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痛失”的大悲中挺身而立……(代序)
唐 雲
從2020的大疫開始,中國就像一個已經倒立的巨大沙漏,無數珍貴的生命像沙子一般不斷沉落,無可挽回地被拽向生命的另一極。這個沙漏是無底的深壑,留不住任何生命的跡象,而且看起來也沒有倒回來的機會……
我們都知道是怎樣一雙魔手讓沙漏倒立,也知道沙子的陷落一定會在曆史上留下恥辱的刻度,但我們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偉大的國度正在逐漸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空腔。這不是一個象征性的修辭,因為每時每刻我們能夠真切而具體地感受到的,不單是一個個生命的消失,更重要的是這個民族曾經粗壯的血脈、充盈的智慧以及社會活力也在消失,甚至連活著的趣味都在慢慢消失。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都在驚歎其房市、股市和匯市這三大支柱的疲軟與崩塌的時候,更讓人揪心的是,明麵上的經濟衰退,帶來的不僅僅是生活的苦難與貧病,還有那墮入深井的希望與夢想,還有對未來深深的恐懼。可預期和可猜想的結果都無一不指向那唯一但不可描述的抉擇:要麽大道同行,要麽獨墜壑淵。
我之所以這樣絕望而感傷的原因在於,我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不斷痛失的時代。不說在我們還抱有希望的那些年月,曾經許下的諾言與曾經鼓湧的理想現在已經痛失殆盡,就算是在近年努力握住的那一絲一毫的溫暖或者蘊藉也已經痛失,我們不但失去朋友和親人、失去同道與先賢,而且也失去站立起來的勇氣或者支撐自己的理由……我們回到苟活的土壤,不甘地躺下,盡管繁星滿天,我們連睜眼的興趣都沒有。
無邊無際的空洞與茫然……
野夫和我一樣,經曆了這一場驚世駭俗的痛失。
這個情感充沛如滔滔大江的秉筆者,神經的痛感比我們更為敏銳,在萬馬齊喑的年代,一次次披衣夜耕,又一次次摔筆而泣,日漸瘦弱而佝僂的身影被燈光投射到白色的牆壁上,然後又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最後讓我得以率先目睹這一篇篇泣血的哀啼,在這破曉時分或更為漫長的子夜。
我在這幾篇不多的文稿中讀到了一個時代的雙重痛失,在其絢爛而深沉的行文中讀到了近乎哲學迷思的構築,死亡的幽暗以及虛妄的絕望。他的文字依然如前一般是感性的,文體是紀實而抒情的,但背後是密實的理路和深刻的思索,我因此而看到了一個新生的野夫,他不僅僅是航行在文學波濤上的感性作者,又是一個在曆史紀元裏刻畫一個時代的攜刀人,隻是他深藏鋒芒不露戾氣,將對時代的深痛與大悲,默默地刻進可能的岩石或者大地,使之永不湮滅。
這裏,我所看見的雙重痛失,包括一個國人——無論他是賢者或者庸人,無論他是精英還是平民——首先是失卻了身份的自認,我們在這暫居的土地上找不到自己的確證,活著的過程隻是一個偶然,人生的努力都是白耗。身份、職業等都取決於偶然因素,所有自由的前提都被預先抽空。而失去身份的國人,當然也就失去了他的尊嚴!
在《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中,野夫追憶張思之先生,我們看到山高水長的情誼,看到現代俠客一般的大律師不凡的經曆,但同時我們也看到,張思之是一個屢敗屢戰的律師,一個連一樁獲勝的案例都沒有的失意律師,他揶揄自己突然在審判四人幫時成為主辯律師的戲劇性,也懷疑他日夜奔走在各個人權案件裏的真實價值。野夫從張思之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吊詭的窘況,完備的現代法律體係需要律師辯護這重要的一環,而中國法律僅僅把律師辯護作為一個漂亮的牌坊,但就算是不相信這個牌坊的人,到頭來也寄希望於斯。這就令人想起法庭上的薄督,這個在位時任意踐踏法律的高官,一旦被對手擊倒,還是在無望地祈求法律的公正——不惟張思之無法確證自己的身份,位高如薄督者也一樣無法確證自己,審判席上的薄督明白,他們最得意的紅色基因救不了他,紅色血脈也救不了他,因為在這裏,所有人的身份都是他賦而非自抉的,而他賦的身份隨時可能被收回。
這悲劇性的現狀當然不僅僅是在法律領域,擴而廣之在整個社會上無不如是。在《沒有死亡,隻是消失——2020斷想》中,野夫悲切地寫到:僅僅幾個月之後,這個國家恍惚又迅疾恢複了它的日常歡宴。能被公眾叫得出名字的逝者,可能不會超出十個。而其他哪怕是那在冊的四千多魂靈,也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國家秘密。至於那些倒斃於途,或者自絕於野的人,他們仿佛不曾生也不曾死過。當他們說死四千人等於一個沒死的時候,我隻能苦笑。因為在他們的傳統裏,即便是曾經有過的四千萬亡靈餓殍,那也是可以等於一個也不存在的。
生而不幸,死而無名,這是一個民族中每個個體真實的一生,就像那些被埋在黑礦坑下的生命,他們最後隻是一份裹著黑炭灰的泥土,永遠不見天日,就像鐵鏈女,她叫冬梅或者春梅都毫無意義,在天朝上國的大敘事裏,僅僅是一堆符碼被編進龐大的烏托邦城牆,堆砌出我們自己都無法出入的城堡,除了紅碼綠碼和黃碼,我們的臉、我們的步態和骨骼早已被錄入某個係統,係統知道我們是誰,我們的親人是誰,但最終我們什麽都不是,隻要輕輕一點鼠標,我們的臉、我們的步態和骨骼就再也不見……紮米亞金寫的《我們》就是我們,在他的筆下“我們”是一個個編碼。《我們》是1960年代的作品,編碼裏隻有性別年齡,放到現在,編碼裏應該增加我們的麵相、步態和骨骼等信息……
野夫記敘的沈昌文先生,是那個令人尊敬的出版家、編輯家,我們這些讀書人幾乎無人不知。就我個人而言,自1990年代以來,最喜歡的雜誌就是《讀書》而且沒有之一,至今還收藏著幾十年來的全部《讀書》雜誌,這都得拜沈先生所賜。然而在書界和編輯界可謂呼風喚雨的沈先生,野夫清楚地看到他“更像是‘妾身未分明’的體製大丫鬟……很多朋友都知道,他愛用迅翁‘跪著造反’這個詞自嘲。其實,他推出的一些人和書,原本隻是想讓這個黨的天下,看上去或者努力下去,慢慢變得文明友好,他是真不想造反的老臣肝膽而已。之所以要始終跪著,精明的上海老頭當然心知肚明——那站著的早都推出去砍了。”模糊身份的自許,也許可以讓沈先生暫安一生,但野夫更是看到了沈先生模糊自己身份和姿態的原因,因為有人隨時可以推人出去“砍了”!
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這樣寫道:曆史中有許多黑暗時代,在其中公共領域被遮蔽,而世界變得如此不確定以至於人們不再過問政治,而隻關心對他們的生命利益和私人自由來說值得考慮的問題。生活於這樣一些時代並由它們所塑造的人們,很可能總是傾向於要麽厭惡世界和公共領域,盡量地忽略它們,要麽越過它們,跑到它們背後——就仿佛世界隻是人們可以躲藏到它背後的一種表象——以達成與他們的同伴的相互理解,而不考慮在他們之間存在的世界。阿倫特在書中寫了幾乎與她同時代的那些偉大的公共知識分子,包括萊辛、盧森堡、雅斯貝爾斯、本雅明等,即使在黑暗時代,她也無不充滿希望地看到人類智慧的不滅和反抗精神的不朽,但她終究還是沒有看見東方大陸上一批連自己身份都不能確證的知識分子的存在,她可以指責西方暗黑時代那些政治冷感的人,但她斷然無法理解律師被強行指派的法律體係、編輯家天天寫檢討的出版製度,也斷然無法理解在“平庸之惡”之外,那些平庸者本身又是何等的卑微輕賤,野夫告訴她,不但卑微者無法表達,“苟且偷生的我輩,鬥誌冰銷的我輩,在病毒橫行的時代,我是連為他們說幾句的力量似乎也已耗盡。”
身份失落必然導致性靈的失落。在無法確證自我的時候,人們無可奈何地滑向世俗的泥潭,而性靈的高貴則必然在於一個境界之上,在於與天地萬物、江河日月的獨特關聯,苟活的人群無法仰望星空,而世俗的塵煙則往往蒙蔽心靈,隻有站在曆史和未來的關節處,才能自覺到自我的存在。野夫在《哲人其萎,王者曰歸》中,追憶了他的朋友、獨行者王康的一生,那個他引以為同道的民間哲人。在蒼茫浩渺的綿綿追思中,野夫給予了王康恰如其分的評價,在他看來,別人給王康的那些標簽都無法真正為他定位,野夫注重的是王康身上那超拔的勇氣和對時代睿智的明斷、深刻的思考。這個四十歲即參與《八九憲章》起草的人,後來竟因此成為一個“通緝犯”,但關鍵的是,這個流落四處的人居然在幽居和流亡的途中寫出了《俄羅斯啟示錄》這部不凡而又不能麵世的著作,又在“那一個春天”裏,和朋友拍攝製作了電視政論片《大道》……野夫不像那些人一樣給予王康“華美的中國人”的評價,而是,他認為王康是中國近代史上“康梁”一樣的人物,因此野夫不惜篇幅引用了王康致錢學森百年紀念會的公開信,以彰王康之錚錚鐵骨。在王康的身上,野夫似乎尋找到了自魏晉以來中國士大夫的那一種傲然之骨和浩然之氣,並在開篇即描述了王康組織《浩氣長流》大型藝術活動的過程,不惜濃墨重彩渲染這一民間盛事,這正是王康不失中國性靈的體現……但是,我們還是失去了王康——王康最後出走美國並病逝於彼。讓野夫痛徹心扉的是,王康這樣始終將自己的命運與自己故土連在一起的人,最終都不得不遠走他鄉。他引用王康“流亡者為鄉愁折磨,少數人認他鄉為故土。個別好漢則把整個現實世界看成廢墟,寧與亡靈為伍。”的感慨,深感在王康失去生命之前,我們就失去了這位性靈中國的承載者。
王康也沒有身份,他是這個時代被剝奪了身份的眾多豪俠的代表,隨著這一代人的沉默或者湮滅,我們的希望也似乎隨之消失……
《甲午飄零紀事》關乎一件重大敘事。它的“重大”在於一個國家敘事對此長期的嚴密的遮蔽,又因遮蔽而象征著它的萬丈光芒。野夫的這篇“紀事”讓我們得以窺見這個大敘事的全貌,也進一步看見遮蔽者的膽怯與蠻橫的嘴臉。
野夫以一個參與者、飄零者和歸案者三重身份的角度,詳細描述了這個驚心動魄的過程。25周年研討會,一個民間的小範圍的研討會竟然引起當局如臨大敵的恐慌與圍剿行動,是時運所致也是執政代際更迭之後的必然結果,是曆史逆向而行的明證,是一人隻手欲遮天下目的妄念。對此,野夫以自己的飄零為一個時代留下了難得的的注腳,是刻在潮水消落帶上最深刻的印記。雖然野夫也無法確證自己的身份,但清楚自己的使命,在結尾處他申明:
我輩深深地愛著這個祖國,終此一世,願意紮根於此奮爭,去伸張作為人的權利。願意披肝瀝膽,忍受人所難堪的屈辱和艱辛,去努力打造一個文明社會。而這一切,隻是基於我們不願在21世紀還被奴役;不願我們的子孫,還將像我輩一樣,卑怯地活在自己的祖國。
這可能是野夫得以在痛失之後還能夠堅持自我的原因所在。但我依稀覺得他的表白隨著沙漏不息的運轉會越來越勉強,同時我又覺得他這樣的寫作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缺而顯得意義重大。一代寫作者有一代寫作者的使命,但到了我們這一代,完成其使命的道路何其艱難隻有寫作者們自己知道,正在被下架的野夫,和他的老師易中天以及眾多被下架的學者、藝術家一樣,如飄然於天地之間的沙鷗,找不到棲居之所,因此當他書寫施明德的時候,就明顯地將兩岸知識人的處境和生涯進行了比較。兩岸知識人所奮鬥的目標顯然是高度一致的,那就是自由與尊嚴的獲得,大家所受到的迫害與酷刑也高度一致,連關押知識分子的監舍都如出一轍,但兩岸的結局如此大相徑庭,難免會引起我們無限的遐思,人傑施明德可以瞑目於民進黨再度獲選的第二天,那麽我們呢?哪一天才是我們離開的最好的時刻?
當然,野夫的眼光關注的不僅僅是兩岸而是整個世界。《布拉格懷想》不過是一個即席演講,但從布拉格之春到天鵝絨革命的這段曆史已經深深地刻進了他的意識,他追慕昆德拉、哈維爾,也歌頌捷克民族那不屈的品格。他深刻地知道,隻有被神護佑的頑強的民族才可能出現哈維爾這樣的傑出抗爭者,而哈維爾為之奮鬥的民族一定配得上那些奉獻與犧牲。盡管野夫同樣也深刻地知道,舉著饅頭隨時準備蘸犧牲者之血的民族,不一定值得拯救,但他依然認為“一個知識分子能夠參與到國家轉型這種不朽功業之中,我認為是一種榮耀,是真正為子孫造福的成就。”
從這裏我們回頭再看我前文引用的那一段文字,又會覺得這樣的表白永遠不會勉強,因為此豪邁情懷來自孔孟的入世思想,來自為天地立心的胸臆,又來自人類所有殉道者“我不進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靈魂升華……
有人在離去,有人在悼亡,但我們恰處於無常的節令,離去與送別就異常密集,好像曆史進入了一個喪葬時代,也像冰河時代再度來臨,又像洪水時代,水位正在瘋漲,猛獁象和恐龍必將滅絕,而諾亞還沒有得到打造方舟的啟示……
我不知道我們何以能夠得到拯救,因為我們看不到陸地再度升起的跡象。
野夫幾乎將這一個集子做成了一個悼亡集,有那麽多的同胞離去,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唱著挽歌,但我們不得不強壓著哭腔,不讓哽咽被人聽見,隻讓眼淚滑過經風霜而冰冷的臉頰,然後捧起這部書,慢慢閱讀,以體驗野夫心頭的苦,筆端的愁,在浩瀚無邊的悲苦中,看見他給予這個時代的溫存與念想,也看看他筆下的亡人給我們這個國土留下的那一點點光亮,這,已經足以照亮腳下的路了!
有誰還能在不斷的痛失中傲然挺立?我也像野夫一樣引用這句不朽的經文吧:
你必依靠刀劍度日,又必服侍你的兄弟。到你強盛的時候,必從你頸項上掙開他的軛……