字寫得也極漂亮。由此,老師對她另眼相待,常將她樹為榜樣,讓我們向她學習。

久香雖然成熟,學習和表現也好,但卻不喜歡出風頭。選班幹部的時候,她得票很多,可她卻不願意成為班委會的一員。老師好像也曾勸過她,但是沒有說動她。

學校的操場是由大隊的一個打穀場改的。堅硬的地麵不僅高低不平,還有不少石子和瓦片。夏天的時候,我們基本都不穿鞋,很快腳底就磨成了厚厚的老繭。久香不同,不管是什麽季節,她都是穿鞋到學校。她的這種裝束一到體育課時就遇到了麻煩,尤其是夏天穿涼鞋的時候,腳汗和灰塵在腳底形成的一層泥會讓她的腳步東歪西斜。為了保持平衡,她必須要用誇張的上身動作來輔助。不過,看上去有點滑稽的場麵在我的眼裏像是一種舞蹈,在我幼小的心中升起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操場的一角有個小沙坑, 老師就在那裏教我們跳高跳遠。不過這些活動久香都不參加,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老師也不勉強她,隻是任她在一邊和幾個女孩子跳繩。久香跳繩子技術很好,能做出很多花樣,引得我們常圍過去欣賞。 久香似乎很喜歡在眾人麵前表演,每當這種時候,她臉上都顯示出某種興奮。

她還喜歡教別人, 有一次她將我帶上去。 雖然我以前也跳過,但都是機械地上下亂蹦,唯求那根係在別人手中的繩子不要套上我的腳就行了。可是,這一次不同,久香牽著我的手,然後有節奏地提醒我:“跳。。。跳。。。”。我遵循著她的指示,慢慢忘記了繩子的存在,進而也做出一些表演性的花樣動作。望著久香的笑臉,我心裏想:“如果我有這樣的姐姐該多好。”

後來我有意無意地多接觸久香,課餘的時候常喜歡聽她說話。久香似乎對大人的事情關心得多一些,對於我們這些孩子們嘴裏冒出來的各村八卦新聞她都很感興趣,比如,誰家的姑娘躲婚跑了,誰家的媳婦生了個怪胎之類,她都要刨根問底問個究竟。有時候還情不自禁地哀歎幾聲,或者一個人呆在那裏陷入沉思。在我眼裏,她這種樣子十分滑稽,但很好看。

久香的算術後來似乎出了些問題。對於一些複雜一點的應用題,她似乎腦子就轉不過來。這時候,她時常輕聲地招呼坐在她前一排的我給她幫助。而這正好是我最願意做的事情。和回答其他同學的問題不同,對於久香,我的講解更具技巧和耐心,每次都會讓她產生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後來我這人教書技巧不錯,估計就是那時候培養的。

三年級時,久香已經虛齡15了。高挑的身材上明顯有了女性的特征,白淨的臉上似乎更加嬌媚。不過,慢慢地她變得不那麽開朗了,連她最喜歡的跳繩也不玩了。體育課時,我常常看到她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著我們。有時候,我明顯感到她有算術題想不出來,但她不像以前那樣主動問我了。看著她咬著鉛筆皺著眉頭苦思冥想,我有時忍不住主動過去幫她。題目解出後,她也不像以前那樣眉開眼笑,隻是微微對我點個頭,算是一點謝意。

有一天,她村裏的一個同學告訴大家,說久香馬上要和人訂婚了,我們感到非常驚訝。等久香來了, 班上的一個同學憋不住上前問她:“久香,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久香的臉呆住了,轉而非常氣憤地瞪了那個同學一眼。由於久香從來不發火,這個瞪眼立刻把我們這些孩子嚇住了。可是,這個消息馬上也在其他班級傳開了。一些孩子下課時就跑過來,好奇地看著久香。

老師自然知道了這事,馬上在全校大會上對這事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校長說以後誰要是繼續散布這樣的謠言,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久香還是天天上學,過了幾周,我們都把久香嫁人的事當成謠言給忘了。一天,久香從後麵叫我,臉上有出現了以前那種燦爛的笑容。她從帆布書包裏掏出一個幹淨的手帕,裏麵包著十幾個糖果。她輕聲對我說:“拿去吃吧,別告訴其他人。”

我沒細想,因為我有時也送她糖果吃。第二天,久香沒來學校。上午下學回家之前,班主任老師過來告訴我們,久香同學不再上學了。

後來我聽說久香和一個剛入伍不久的軍人訂婚了。她村裏的同學說,訂婚的宴席擺了好幾桌。她的未婚夫剛到部隊,不能回來參加訂婚儀式。不過沒關係,因為久香和這人早就認識早就見過麵了。

幾年之後,久香結婚了。 婚禮的時間選在春節前後。迎親的隊伍在我們村口經過。穿著藍色海軍軍服戴著大蓋帽的新郎非常魁梧英俊,站在他身邊的久香似乎顯得有些瘦弱。久香沒有抬頭看周圍的人,隻是低頭往前走。不過,我還是看到了她嘴角上的笑容。

再過十幾年,我在表哥家的宴會上又一次見到了久香,她的丈夫轉業後和我表哥在同一個汽車修配廠工作。 宴會之前表哥並不知道久香曾是我的同學,久香也沒告訴她認識我表哥這個在北京混著鐵飯碗的表弟。所以,宴會開始時,我根本就沒認出身邊這位中年婦女。我隻是跟著表哥叫她夫婦倆“徐哥”和“徐嫂” 。

喝了幾杯後,久香舉起酒杯,笑著叫出我在小學時的外號,對我說:“老同學,久香大姐敬你一杯。我要是早5年讀書,說不定現在也能和你一樣混個碩士博士幹幹。”

我有些吃驚,但馬上毫不費力地從笑容裏認出了少年時代的久香。那個清澈的眼神,還有嘴角上掩藏不住的微笑是歲月永遠不能磨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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