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這段談話的當天,伊萬接到婷婷的短信,要他回家之前在公寓樓的天井碰麵。看似有話跟他說,但不想讓克莉絲汀知道。他再一次不知該期待什麽。這幾天他力勸妻子手術,適得其反,昨晚吵了一架,他半夜去辦公室睡的。
得知克莉絲汀患病之初,伊萬很絕望,經常想象克莉絲汀去世,剩他一個人。她有了症狀,伊萬才直麵眼前的困難。去學校上班,回家照顧妻子,包括半夜應付她的症狀。大半輩子在學校的他沒學過照顧病人,自己累,妻子也受苦。她也不體諒人。不聽勸,不願治療,多說幾句就發火。吵一次,克莉絲汀就疏遠一分。以前她嘲諷自己帶著善意,他欣賞其中的幽默;如今她用盡手法貶損他,他害怕她開口。她有時冷淡。話不投機就說,“我不想談這個,”或者“晚上真鬱悶啊,為什麽不能跳過它,直接天亮?”然後一言不發。問她怎麽離自己越來越遠,她笑笑說,他怎麽成了癡情小男生。她沒有疏遠誰。
和克莉絲汀吵架,她生病前也有過。妻子伶牙俐齒,伊萬說不過她,多半求她原諒,有時大鬧一場。那些瑣碎的、損人尊嚴、讓人悔恨的吵架經曆,包括多年前的,腦瘤把它們都翻了出來。
那天伊萬回家,克莉絲汀在試網購的新帽子。十年前他曾勸克莉絲汀,各式各樣的帽子十幾頂,何必再買。她說這不關他這個小氣鬼的事,且沒花幾個錢,爭辯後他也會同意。後來他不再勸,而是帶點嘲諷說:“能恭維您新買的寶貝嗎?”這次想到腦瘤,想到她繼續戴帽子的日子不是幾十年,而可能是幾個月,伊萬等婷婷離開後,忍不住提起妻子已有帽子的數量,說新帽子不必要,怕擠壓,占地方,有空折騰它,怎麽不考慮治療方案。“再漂亮的帽子也藏不住腦瘤!”克莉絲汀就火了,發了一串針對他的牢騷,還問他聽沒聽說購物治療,因為這就是她的治療方案。這是他被踢出家門的導火線。
伊萬夫婦爭執,還有個起因,那就是婷婷。伊萬感激婷婷照顧妻子,對她也禮貌,可沒有比提起婷婷更能讓克莉絲汀發脾氣的了。比如,他見克莉絲汀的幾件衣服散放在衣櫃裏,想象她一天除了試衣服沒幹別的,就說衣服還是自己疊好,不要麻煩婷婷了。
“你可真體諒她呀!”克莉絲汀挖苦說,“見她的第一天,或者說,睡她的第一天,你準備了葡萄、蛋糕、烤肉三明治,我以為是一時興起。你巴不得明天見到她,對不對?”
“想見到她的是你。”伊萬說,“你巴不得離我遠遠的。”
“的確。有婷婷陪著我,比你好一百倍。”
他體諒婷婷不妥,埋怨她,哪怕是開玩笑,也不妥。他說婷婷天天來,仿佛這不是伊萬的家,而是婷婷的。“要不給她一串鑰匙。”“我已經給了。”克莉絲汀說,“婷婷是來定了。你不爽,隨時去辦公室。”無心的話扯上婷婷,也能引發爭吵。克莉絲汀剛出現症狀時,他考慮雇個保姆照顧妻子,她就說他想趕婷婷。“你不會得逞的。”
伊萬左思右想,也不確定他與這位新主人的關係。那個三人組的核心人物,不知怎麽開始照顧妻子,收拾家務。他開始吃婷婷做的飯,穿她洗的衣服。當初他為婷婷刻意清掃公寓,準備奢華食品,如今婷婷清掃同一間公寓,準備晚餐。一定要給稱謂,她就是阿芙羅狄忒化身的女仆。假想一下,波提切利的名畫裏,愛神裸身站在貝殼上,旁邊的女人給她披上的不是華袍,而是女仆裝。婷婷洗過、晾過、疊過自己的內衣,這個想法增添了伊萬見到她時的拘謹。
在學術上,伊萬的研究方向,是特定的曆史階段(比如啟蒙時期)女性的地位和生存狀態,對比當今。女仆的地位,比如說,他就指導學生研究過。現代社會,女仆可以說被洗衣機、電烤箱、掃地機器人所取代;機器不能代替的某些家務,伊萬以為不應該由工資低、待遇差的女仆承擔,而應該由家人自己做,否則對女性不公平。他也是這麽做的,驕傲地洗浴缸、倒垃圾。不做也不行,因為克莉絲汀有點潔癖,把用過的碗碟放進洗碗機都是兩根手指拈著,盡量少接觸。伊萬不敢想象她會怎麽處理粘了一層汙垢的浴缸。可是婷婷呢?自從婷婷白天待在公寓,伊萬發現有人做了原本歸自己的活。廚房一塵不染。浴室的鏡子比以前幹淨。克莉絲汀的梳妝台上,瓶瓶罐罐之間也看不到灰塵了。伊萬不知道關於女仆的理論應該怎樣應用於自己家裏。他不想阻止婷婷做家務,但某些家務——可能克莉絲汀都沒想過——讓他過意不去。至少,他決定,我得記著做倒垃圾、刷馬桶等最髒的活。他又感歎,在妻子患絕症的時候,他居然有心情思考倒垃圾和刷馬桶的規則。
收到婷婷的短信,伊萬早早下班去公寓的天井等著。婷婷好久才下來。這個女人這次不含蓄,坐在水泥凳上直接發問:
“你想讓克莉絲汀動手術?”
“是的。可是她不願意。”
“為什麽動手術?”
伊萬沒有考慮誰在對他說話,對方有沒有權利這樣質問。婷婷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質疑的威嚴。
“頂尖的醫生說可以動手術,應該動手術。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不願意。她不是醫生,我也不是醫生,難道我們不該聽醫生的嗎?”
“你找的是外科醫生,拿手術刀為生的,他說得手術。克莉絲汀那天碰到一個放射科醫生,他建議放療。我網上谘詢了一個化療的專家,他說可以化療。我們該聽哪個醫生的?”
伊萬一時語塞。他想了想說:“我那個醫生說,情況好的話,手術切除很幹淨。都說手術得盡早。我們不能浪費這個機會呀!”
“情況好的話幹淨,不好呢?”
“你幫我勸勸她吧。哪怕是威脅她。”
“相信我,如果有個明顯的正確答案——”
“我完全沒辦法了。”伊萬說得激動,他沒聽見婷婷的話,“我真害怕呀。我都跟她說了,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婷婷愣了愣。她的目光暗淡了,嘴角似笑非笑抖了一下。
“你是這麽說的,她會死的?你認為手術了,情況好的話,她能活多久?”
伊萬不回答。
“先不談這個。昨天晚上你為什麽沒留在家裏?”
“她趕我走的!聲音很大,恐怕鄰居都聽見了。”
“所以你讓一個腦瘤病人一個人待家裏?她摔了怎麽辦?她吐了誰清理?她絕望了,傷害自己怎麽辦?”婷婷聲音越來越大,一位來天井散步的鄰居都側目了。“你回去吧。有事打我電話。”婷婷起身離開,又止步加了兩句,“我們今天見麵別讓她知道。我趁她睡午覺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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