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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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絲汀去世了一個月,伊萬在公寓的大廳查看信箱,有人跟他寒暄。是位老住戶,跟伊萬夫婦都認識。那人問他妻子怎麽樣了,好久不見她的朋友,那位亞裔姑娘,推她在大廳散心。聽說克莉絲汀已過世,那人目光誠摯,表示哀悼。他腳邊的小狗汪汪叫兩聲,也同情地望著伊萬。那人走開後,伊萬獨自抹了抹淚,拾起信箱裏的一封信。葬禮之後,偶有親友悼念的明信片,多的是醫院和醫生的帳單,還有保險公司支付醫療費的收據。今天的信來自一個不熟悉的保險公司。說伊萬喪妻他們深表哀悼,有兩筆各二十五萬的人壽保險,其中一份手續齊全,另一份因為受益人變更頻繁,按製度得跟他和那位叫婷婷的受益人確認。回到家,打電話問保險公司。一筆的受益人從伊萬改成婷婷,另一筆從伊萬改為婷婷,又改為伊萬,最後改為婷婷。這些保險是克莉絲汀多年前買的,伊萬都快忘了。他不明白受益人怎麽都成了婷婷。
回想婷婷的出現、她與夫妻倆的往來,都如此荒誕。克莉絲汀去世的當晚,婷婷就沒回公寓,後來一封信把鑰匙寄了回來。葬禮上也沒露麵。葬禮的當晚,伊萬給婷婷語音留言說,克莉絲汀生前受婷婷悉心照顧。雖然不知為什麽婷婷沒有參加葬禮,他想跟她談談。當時伊萬接受親友的慰問。都說中年喪偶,是人生的大不幸,何況克莉絲汀如此優秀。應酬完了回到家,他習慣見到的兩個女人都不在。在人群中,在忙瑣事時,他無暇思考,此時才意識到,他緊抱的那棵樹倒了。伊萬想找人說話。打電話給婷婷,她沒接。婷婷收到他的留言,回了條短信,說沒有參加葬禮很抱歉,以後有機會聊。後來他多次聯係,她也是敷衍。回想克莉絲汀最後的日子,他們朝夕相處,婷婷處事穩重,對自己體貼有禮。伊萬不明白她怎麽就冷淡了。
五十萬不是小數目,伊萬想,必須確證一下。他給婷婷發短信,略講了改換受益人的事,請她麵談。過了一天沒回音,他又加了一條:作為克莉絲汀的丈夫,他有權知道妻子把這筆錢劃給婷婷是出於什麽考慮,如果不願跟他交涉,這裏有他律師的電話。發了有點後悔,畢竟是在克莉絲汀最後的日子為自己排憂解難的人。婷婷回複說,她知道克莉絲汀改換了其中一份的受益人,為什麽另一份也改了,她不得而知。至於律師什麽的就不必了,她很忙,如果伊萬覺得有問題,她可以到賬後把二十五萬轉給他,自己留二十五萬。伊萬很意外。灑脫如克莉絲汀也不會不問究竟隨手轉二十五萬。他再次要求麵談。次日他收到了幾條婷婷的短信。
“今天翻了你先前發給我的短信。自從克莉絲汀去世,你的哀傷滲進了字裏行間。你說你想她。你回顧你們的過往。那些與她在一起的場景——有我出現,也有我不出現的——讓你落淚。克莉絲汀說過,你是個重感情的人,果然。”
“我羨慕你,能在葬禮上擁抱親朋,能在手機上發短信,讓世界見證你的悲傷。當我聽克莉絲汀的,在她去世後約見那個塞過我電話、說我可愛的姑娘時,坐在對麵我無法開口,雖然她說她能感受到我的悲傷。”
“我很驚訝,重感情的你居然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愛上了有夫之婦的女人不願參加那位妻子的葬禮。你還邀請我,甚至請我一同籌劃。我如果去了你妻子的葬禮,你會怎麽介紹我,是朋友、管家,還是女仆?你指望我對你的親友講,我是如何向她表白的?為什麽我要聽他們的故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的——當我愛的人無法反駁,那個講故事的活人美化了自己?”
她是雙性戀,她愛上了克莉絲汀。伊萬放下手機,心裏想。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可他不知怎麽沒有留心。哪個女仆願意日夜看護克莉絲汀?哪位管家能忍受她的埋怨和挑釁?哪位朋友能時刻為她的身體和感情著想,直到最後?伊萬往回翻短信和留言,怕發過不尊重同性戀或者輕慢婷婷的言辭。他扭著臉刪掉了那些關於保險金的短信。
“兩筆保險金出乎你的意料。你甚至提到了律師。克莉絲汀說得不錯,以為寫我的名字錢就歸我,是我太天真。作為克莉絲汀的丈夫,你多麽義正詞嚴。文件上若有你的名字,冠以丈夫的稱謂,無人質問你的權利。當你隻考慮金錢時,我和克莉絲汀的戀情、她在海邊偷偷給我的吻、我們在公寓做過的愛,都比不上一紙婚書管用。包括同性的婚書,包括克莉絲汀曾經假想的、去拉斯維加斯隨便簽字湊成的。”
伊萬感覺臉漲紅。他接著讀。
“你既然質問,我就說白了:克莉絲汀改換了受益人,因為我等於是她的妻子,正如你是她的丈夫。時代和社會不允許她簽兩份婚書,她隻好以別的方式給妻子留下遺產。”
“你怎麽能侮辱我的婚姻!”伊萬忍不住發短信,“你怎麽是她的妻子?我和克莉絲汀相親相愛,我們結婚十八年。即使她最後被引誘,和你發生了關係,那隻是幾個月的關係、肉體的關係。我原諒她,因為她身患絕症,她的思想被幹擾了。”
等回應的間隙——他感覺婷婷會馬上回複——伊萬再讀這條短信,讀到思想被幹擾那句很後悔。說思想被幹擾,仿佛他是為了爭這五十萬,要在法庭上陳詞。他有一種做錯了什麽、會受到懲罰的直覺。婷婷回短信了。
“我無意侮辱別人的婚姻。我隻想讓人尊重我自己的。今天你很特別,讓我第一次想坦白與克莉絲汀的戀情,包括所有令人羞愧的細節。從相識到相愛,到結婚,到愛人去世,才半年——這樣的寡婦肯定有?她肯定以為走錯了時空,因為這就是我的感受。時間被壓縮,幻影消失了,感受還在。”
“克莉絲汀又對了。我們初相識時,她說旁人不在乎這段戀情;我們死後,他們也不知道我們相愛過。我沒料到這個旁人包括你伊萬。一個學者對眼前發生的事能夠視而不見,真讓我開眼了。我猜,即使錄下我與克莉絲汀第一次做愛時她說過的情話,你也會說,這隻能證明一種肉體的關係,算不上愛情,更談不上婚姻?你不會認為兩個女人之間不可能存在愛情吧?至少,偶爾聽你講女權,你似乎允許過這種可能性——隻要不是發生在自己家裏。”
伊萬想爭辯幾句,又不知該爭什麽。下一條短信來了。
“我不幸沒能跟克莉絲汀結婚。但是你引以為傲的婚姻,真的誘人嗎?克莉絲汀最初的腦瘤診斷,是在八月份;她沒告訴丈夫,而是去酒吧引誘了一個女人,一個此刻給你發短信的女人。你的婚姻像堂吉柯德的盾牌,不堪一擊。克莉絲汀從來沒指望依靠你。誰又能怪她呢?在她腦瘤惡化的時候,是誰提出的離婚,又是誰勸她不要離?”
伊萬又想爭辯幾句。他忍住了。
“至於這兩筆保險金,我本不想爭,但克莉絲汀恰好料到會有人爭,她刻意囑咐我,要拿住二十五萬。為她這句話,我會請律師,以後請你跟律師聯係。對了,有份相關文件,你可以跟你的母親核實。克莉絲汀也很意外……”
婷婷發過來一張手寫文件的照片。是克莉絲汀的筆跡,說某年月日,她心智健全,自願將二十五萬人壽保險的受益人改為婷婷,下麵有克莉絲汀和證人的簽名。伊萬駭然發現是他母親的簽名。
克莉絲汀患病的消息,按她的意願,長時間沒通知伊萬的母親。要動手術了,消息傳開,母親想探病。伊萬問妻子可否見婆婆一麵,她說:“可以。但她隻能住旅館,因為婷婷在家夠累了,沒精力服侍客人。”婆婆坐飛機過來,在病房見到了兒媳。伊萬當時焦頭爛額,跟母親沒說幾句話。本來也不覺得她能幫上忙,孰料在這份文件上簽了字。我又當了最後的知情人,伊萬想。記得在葬禮上,母親欲言又止,以為是找不到安慰的詞句,看來是想透露這事。後來母親打電話、發短信安慰他,求他跟母親或者他的弟弟妹妹聯係,他都敷衍了事。又說怕他抑鬱,想過來陪他住,他也說不必了。從沒聽說妻子死了,她的位置可以由母親代替。
伊萬把文件傳給母親,問是怎麽回事,很快接到她的電話。“那個女人要把二十五萬給一直照顧她的人,還不讓我告訴你。我能做什麽?我不簽她有的是機會找別人簽——那天她的病房像中心火車站——不如做個人情,她以後少折騰你。”她頓了頓又說,“坐在她身邊,看她年紀輕輕成這樣,我感歎,這麽多年,因為雞毛蒜皮的恩怨,我失去了一個兒子、一個兒媳。”
母親建議他不要爭得太凶。文書在法庭上未定有用,但跟妻子的女情人,一個在她病痛中照顧她的新移民,對簿公堂,即使勝訴得了錢,他這個學者也會名譽掃地。
“你那天在病房就知道她們是情人?”伊萬問。
“她們在一起的樣子,誰還能看不出來嗎?”
伊萬沒有繼續發短信或者打電話。他待在公寓想事情,偶爾翻閱婷婷的短信。婷婷諷刺他對她們的愛情視而不見,還點明,克莉絲汀在他認識婷婷之前就跟她好上了。這些沒有讓他痛苦、羞愧,或者沮喪。相反,他有一種奇怪的緊張感。越是思考,他越緊張。整整一個月,他心想,我在觀測一顆形態詭異的星球;結果是觀測和計算有誤,那顆星球其實一直穩定而燦爛。他想做點什麽,一刻也不想耽誤,隻怕莽撞做錯了。他想了兩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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